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后的那個周日,對李明來說,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他幾乎沒有合眼,大腦在過度疲勞和高度亢奮之間反復橫跳。
一方面,身體叫囂著需要休息,眼皮沉重得像掛了鉛塊;另一方面,精神卻像一根被擰到極限的彈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樓道里的腳步聲、窗外偶然響起的汽車喇叭、甚至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鳴——都能讓他猛地從半夢半醒的迷糊狀態(tài)中驚醒,心跳驟然加速,然后是更深的失望和焦慮。
他像個幽靈一樣在不大的公寓里游蕩。
去廚房倒水,卻忘了喝,杯子就放在那里,水慢慢變涼。
想打開電腦處理一下堆積的工作,試圖用熟悉的數(shù)據(jù)和邏輯來占據(jù)思維,但目光無法聚焦在屏幕上超過五分鐘,腦海里總是反復閃現(xiàn)王強房間里那詭異的整潔、他最后那條信息的字眼,以及派出所里劉警官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他一遍又一遍地檢查手機,刷新微信,撥打那個永遠提示關機的號碼,每一次重復都像是對心頭傷口的一次次按壓,鈍痛而絕望。
他也再次進入了王強的房間,這一次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細致,試圖發(fā)現(xiàn)任何被自己或可能存在的“清理者”忽略的蛛絲馬跡。
他檢查了書架上每一本書的夾縫,翻看了床墊的邊緣,甚至徒勞地敲擊著墻壁,希望能找到什么隱藏的隔層或暗格。
結(jié)果一無所獲。
房間依舊保持著那種令人窒息的、樣板間式的整潔,仿佛王強這個人只是他記憶中的一個幻影,從未真正在這里留下過生活的印記。
這種“無異?!钡木跋?,反而比發(fā)現(xiàn)什么駭人的線索更讓李明感到不寒而栗。
他強迫自己吃了幾口索然無味的速食面,胃里卻像塞了塊石頭,難以下咽。他知道自己必須保持體力,但他完全沒有食欲。
身體和精神都在發(fā)出警報,但他無暇顧及,所有的感官和思維都指向同一個焦點——王強的下落,以及那個遲遲沒有響起的、來自警方的電話。
時間像凝固的瀝青,粘稠而緩慢地流淌。
窗外的天色從亮白到橘黃,再到深藍,最后徹底被夜色吞噬。
又一個夜晚降臨了。
李明坐在沙發(fā)上,懷里抱著一個王強平時喜歡用的舊抱枕,仿佛這樣能抓住一點微弱的慰藉。
他不敢開電視,怕那聲音會掩蓋可能響起的電話鈴聲。
他也不敢睡覺,怕錯過任何一個可能的消息。
他就那樣枯坐著,在黑暗和寂靜中,被無邊的焦慮和恐懼慢慢侵蝕。
直到周一上午,將近十點鐘的時候,那個他望眼欲穿的電話終于響了。
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公寓里驟然響起,李明幾乎是彈射般地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心臟狂跳著沖過去抓起手機。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座機號碼,歸屬地正是他昨天去過的那個派出所。
他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有些發(fā)白,滑動接聽鍵的手勢都顯得有些笨拙。
“喂?喂!是XX派出所嗎?我是李明,我報案說朋友王強失蹤的那個!”他搶在對方開口前就急切地說道,聲音因為激動和一夜未睡而顯得沙啞干澀。
“嗯,李明先生是吧?我是小張,昨天晚上給你做筆錄的?!彪娫捘穷^傳來年輕警官的聲音,語氣依舊是那種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波瀾,“關于你朋友王強的情況,我們這邊做了一些初步的核查,現(xiàn)在跟你通報一下?!?/p>
“怎么樣?有消息了嗎?找到他了嗎?!”李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攥著手機,手心全是汗。
“是這樣的,”張警官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翻看手頭的資料,“我們核查了他的身份信息,以及你提供的手機號碼。首先,他名下的銀行賬戶和主要支付平臺,從周五下午之后,沒有任何異常的大額資金流動記錄。周五中午倒是有幾筆小額消費,和一筆幾百元的ATM取現(xiàn)記錄,都在他公司和他住處附近的常規(guī)消費范圍內(nèi),看起來很正常,符合周末前的個人準備?!?/p>
李明的心沉了一下。
沒有大額資金流動,這似乎排除了被綁架勒索或者卷款跑路的可能性,但也意味著……他的行蹤更難追蹤了。
“那……他的手機呢?還是關機嗎?有沒有查到最后關機的位置?”李明追問。
“手機信號最后出現(xiàn)的基站記錄顯示是周五傍晚,大致位置就在你們小區(qū)附近那一帶。之后就徹底關機,再無信號。我們無法進行精確定位?!睆埦倩卮鸬溃巴ㄔ捰涗涳@示,他周五白天接過幾個電話,也打出過幾個,通話對象有他的同事,還有幾個我們暫時無法確認身份的號碼,通話時長都不算太長。沒有明顯的求救信息或異常通話內(nèi)容記錄?!?/p>
“無法確認身份的號碼?”李明敏銳地抓住了這個細節(jié),“那些號碼查了嗎?是什么人打來的?”
