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時節(jié)的大觀園暑氣漸盛,黛玉斜倚在湘妃竹榻上,看著紫鵑用銅匙攪動青瓷碗里的綠豆湯。窗欞外的猴毛瓦在烈日下泛著柔光,瓦當?shù)男『飩兙苟急е鸩龅暮扇~,替窗內(nèi)遮擋刺眼的陽光——這是悟空今早新變的把戲,說“不能讓妹妹被日頭曬蔫了”。
“姑娘,孫公子又在院子里種樹了。”紫鵑掀開湘妃竹簾,只見滿院子歪歪扭扭的桃樹苗正隨著悟空的金箍棒上下跳動,每棵樹的樹根處都纏著金紅絲帶,“他說要在瀟湘館周圍種滿‘三季桃’,這樣秋天也能賞桃花?!?/p>
黛玉擱下湯碗,指尖劃過竹榻邊緣的小猴浮雕——這些天來,悟空變著法兒改造她的居所:石燈籠里嵌著會扇風的猴毛蒲扇,假山石縫中藏著自動續(xù)水的靈泉,就連她常用的螺子黛筆桿,都被雕成了小金箍棒的模樣。最讓她無奈的是,昨夜洗漱時,銅盆里的水竟自動凝成小猴形狀,捧著花瓣往她臉上潑。
“由他去吧。”她輕嘆一聲,忽然咳嗽起來,手帕上洇開幾點淡紅。紫鵑剛要喚人,忽見一道金光閃過,悟空已抱著個水晶瓶落在廊下,鼻尖沾著幾片白云似的東西。
“快接?。 彼堕_衣襟,里面滾落十幾顆拳頭大的雪桃,“俺去昆侖山偷的千年雪桃,冰鎮(zhèn)后止咳最靈!那守山的白澤還想攔俺,被俺用金箍棒畫了幅《猴子偷桃圖》送他——”
黛玉看著滿地滾的雪桃,忽然注意到他袖口焦黑,左臉還有道淺紅的灼痕:“又闖禍了?昆侖山的雪桃是仙家靈根,豈是隨便能摘的?”
悟空撓著頭傻笑,尾巴心虛地卷住廊柱:“就摘了十二顆,夠妹妹吃一夏天的。再說了,俺留了張字據(jù),說等妹妹病好了,親自題幅《雪桃圖》賠給西王母——”
“胡鬧!”黛玉想板起臉,卻看見他指尖還沾著昆侖山的冰晶,掌心被桃枝劃出的血痕正滲著金血,“過來?!彼〕鲂渲醒b著仙草露的玉瓶,“把傷口泡進去?!?/p>
悟空乖乖地伸出手,忽然盯著她手帕上的血跡:“妹妹又咳血了?都怪俺沒早想到去蓬萊島找千年牡蠣殼,那玩意兒磨粉煎藥,比太醫(yī)院的藥方靈驗十倍!”
話音未落,他突然化作金光消失。黛玉驚得站起身,只見石桌上留著半顆啃了一半的雪桃,桃核上用猴毛刻著“等俺”二字。她忽然想起前日他說“在花果山,公猴子會為母猴子找最珍貴的藥”,指尖捏緊桃核,耳尖發(fā)燙。
這一等便是三個時辰。酉初時分,天際突然傳來炸雷般的巨響,一團焦黑的影子砸在院子里的桃樹苗旁。黛玉跑出去,只見悟空渾身冒煙,懷里卻緊緊護著個紫金色的藥罐,罐口還沾著蓬萊島的海沙。
“拿到了……”他咧嘴笑,露出被熏黑的犬齒,“那守島的夜叉竟拿定海神針砸俺,幸虧俺用金箍棒偷換了他的兵器——”他忽然注意到黛玉發(fā)紅的眼眶,慌忙變出水袖替她擦淚,“別哭別哭,俺這不是好好的?你看這藥罐,可是用蓬萊仙鐵鑄的,熬藥時能自動控溫……”
黛玉看著他背后的衣袍已被燒穿,露出三道新添的灼痕,疊在之前的天罰痕上。那些傷痕在暮色中泛著微光,像極了他給她的猴毛瓦上,那些永遠守護的小猴眼睛。
“以后不許再這樣?!彼曇舭l(fā)顫,指尖撫過他滾燙的脊背,“我寧可喝苦藥,也不要你去犯險?!?/p>
悟空忽然轉(zhuǎn)身,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妹妹你聽,心跳得這樣快,是因為怕你疼。在五行山時,俺數(shù)著你的露水過日子,現(xiàn)在能替你疼,倒覺得這身子骨沒白長。”
他掌心的藥罐突然發(fā)出輕鳴,罐身上浮出一行小字:“絳珠之痛,齊天可承”。這是蓬萊仙鐵感應(yīng)到他的精血所刻,每道劃痕都對應(yīng)著黛玉的咳疾。黛玉忽然想起,昨夜他替她溫藥時,曾偷偷用舌尖試水溫,燙得直跳腳卻還說“剛好”。
