第一卷 宮斗
(一) 戲演帝妃
這天,有些陰沉,看來快下雨了。
我把茶杯往桌面上狠狠一放,厲聲道:“都沒話說了?!”
跪在殿下的一眾宮女頓時哭聲四起,連連磕頭告饒,只有一人不為所動,挺直脊梁跪著。我冷哼一聲,“怎么?你還有話要說?”
“是。奴婢梅香確實有話要回稟娘娘?!彼Ь吹乜牧讼骂^,然后抬頭直視我。她的眼神沉靜,我卻在那汪清泓里看見一張眉稍眼角均布滿煞氣的秀麗臉龐。當(dāng)下更惱,摔了杯子吼道,“還不趕快說來,偏了半個字,本宮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梅香正欲開口,宮外卻有小太監(jiān)唱到‘皇后駕到’,我暗罵一聲,搭著繡言的胳膊站起來。
“皇后吉祥。”我半蹲著身子行禮,眼角瞟到她華麗的裙擺,心中憤恨不已。這皇后之位,原本是屬于我的。如果當(dāng)初……一只素手伸到我面前,將我自回憶里拉回神,起身,皇后溫和地笑道,“梁妃妹妹多禮了?!?/p>
繡言上了茶后,她才似看到滿屋跪著的宮女,疑惑地看向我,“這是怎么了?”
“到不是什么大事,讓皇后看笑話了。”我輕押一口茶,上好的毛尖,只淺淺一口,便齒頰留香?;屎笠残?,說,“看看都跪了一屋子人怎生還說小事?繡言!”
“奴婢在?!崩C言低眉順眼地跪了下去,皇后問,“你來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奴婢……”繡言側(cè)頭看了看我,我笑笑,吹了吹水面的浮沫,道,“皇后娘娘剛才沒聽清楚嗎?那么容妹妹再告訴您一次,這梁沐宮一切安好,并不曾發(fā)生任何事?!?/p>
許久沒聽到回答,我放肆地拉高唇角,“天色不早了,皇后若是沒別的教誨,還請早些回宮,瞧這時辰,皇上怕是也該來了。”
皇后臉色變了變又在剎那恢復(fù)正常,“既是這樣,那本宮先告辭了,改日再來與妹妹閑話?!?/p>
“娘娘慢走?!蔽覒醒笱蟮卣酒饋?,看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后,才輕輕嘆口氣。目光回到大殿上時,卻又變得凌厲,“想不到我這梁沐宮竟還出了內(nèi)賊!是誰通知皇后的?!老實給本宮站出來!”許久沒人回話,我的臉色又沉了下來,“還不出來是吧?要是待本宮查出來,可別想留著你的賤命!”
話音剛來,一個小太監(jiān)哆嗦著身子站出來。我瞥了眼繡言,她立刻會意,轉(zhuǎn)身去側(cè)殿端了壺酒出來,那小太監(jiān)一見,立馬癱軟在地,白著一張臉不斷求饒。我冷哼一聲,“吃里扒外的東西,還指望著本宮留你一命么?!念你自己站出來,本宮姑且賞你一個全尸?!?/p>
手一揮,立馬就有兩個太監(jiān)按住他,繡言面無表情地將酒灌進(jìn)他的嘴里。片刻,便沒了掙扎。我煩躁地?fù)]揮手,“拖出去?!?/p>
又一條人命,入宮不過一年,這雙手,竟已毀了三條生命。將來我死后,定是會下到十八層地獄。宰相大人,這都是您逼我的。如果當(dāng)初你不那么固執(zhí)……誒,如今想這些有什么用呢?
有雙手輕柔地按上我的額角,適中的力道,漸漸舒緩了我的情緒。梁遲沐,你一定要挺下去,這一切就快結(jié)束了,就快結(jié)束了。
“行了,繡言。”我睜開眼,將目光又拉至殿中央。好多宮女見識到剛才那一幕,都嚇得暈了過去,我示意幾個太監(jiān)將暈了的宮女抬出去,然后朝那個喚梅香的宮女粲然一笑,“算你剛才識相。不過,本宮也比較希望你接下來的話會順本宮的耳,否則剛才那小太監(jiān)便是你的榜樣!”
