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七點零三分,李明準時將指紋按在公司打卡機上。屏幕上跳出綠色的“簽退成功”,伴隨著一聲柔和的電子提示音,像是為又一天精準切割的工時畫上句號。
他摘下防藍光眼鏡,揉了揉有些干澀的眼睛,鏡片后面那雙眼睛習(xí)慣性地掃過辦公區(qū),格子間的光線已熄滅大半,空氣里只剩下服務(wù)器散熱風(fēng)扇低沉而規(guī)律的嗡鳴。
這就是李明的生活,如同他負責處理的數(shù)據(jù)一樣,被嚴謹?shù)倪壿嫼凸潭ǖ牧鞒趟x。
二十九歲,數(shù)據(jù)分析師,在“宏圖科技”這座城市引擎的某個齒輪上工作了四年。他的生活像一條設(shè)定好參數(shù)的程序:早上七點十五起床,三十五分出門趕地鐵,晚上七點左右下班,偶爾加個小班,周末要么宅著處理積壓的數(shù)據(jù)報告,要么和王強一起打打游戲、看看電影。
平穩(wěn),規(guī)律,甚至有些……乏善可陳。但李明并不討厭這種可預(yù)測性,這讓他覺得安全,像是在龐大而冰冷的城市坐標系里找到了一個穩(wěn)定的原點。
走出寫字樓,夜色已經(jīng)鋪滿天空。
都市的霓虹燈爭先恐后地亮起,將鋼筋水泥的叢林染上迷幻的色彩。
車流匯成涌動的光河,喇叭聲、廣告屏的喧鬧、行人的低語交織成一片宏大而嘈雜的背景音。
李明融入通勤的人潮,面無表情地刷卡進了地鐵站。
擁擠的車廂里,每個人都低頭看著手機屏幕,表情疏離而疲憊,像一顆顆暫時失去連接的終端。
四十分鐘后,李明走出地鐵口,拐進熟悉的小區(qū)。
與市中心的喧囂不同,這里稍微安靜些,只有幾家夜宵店的燈光還亮著,散發(fā)出食物的香氣。
他和王強合租的房子在五樓,一套老舊但還算干凈的兩居室。
他掏出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
金屬碰撞的細微聲響在安靜的樓道里顯得格外清晰。
門開了,一股熟悉又有些濃郁的、廉價但誘人的外賣香氣立刻撲面而來——帶著點鍋氣的油脂味和醬油的咸鮮。
“我回來了。叫了什么?聞著挺香。”李明一邊脫鞋,一邊朝著客廳的方向隨口問道,聲音帶著下班后的疲憊。
他習(xí)慣性地將脫下的皮鞋擺放整齊,鞋尖朝內(nèi)。
“老地方那家,王記炒粉,你的那份是牛肉的,多加了個蛋。”一個略顯沉悶的聲音從客廳沙發(fā)上傳來。
王強陷在沙發(fā)里,背對著門口,身體微微蜷縮,眼睛似乎是盯著電視屏幕,但李明能從他聲音的缺乏起伏中判斷出,他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電視開著,播放著一個聒噪的明星訪談類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和嘉賓發(fā)出陣陣夸張的笑聲,但音量調(diào)得并不大,反而襯得客廳有些異樣的安靜。
李明去洗手間洗了手,用毛巾擦干,動作有條不紊。他走近客廳,昏黃的落地燈光勾勒出王強的側(cè)影。
他拿起茶幾上還溫熱的那份外賣盒,在沙發(fā)的另一頭坐下,與王強隔開了大約一米的安全社交距離——這是他們多年合租形成的默契。
“今天怎么樣?是不是那個難纏的張總又出幺蛾子了?”李明用塑料叉子笨拙地挑起一縷油亮的炒粉,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問道。
王強在一家乙方廣告公司做品牌策劃,經(jīng)常需要應(yīng)對甲方客戶層出不窮、有時甚至自相矛盾的需求,加班是常態(tài),吐槽客戶幾乎是他下班后的固定節(jié)目。
然而,今天的固定節(jié)目似乎取消了。
王強只是極其短暫地將視線從電視屏幕上移開,瞥了李明一眼,隨即又轉(zhuǎn)了回去,回答得異常簡短,甚至有些敷衍:“沒,就那樣吧。正常?!彼氖种笩o意識地在沙發(fā)扶手上劃拉著,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見的灰塵需要被抹去。
李明的咀嚼動作不自覺地慢了下來,甚至停頓了片刻。
他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其中的反常。
平時王強要么會大倒苦水,繪聲繪色地描述客戶如何“奇葩”,要么會眉飛色舞地分享公司里又發(fā)生了什么八卦,或者興致勃勃地討論晚上是開黑打游戲還是看新出的美劇。
但今天,他身上仿佛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屏障,將外界的一切都隔絕開來,連帶著聲音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李明放下手中的塑料叉子,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
他稍微坐直了身體,側(cè)過頭,仔細地觀察著王強的側(cè)臉和肢體語言。
昏暗的光線下,他看到王強的眉頭似乎微微蹙著,嘴唇也抿成一條直線。
“怎么了?”李明的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些,語氣也變得認真,“說真的,阿強,我感覺你從上周開始,就有點不對勁。
魂不守舍的。是工作壓力真的這么大?還是……家里出什么事了?或者有別的什么煩心事?”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自然的關(guān)心,而非審問。
王強像是被他的直接戳中了一下,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終于完全轉(zhuǎn)過頭來,臉上試圖擠出一個和平時無異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一張沒貼好的劣質(zhì)面具,嘴角上揚的弧度顯得有些僵硬和勉強:“沒事兒,你真是瞎想什么呢。我能有什么事?”