“先去換衣服。”她別過臉,將藥罐抱進廚房,“我去煎你帶回來的牡蠣殼粉,紫鵑說要加三錢川貝母——”
“不用不用!”悟空突然變回小猴子,蜷在她肩頭,“俺在藥罐里加了花果山的靈泉水,只要把藥材放進去,心里想著‘苦藥變甜湯’就行?!彼梦舶图馇昧饲盟幑?,罐體立刻浮現(xiàn)出小猴搗藥的圖案,“你瞧,這是俺刻的‘齊天大圣煎藥圖’,以后你咳嗽時,就對著罐子笑一笑,藥就不苦了?!?/p>
黛玉看著藥罐上滑稽的小猴畫像,終究忍不住笑出聲。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從悟空來了之后,瀟湘館的藥香里總混著股桃甜味,就連最難下咽的枇杷膏,都被他偷偷加了蟠桃蜜。
是夜,黛玉倚在新搭的竹制涼棚下,看著悟空用金箍棒變作釣竿,在荷花池里釣星星。他說“星星熬湯能治夜咳”,此刻正光著腳踩在荷葉上,尾巴卷著琉璃燈,倒影在水面碎成萬千金鱗。
“妹妹你看!”他忽然釣起顆斗大的夜明珠,“這是從龍宮里順的,放在你床頭當燈籠,夜里起夜就不怕黑了?!?/p>
黛玉望著他濕漉漉的衣袍,望著他指尖被荷莖劃破的傷口——明明疼得皺眉,卻還在沖她笑。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庫房發(fā)現(xiàn)的木箱,里面整整齊齊碼著:從南海采的珊瑚筆架、從月宮偷的桂花香粉、從太上老君爐里搶的暖身丹,每樣東西旁都貼著歪歪扭扭的紙條,寫著“給妹妹”。
“悟空,”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荷葉上的露水,“你說,我們這樣算不算……”
“算不算天生一對?”悟空突然跳上岸,甩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水珠落在她裙角,“二郎神早說了,俺這金箍棒和你這花鋤,本就是女媧娘娘爐里的兩塊鐵,一塊補天,一塊護花?!彼鋈惶统銎鹑~子,上面刻著兩行小字:“金箍棒打天下,花鋤種桃花,天下與桃花,俺都給你。”
黛玉接過金葉子,發(fā)現(xiàn)背面還刻著只小猴子捧著朵仙草,正是他們初見時的模樣。夜風裹著荷香襲來,猴毛瓦上的小猴們集體舉起燈籠,在涼棚頂拼出“平安”二字。她忽然明白,這個總把“俺老孫”掛在嘴邊的齊天大圣,早已把她的名字,刻進了比生死簿更牢固的地方——他的骨血里。
“該喝藥了?!彼钢郎厦爸鵁釟獾乃幑?,罐口飄著片金紅的猴毛,“這次又加了什么?”
悟空撓頭笑:“就加了點……俺看見你笑時,心里冒出來的甜?!?/p>
藥汁入口時,果然帶著清甜的桃香。黛玉望著眼前手忙腳亂替她扇風的身影,望著他肩頭新舊交疊的傷痕,忽然覺得,這被勾改的命運,這跨越仙凡的羈絆,原是天地間最妙的安排——他用金箍棒為她劈開所有荊棘,她用詩稿為他縫補破碎的靈魂,從此風雨同舟,再無孤獨。
更深露重時,黛玉在藥罐的小猴畫像旁添了首詩:
“金猴涉水采星歸,鐵骨柔腸繞藥帷。
莫說相思無覓處,傷痕深處種玫瑰?!?/p>
窗外,悟空正用尾巴卷著曬干的衣袍,準備替她鋪床。他看見涼棚下的人影伏案寫詩,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竟比花果山的松濤還要動聽。這一晚,他枕著她繡著金箍棒的帕子入睡,夢見瀟湘館的桃樹苗長成參天大樹,而他的小仙草,終于在他用傷痕鋪就的路上,綻放出比蟠桃更甜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