梅香眉頭都沒動一下,平靜得連我都詫異的她再次恭敬地磕頭道,“娘娘明鑒。這幾月正是軒盟國的梅雨季節(jié),而娘娘的牡丹花當(dāng)屬名貴品種,又是種在墻角,根受潮腐爛,也是常事,奴婢認(rèn)為這錯自不在眾宮女身上。”
倒是個精明的人!我勾勾唇角,“那么依你所言,倒是本宮的錯了,不該將它種在墻角?”
“奴婢不敢。”
“好個不敢!”我用力地拍了下桌子,這下連站著的太監(jiān)也全都跪了下去,我兀自冷笑,“繡言!將那兩棵牡丹殘根丟給她看看。”
“是?!?/p>
繡言依言出去,不一會兒,用托盤裝了那兩棵殘敗的牡丹進(jìn)來,放在梅香的面前。她只淺淺地瞄了眼,便抬頭直視我,“娘娘自是比奴婢更清楚這兩棵牡丹為何如此?!?/p>
我緊盯著她的眼,卻未曾從她的眼眸里看見一絲怯懦。我就這樣無聲地與她對視半晌,最后卻是我大笑出聲,“倒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干凈奴才!也挺合本宮的胃口,以后你就隨繡言一起貼身伺候我吧——這件事到此為止,皇上快過來了,還不趕緊準(zhǔn)備去!”
梅香叩頭謝恩,神色依舊安靜,并沒有我想像中的不耐亦或興奮。倒是個有意思的人。
環(huán)繞梁沐宮的低氣壓總算過去,宮人們都松了一口氣,各自下去忙了。繡言和梅香隨著我進(jìn)了內(nèi)殿,換了身繡言仔細(xì)挑選的煙綠宮裝,然后坐在妝鏡前,仔仔細(xì)細(xì)地裝扮起來。
鏡子里的女子,小小一張瓜子臉,肌膚白皙,眼睛雖大,卻靈氣全無,連帶眉梢眼角都黯淡起來。
這就是我,十八歲的軒盟國梁妃,梁遲沐。這樣好的花樣年華,卻生生被我折騰地老氣橫秋。
罷了,這本就是我的目的。我輕柔一笑,余光卻瞥見站在我左后方的梅香。我抬手示意繡言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對梅香道,“你過來,給本宮梳個漂亮的發(fā)髻?!?/p>
梅香依舊低眉順目地道,“是?!?/p>
隔近了看,才發(fā)現(xiàn)她竟是一副秀氣的模樣,有著纖細(xì)白皙的手指。眉目淡淡,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突然來了興致,便問道,“你以前在梁沐宮負(fù)責(zé)什么的?”
“回娘娘,奴婢只負(fù)責(zé)守夜?!?/p>
是守夜么。所以,“那晚你都看到了?”
梳著頭發(fā)的手略微一停,然后我聽到她低聲答是。我無謂地笑笑,看向繡言的眼神卻驀地一冷,“繡言,你可都聽到了?”
“是奴婢疏忽了。”繡言安靜地跪下,無半點驚慌。
我冷哼,才要說話,梅香卻又驀地跪下,“娘娘息怒,奴婢那晚并非故意,只是夜里被凍醒,才不巧看到?!?/p>
“都這般激動作甚?本宮不是已經(jīng)說了,這件事到此為止。都起來吧——梅香,你倒是說說,剛才在大殿上你可看見牡丹根上的刀痕?!?/p>
“繡言姑娘做得很小心,奴婢并不曾發(fā)現(xiàn)?!?/p>
我長長地‘嗯’了一聲,閉目,“快些著,時辰不早了?!?/p>
早早有宮人點了燈,甫一踏進(jìn)大殿,就聞到一股濃郁的薰衣草香味,我不耐地皺皺眉,繡言已察覺,靠近我,輕聲問道,“娘娘,要不要換掉?”