他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有些急促地切換著頻道,最終停在了一個正在重播的籃球比賽上,激烈的對抗和現(xiàn)場觀眾的吶喊聲瞬間充滿了整個客廳。
“就是最近趕那個新項目的策劃案,改來改去的,有點頭疼,腦子累?!彼忉尩?,視線卻始終沒有和李明對上,而是緊緊盯著屏幕上飛奔的人影,仿佛那里正上演著什么能讓他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劇情。
李明默默地看著他,沒有立刻接話,也沒有再進一步追問。他認識王強太久了,從青澀的大學(xué)時代到現(xiàn)在被社會磨礪的青年時期。
他了解王強的性格:平時看似大大咧咧、沒什么心事,但真遇到他認為棘手或者難以啟齒的事情時,反而會選擇自己一個人硬扛著,不愿給朋友添麻煩,或者說,不愿暴露自己的脆弱。
從上個星期開始,這種“不對勁”的信號就斷斷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了:王強對著手機屏幕出神的時間變長了,會接到一些刻意走到陽臺上去接聽的電話,回來時臉色往往不太好看,甚至有兩次,李明半夜起來去洗手間,發(fā)現(xiàn)王強房間的燈還亮著,隱約能聽到他低聲說話的聲音。
李明旁敲側(cè)擊地問過兩次,都被他用“工作忙”、“跟客戶溝通”之類的理由輕描淡寫地搪塞過去了。
“真的累了,就早點休息,”李明重新拿起叉子,但胃口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響。
他放緩了語速,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體諒,“身體是本錢,別硬扛著。這個周末不是早就約好了去打球放松一下嗎?到時候好好出身汗就好了?!?/p>
“嗯……周末啊,”王強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語氣有些遲疑,“到時候……再說吧,看情況?!彼幕卮鹪俅纹x了李明預(yù)期的肯定。
客廳里再次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只有電視里籃球鞋摩擦地板的刺耳聲、裁判的哨聲以及解說員激昂的聲音在空蕩蕩地回響,反而襯托得兩人之間的氣氛更加凝滯。
窗外,遠處寫字樓的燈火依然璀璨,勾勒出城市冰冷而龐大的骨架,如同一個設(shè)計精密卻缺乏人情味的巨大電路板,無數(shù)看不見的電流在其中奔涌。
李明低下頭,默默地扒拉著盤子里已經(jīng)有些涼了的炒粉。
牛肉有點老,炒粉也因為放了一段時間而略顯油膩。
他機械地咀嚼著,味同嚼蠟。
心里那絲起初只是淡淡的隱憂,此刻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正在一圈圈擴大。
作為一名數(shù)據(jù)分析師,他的職業(yè)本能讓他對任何偏離“基準線”的“異常模式”或“噪音信號”都格外敏感。
而王強最近一系列的行為舉止,無疑構(gòu)成了一個需要引起警惕的異常數(shù)據(jù)集。
這些零散的、看似微不足道的“異常點”——沉默寡言、心不在焉、回避交流、作息改變——匯集在一起,指向了一個讓李明感到不安的未知區(qū)域。
他努力地試圖用理性壓制住這種非理性的擔憂。
也許,真的只是王強遇到了職業(yè)瓶頸期,或者是有什么難以啟齒的私人困擾,比如感情問題?他寧愿相信這些更“正?!钡目赡苄?。
他將最后一口炒粉咽下,塑料餐盒底部殘留著一層油膩的醬汁。
“我吃完了,你慢慢看。”李明起身,收拾好自己的餐盒,準備拿去廚房扔掉。
“嗯。”王強頭也沒回地應(yīng)了一聲。
李明站在客廳通往臥室的走廊口,回頭望了一眼依然陷在沙發(fā)里的朋友的背影。
電視屏幕的光線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使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孤單的剪影。
那份微小卻固執(zhí)的不安感,如同深夜里無法定位來源的低頻噪音,持續(xù)不斷地在他的意識深處嗡鳴著,揮之不去。
他有一種模糊的預(yù)感,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而這改變,或許并不僅僅關(guān)乎王強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