“換了做什么?他不是愛得很嗎?”我冷笑,走到放著香爐的矮幾前,精致的護(hù)甲輕輕劃過爐身。思緒卻騰地飛到翠微宮,哼,這狐貍精倒是知道想法子。
天色已暗,黑云壓頂,看來今晚定是有場暴雨了。
宮外一聲‘皇上駕到’將我拉回了神,連忙斂了斂衣襟,看著踏進(jìn)大殿的豐神如玉的俊朗男子,適時調(diào)整出一個謙和的笑臉,“臣妾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p>
洛梓軒邪氣的挑高眉,伸手將我扶起來,“朕的愛妃今晚可真漂亮,不愧我軒盟國有名的美人?!?/p>
“皇上繆贊了。”我害羞地微低頭,他也不再說什么,徑直走過去,坐到桌邊。我連忙喚人布膳。明亮的燭火剪影下,我看到一雙柔情蜜意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突然讓我想起六歲那年遇見的他,也是這樣的一雙黑亮眼眸映出我嬌羞的芙蓉面,然而此時,眼前的這雙黑亮的眸子里,卻沒有半點我的影子,內(nèi)心自嘲一笑,今日我太反常,竟想得如此之多。要知道,現(xiàn)在的我,卻是在和這位軒盟國最尊貴的人比著誰的演技更好。
我笑容嫵媚地替他倒了杯酒,“這是去年臣妾用特意摘的桂花釀成的酒,酒味甘甜,皇上你一定要好好喝兩杯?!?/p>
“愛妃盛情相邀,朕哪能辜負(fù)愛妃情意?!甭彖鬈幬⑻掳停視?,忙嬌笑道,“皇上捉弄人家。”
“愛妃不是喜歡朕捉弄你么?”他的眼波放肆地橫流在我身上,目光卻悠遠(yuǎn)深邃,我嬌嗔一句‘討厭’,端了酒杯乖巧地喂進(jìn)他的嘴里。他放肆一笑,攬了我的腰,我沒站穩(wěn),直直倒入他的懷里,他在我的耳邊輕輕呵氣,“這情形倒是讓朕想起了大婚之夜,愛妃也是這樣‘乖巧’地喂朕喝了一杯呢?!?/p>
我暗暗心驚,面上卻依舊笑容滿滿,貼他更近,“皇上國事繁忙,怎生還記得這樣的小事?”洛梓軒不置可否,一雙桃花眼笑意滿滿。負(fù)責(zé)伺候的宮女都紅了臉,垂下頭去。大殿突然變得安靜,詭異的安靜。
矮幾上的香爐,余煙裊裊,薰衣草的香味更加濃烈,我忽然覺得一陣胸悶。
洛梓軒深吸一口氣,說,“這香味到是特別,似乎在哪里聞過?!?/p>
我哀怨地瞟他一眼,悶聲道,“皇上最近幾日不是都歇在翠微宮么,這香味當(dāng)是在那里聞過了?!?/p>
洛梓軒哈哈一笑,寵溺地捏了捏我的鼻尖,“想不到朕的愛妃竟也會吃醋了?!?/p>
“臣妾哪里敢吃醋,后宮姐妹雨露均沾,臣妾可是打心眼里高興。”
“是真高興就好?!甭彖鬈幒龅氐暎殷@抬頭,看到他俊朗的臉讓仍舊掛有濃烈笑意,才稍稍安下心來,忙夾了筷子菜放在他的碗里,笑道,“剛才光顧著喝酒了,這滿桌子的山珍海味還沒動下,皇上您快嘗嘗,可都是您愛吃的?!?/p>
洛梓軒看著我的身后,正欲動筷,眼神卻驀地一閃,唇角邪氣地上揚(yáng),“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愛妃難道還要將時間浪費在這膳食上?”
我羞紅了耳,忙示意宮人們出去。繡言熄滅了大半的蠟燭,然后也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門‘吱呀’地一聲合上后,我立刻從他的腿上站起來,退開幾步,在他的對面坐下來,自顧自地斟上一杯酒,淺淺地啜飲。
洛梓軒笑,“幾日不見,愛妃的演技真是越發(fā)精湛了?!?/p>
我‘哼’了一聲,“彼此彼此?!币豢陲嫳M杯中酒,卻越發(fā)覺得胸悶。原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就打算這樣一直耗下去?”洛梓軒驀地冷了臉,咄咄逼人的語氣。我無謂一笑,“皇上既也不想這樣耗下去,何苦不為大家想個辦法?”
洛梓軒喝了口酒,看著我的黑亮的眼睛閃現(xiàn)誘惑的光,他說,“與朕合作,不就是最好的解決之法?”
“皇上這話遲沐這一年不下聽過百次,不過——”我冷漠地挑高眉,“答案依然是,做不到!”
“為什么?你不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還是你有其他高見?朕不介意聽聽?!?/p>
“周圍已沒了太后的耳目,皇上又何必再做戲?”我如愿在他邪魅的臉上看到一簇陰霾,心下越發(fā)舒暢,譏誚的笑瞬間爬上臉頰,“況且——皇上你以為我當(dāng)真會背叛我父親助你么?雖說我也是恨他入骨的,但畢竟血緣至親,就如皇上你一樣不會違背太后的意思?!?/p>
“梁遲沐!”洛梓軒整張臉都黑下來,低呵一聲。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道,“很晚了,我今日教訓(xùn)人也累了。就不打擾皇上用膳的興致了。”蓮步輕搖地步入內(nèi)殿,拉了紗幔,想想又走回到窗邊的貴妃塌,側(cè)身躺下。
窗外的天,漆黑一片,無星無月。我暗嘆一聲,剛閉眼,就聽到洛梓軒狠聲道,“你不要以為朕真不敢動你?!?/p>
“遲沐當(dāng)然不敢有此想法。俗話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但我這樣一介區(qū)區(qū)小女子,怎也不會掀起什么大浪。皇上何苦咬著我不放?”
許久沒聽到他的回答,就在我以為他不會在說話了時,卻聽到他低低的笑聲?;椟S的大殿,燭火輕顫,他的笑聲久久回旋在我背后,三分輕蔑,一分不屑,余下六分,滿滿的陰冷。
“梁遲沐,我們不如來打個賭如何,看看最后勝利的究竟是朕,還是權(quán)傾朝野的宰相大人?”
我興趣欠缺地冷哼一聲,“祖宗規(guī)矩,后宮不得干政?;噬线@話,請恕遲沐無法回答。”背后響起輕緩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逐漸離我遠(yuǎn)去,我想了想,還是出聲道,“皇上前幾日去翠微宮可繁了些,戶部侍郎的女兒,聽說也不過是長得甜美了些而已。”
話音剛落,一只冰冷的手驀地圈住我的脖頸,洛梓軒陰霾的聲音響在耳側(cè),“還當(dāng)朕是十六年前那個任人擺布的傀儡皇帝么?放任你在這后宮里橫行霸道可是朕最后的底線!”
我依舊閉著眼,毫無情緒波動,“皇上的話遲沐半個字也聽不懂,夜深露重,皇上千金貴體,還是早些歇息為好。”
洛梓軒冷哼一聲,撤了手,轉(zhuǎn)身離開。我僵直的身體漸漸軟化下來,握緊的手心已是薄薄一層汗。洛梓軒,他到底是何時練得這樣的功夫?看來,明日是得送些消息出宮了。
昨晚果真狂風(fēng)大作,暴雨足足下了一夜,臨到破曉時分,我才勉強(qiáng)睡著。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柔軟的大床上。淡金的陽光束透過百葉窗,灑落一路細(xì)碎的光影。
我趁起身來,喚了聲繡言。繡言向我福身請安,說是皇帝心疼我昨兒個沒睡好,就沒讓她們叫醒我,自己先走了。我聞言,只覺得好笑,這洛梓軒做戲可真會做全套。剛洗漱好,就有寧懿宮來人說太后要召見我。心下好奇這太后的心思,早膳也顧不上用,遂帶著繡言梅香一路去往慈寧宮。
甫一踏進(jìn)寧懿宮大門,就看見端坐在太后左下手的蘇貴人。
“臣妾參見太后,太后金安?!?/p>
“臣妾見過梁妃,娘娘吉祥?!?/p>
“奴婢參見太后,參見梁妃,參見蘇貴人?!?/p>
太后慈愛一笑,“大家都別虛禮了,都起吧。”我依言站起,眼角余光瞟了瞟這位洛梓軒最近的新寵——蘇蕓生。她今日穿了套粉紅的宮裝,配上面頰淺淺兩個梨渦,倒也果真笑容甜美。
太后向我招招手,“小沐兒過來?!?/p>
我忙斂了心思,笑容滿面地走在她身旁坐下來。卻也沒放過蘇蕓生臉上一閃而過的陰暗。
太后拍拍我的手,笑道,“小沐兒可有好長時間沒來看哀家了,哀家可是想你得緊。”
“太后這話可就冤煞小沐兒了。您這幾日不是要念經(jīng)為皇上祈福,特地免了臣妾們每日的請安么?”我笑得一副天真無邪,努力地眨巴著眼睛,讓自己看起來無辜無比。太后‘哦’了一聲,笑,“原是這樣么?誒,看來哀家是老了,記性也越來越差了?!?/p>
“太后娘娘身體康健著呢,哪兒老了,可還是火眼精精呢?!敝辽伲瑥淖騼簜€挑選到梁沐宮盯梢的人就可瞧出來。我撒著嬌,往太后懷里蹭了蹭。
“誒,這位怕是翠微宮新晉的蘇貴人吧?”我言笑晏晏地看向蘇蕓生,她大概是沒想到我會突然提到她,微愣了下,才起身向我再次福身道,“妹妹見過梁妃姐姐,是妹妹疏忽了,還請姐姐恕罪。”
“哎喲,妹妹這可折殺姐姐了?;噬线@幾日都歇在翠微宮,妹妹一時想不起來,倒是情有可原的?!陛p飄飄幾句話,聽在太后耳里卻是重達(dá)千斤,瞬間變了臉色。我不露痕跡地翹起唇角,拿起桌上的杯子輕押一口茶。
“蘇貴人,哀家看你一副乖巧的模樣,怎的做事就這么糊涂?皇上國事繁忙,你不好好規(guī)勸著,還與他胡來?!?/p>
“臣妾……臣妾……”蘇蕓生眼圈泛紅,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目的已達(dá)到,我也不宜再多生事端,遂笑著解圍道,“妹妹怕是剛進(jìn)宮,還不知道規(guī)矩,太后您也別生氣了,氣壞身子可就劃不來了。”太后轉(zhuǎn)了視線,輕笑著捏了捏我的臉,“就你這丫頭嘴甜。”
我笑,“還不知道太后今兒宣沐兒來有何吩咐?”
“有啥好吩咐的。不過是昨兒個聽說你又在梁沐宮發(fā)脾氣,嚇壞了宮人?!碧筻凉值嘏呐奈业氖?,“沐兒這脾氣還是得改著點,這皇宮可不比宰相府。再說與那些個低賤的小蹄子們生氣做什么,氣壞自己身子可不好?!?/p>
“是,臣妾謹(jǐn)遵太后旨意?!?/p>
“好了好了,又來這套。哀家可不喜歡你這副樣子??焐挝缌税?,今兒個就留這兒和哀家一快用膳吧——王喜,還不傳去!”
王喜答應(yīng)著走了,沒過一會兒,便陸陸續(xù)續(xù)地上菜了。一頓飯吃下來,蘇蕓生倒是‘矜持’不已,當(dāng)了個悶葫蘆。我吃著也味同嚼蠟,實在想不透這大早上的太后心急火燎地傳我來此,就為和我簡單吃頓飯?這,蘇蕓生,該也不會正巧來請安吧?
又閑聊了會兒,太后說乏了,我們才起身告退。翠微宮與梁沐宮都在同一方向,我懶懶地走在前面,蘇蕓生后腳忐忑不安地跟著。三四月的天氣倒是極其怡人,天空被暴雨沖洗后呈現(xiàn)透明的藍(lán),仿佛一塊上好的藍(lán)絲絨。
“娘娘,前方有座亭子?!崩C言在耳邊輕聲提醒我,我輕‘嗯’一聲,側(cè)頭對蘇蕓生道,“這時辰尚早,不知妹妹有沒有興致和本宮賞賞花,喂喂魚?”
“但憑娘娘做主?!?/p>
低眉順眼的模樣倒讓我想起了梅香,當(dāng)下冷笑一聲,蘇蕓生本就忐忑,聽我冷笑,更是嚇了一跳,惶恐地退后一步。
我道,“妹妹這是怎么了?該不是天冷衣穿少了——梅香,還不快去沏壺?zé)岵鑱?。”梅香?yīng)聲下去,我笑著牽了蘇蕓生的手,‘哎呀’一聲道,“妹妹這手還真涼,趕緊去涼亭里避避。”
甫一坐下,繡言就拿了披風(fēng)替我披上。四面透風(fēng)的涼亭建于池塘中央,青綠的池水里,漂亮的金魚兒游來游去。梅香端著茶進(jìn)來,正欲倒茶,我忙喚住她,示意蘇蕓生的丫頭接過梅香手里的茶壺。那倒是個頗為機(jī)靈的小丫頭,先替我到了一杯后,正欲替蘇蕓生到,卻被我淡淡一瞥,僵了動作。
我滿意地拿起杯子,也不說話,只淺淺地喝著。昨晚躺了許久的貴妃塌,肩膀酸酸的,剛動了動,繡言的手立馬覆上來,我搖搖頭,看向梅香,“你過來?!?/p>
力度適中,舒服極了。我?guī)缀趸杌栌?,索性閉目養(yǎng)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間聽到‘咚’地一聲,我懶懶地睜開眼,看見蘇蕓生單薄的身子跌倒在地。這么快就熬不住了?我譏誚地笑笑,起身,“回宮?!?/p>
剛回到梁沐宮,小福子就上前請安道,“娘娘交待的事已辦妥了?!蔽摇拧寺暎?jīng)過他,想想又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他仍舊一副恭順的模樣立在宮門邊,輕挑了眉,問,“他都沒有話讓你帶給本宮?”
小福子彎彎腰,“大人說府上一切安好,請娘娘不必掛心,夫人過些時日也會進(jìn)宮來看望娘娘。”
他倒還真是放心,真還以為自己權(quán)勢滔天了。我的唇角劃開一個冰冷的弧度,突然想起昨晚洛梓軒說的話,呵,我也真好奇,到底最后勝利的是他,還是我那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父親!
前些日子我折騰得厲害,又念著太后的話,這幾日倒是過得平淡極了。洛梓軒依然每晚歇息在梁沐宮,我們依舊人前做戲,人后互相冷嘲熱諷。繡言說蘇蕓生那日受寒后,就一直臥病在床,連日來閉門不出。我聽后只冷冷一笑,便也不再將她掛在心上,這樣的小女子,嚇唬一次,自己便也知道該怎樣乖了。
這日,陽光燦爛,梁沐宮院內(nèi)的幾棵海棠開得嬌艷,我叫繡言擺了張?zhí)梢卧跇湎?,瞇起眼看那些艷麗的花,碎光浮動,明晃晃的,忍不住又想起那張英氣勃勃的臉,想起杏花枝頭下,春意盎然的深暖微笑……
“娘娘?”繡言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煩躁地睜開眼,惡聲惡氣道,“你最好有個好借口。”
繡言是從小跟在我身邊的丫頭,對我的壞脾氣早已習(xí)慣了漠視,只輕聲道,“夫人進(jìn)宮了?!?/p>
我‘哦’了聲,“先帶她去偏殿侯著。”然后又閉了眼,盡情享受溫暖陽光。繡言站在我旁邊沒動,我不耐地再次睜眼道,“耳朵聾了?”
“娘娘,夫人說有要事與你商量?!?/p>
“她哪回來不是有事?”我不以為然,梁家人只會在決定要給洛梓軒的后宮弄上什么風(fēng)浪時,才會想起我梁遲沐。
繡言又道,“娘娘還是快去看看吧,這事若傳到太后耳中,指不定又要‘教誨’您一番了?!?/p>
這句話倒是說得實在,至少目前我還得盡職盡責(zé)地扮演好乖巧的梁妃。我懶懶地站起身來,繡言替我仔細(xì)地整了整衣裳,腳步還沒跨出去,她又道,“娘娘,奴婢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p>
我斜她一眼,她卻一邊不慌不忙地替我撫掉落在肩上的碎花瓣,一邊在我耳邊低聲道,“梅香這人看來心機(jī)頗深,娘娘還是多留心為好——”
“留心什么!本宮還擔(dān)心她不是皇后的棋子呢!”
偏殿的光線有些暗,我站在門口,看到一個幽暗的剪影,梳著墮馬髻,只簪了一只碧玉簪,但依然華衣錦服。許是感覺到我的打量,她轉(zhuǎn)過身,驚喜滿滿,柔柔地喚了我一聲‘沐兒’。
我看著眼前早已不再年輕的婦人,看著她慢慢朝我走來,矮身行禮,有很多畫面忽然閃過眼前。時間仿佛倒退到一年前,張燈結(jié)彩的宰相府,西廂房內(nèi),卻是一片混亂地狼藉,宰相大人焦灼地走來走去,娘親站在我的旁邊殷殷哭泣,而,身著一身煙綠衣袍的我,臉色淡淡。無悲無喜。
“沐兒……”
就是這樣的語氣!當(dāng)初他們就是用這樣為難的輕柔語氣騙得我替她出嫁!滿心的憤怒陡然升起,胸腔內(nèi)像是有把火在熱烈地燃燒,我的理智在瞬間被燃成灰燼!
面上嘲諷的笑濃艷如花,“宰相夫人今日怎么這般好興致來看本宮?該不是宰相對本宮給的消息不滿意,要你專程來一趟證實一下?”
她默然,良久才輕嘆一聲道,“當(dāng)日也是無法子才會出此下策,小沐兒,這么久了,你還是無法原諒娘么?”
“談什么原諒呢?”我惡毒地笑道,“本宮如今能過這錦衣玉食的日子,說起來不是還得感謝宰相夫人么?當(dāng)日要不是您極力哀求,這樣美好的日子本宮怎會享受得到?”
“沐兒……”
“行了?!蔽夷坏卮驍嗨瑢嵲跊]力氣再將從前的悲傷憤怒回演一遍,“說吧,宰相大人到底要我做什么?”
她‘唉’了一聲,道,“早知會這樣,我就是拼著性命也不讓你代替遲萱進(jìn)宮?!?/p>
遲萱這個名字讓我不自覺的皺眉,手一動,卻碰翻了茶杯,滾燙的茶水濺到手背,頓時紅了一大塊。繡言嚇了一跳,慌忙拿了絲帕替我擦著,并叫梅香趕快宣太醫(yī)。
宰相夫人臉色瞬間變白,正欲上前,卻被我漠然一瞥,生生止了步子。我抬手,喚住梅香,只叫繡言簡單包扎一下。我的手并不疼,然,心卻驟然疼得厲害。
梁遲萱啊梁遲萱,逃了那么久,終舍得回來了么?
才想著,話卻已問出口。宰相夫人又嘆了口氣,道,“遲萱還沒有消息,不過上官將軍昨日回了京城。這事你爹本不讓我告訴你,但沐兒,娘知道你想他想得苦,得了機(jī)會,見見他吧。這一世,你們雖已無緣,但做朋友卻是可以的——”
“誰說可以?!”我尖聲打斷她,“如今我已是高高在上的梁妃,而他卻是我臣子,這朋友,我們要如何做?!”
“滾!都給我滾??!”
明知不該如此沖動,明知不該如此暴露自己的軟弱??墒钱?dāng)梁遲沐一觸及到上官昊,所有的堅強(qiáng)冷傲都會化作一灘水。我再沒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脆弱似在我身體里潛伏太久,須臾,便已泛濫成災(zāi)。
而宰相夫人在退出去的那刻卻突然提醒我道,“沐兒,這次進(jìn)宮,你爹只囑咐我一句話,他要你記得當(dāng)日對他的承諾,他說,只要你做到了,這四面紅墻,自不會再困著你。沐兒,娘不知道你曾經(jīng)承諾過你爹什么,不過,既然有機(jī)會,娘也是希望你可以遠(yuǎn)離的……”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偏殿里,狠命地砸東西,似乎只有這樣,我的淚水才不會失控。我是冷透骨髓的梁遲沐,淚水這東西,于我,太過奢侈。
洛梓軒這晚沒來梁沐宮,我也暗自松口氣。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地?zé)o法入眠。遂披衣起身,繡言聽到動靜走進(jìn)殿來,輕聲道,“娘娘還沒睡?”
我搖搖頭,走到窗邊,一推開窗戶,初夏微涼的風(fēng)便吹了進(jìn)來,涼意森森。半邊新月掛在夜空,朦朦朧朧的光暈,柔和了鋒利的棱角。
“繡言,明日我要出宮一趟。”
“娘娘可是已做好準(zhǔn)備再見他?”
我搖頭,我只是覺得自己該見他,但見到他該說些什么,該做些什么,卻是一片茫然。繡言輕輕嘆息,拿了披風(fēng)披在我身上,“小姐,你本不該再奢望的?!?/p>
許久未曾聽到她這樣喚我,用心疼的語氣。我微微動容,卻還是固執(zhí)地重復(fù),“無論如何,我定是要再見他一面的?!?/p>
不等她再說什么,我又道,“明日若有人來梁沐宮,一律擋回去,隨便說個理由,反正這后宮,眾人忌憚著宰相,也不會有人敢在梁沐宮胡來?!?/p>
“那若是皇上——”
“他也一樣?!?/p>
繡言低聲稱是,又靜默了會兒,她出聲道,“御書房那邊來了消息,說是皇上昨兒個下午去了趟翠微宮,大概留了兩個時辰,今晚又偏翻了蘇貴人的牌子。”
我冷哼一聲,洛梓軒啊洛梓軒,你竟是連這樣的小官也要盡心討好著么?那你所謂的勝利又該等到何年何月?
“叫德祿仔細(xì)盯著就成。只要不太過分,我也沒心思再管他如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