“部分號碼是非實名的網(wǎng)絡電話或者境外號碼,追查難度很大,暫時沒有明確結(jié)果。而且僅憑通話本身,并不能直接證明和他失蹤有關。”張警官的語氣透著一股“這很常見”的意味,“我們還查了他的交通卡和已知的一些出行軟件記錄,周五的通勤軌跡正常,從公司到家附近。之后,沒有使用公共交通或網(wǎng)約車的記錄。鐵路、民航系統(tǒng)里也沒有查詢到他使用身份證購票或乘機的記錄?!?/p>
李明感覺自己像是在一點點沉入冰冷的海水。
交通記錄正常,意味著他周五傍晚確實回到了小區(qū)附近。
那之后呢?
他去了哪里?
怎么離開的?
如果不是公共交通,難道是……自己開車?
但他沒有車。
坐朋友的車?
還是……被什么車帶走的?
“我們還調(diào)取了你們小區(qū)門口,以及他公司附近部分公共區(qū)域周五下午到晚上的監(jiān)控錄像?!睆埦倮^續(xù)說道,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他在周五下午五點半左右,和他幾位同事一起走出公司大樓,看起來神態(tài)正常,沒有受脅迫的跡象。之后,有一段路程的監(jiān)控缺失或畫面不清。在你們小區(qū)門口的一個監(jiān)控探頭里,大約在傍晚六點四十五分左右,捕捉到了一個疑似他的身影獨自一人走進了小區(qū)大門,但因為光線和角度問題,面部不是很清晰,無法百分之百確認。之后……小區(qū)內(nèi)部的監(jiān)控覆蓋不全,再沒有拍到他的影像?!?/p>
“疑似?只是疑似?”李明感到一陣暈眩,“那之后呢?他房間那么干凈!東西也不見了!這還不異常嗎?”
“關于你提到的房間情況,我們詢問了你的鄰居和 小區(qū)物業(yè),最近沒有聽到或發(fā)現(xiàn)你所在樓層有任何異常響動或可疑人員出入。你朋友房間的整潔,以及缺少少量個人物品,比如衣物和日記本……說實話,李先生,”張警官的語氣稍微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辭,“這種情況,在很多自愿離家出走或臨時外出不想被打擾的案例中,也可能會出現(xiàn)。有些人可能就是想徹底清靜幾天,不希望留下太多個人痕跡?!?/p>
“自愿離家?他那條信息……”李明想要爭辯,想要把那條“清理緩存”的信息再次強調(diào)一遍,證明這絕非自愿。
但張警官顯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繼續(xù)以一種總結(jié)的口吻說道:“另外,我們聯(lián)系了他所在的公司人事部門。對方確認,王強從今天(周一)開始沒有去上班,并且事先沒有請假。這確實是異常情況,我們會備案。但是,綜合目前我們掌握的所有客觀信息來看——財務無異常變動,無明確受侵害證據(jù),無具體行蹤線索,手機關機失聯(lián)——這種情況,暫時無法構(gòu)成刑事案件的立案標準。”
“什么?”李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你們就不找了?”
“不是不找,李先生。我們會將王強的信息錄入全國失蹤人口信息系統(tǒng),并發(fā)放協(xié)查通報,請各單位在日常工作中留意。一旦有新的線索或者發(fā)現(xiàn)他的行蹤,我們會及時跟進。但是,在沒有進一步明確證據(jù)的情況下,警方能夠投入的主動偵查資源是有限的,尤其對于成年人失蹤?!睆埦俳忉尩?,語氣中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無奈,或者說,是李明極度敏感下解讀出的敷衍,“我們建議您再嘗試聯(lián)系一下他的家人,或者其他可能知道他情況的朋友。也許過幾天,他自己就想通了,會主動聯(lián)系您的。很多時候都是這樣?!?/p>
李明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客觀信息……無異常……自愿離開……無法立案……這些冰冷的、程序化的詞語,像一把把錘子,敲碎了他最后一絲寄望于官方力量的幻想。
他所感受到的那種強烈的不安、那些在他看來無比明顯的疑點和危險信號,在官方的記錄和判斷里,都被一一拆解、分析、然后歸類為“正常”或者“無法證實”。
系統(tǒng),這個龐大而精密的社會運轉(zhuǎn)系統(tǒng),在面對王強這種悄無聲息、精心策劃般的消失時,似乎顯得如此遲鈍和無力。
或者說,它只愿意處理那些符合標準流程、有明確證據(jù)鏈的“異?!?,而對于這種潛藏在日常表象之下的、細思極恐的“不正?!?,它選擇了視而不見,或者說,無能為力。
“我明白了?!崩蠲鞯穆曇舻统炼粏?,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他沒有再爭辯,因為他知道那是徒勞的。
對著一個只認“客觀證據(jù)”和“標準程序”的系統(tǒng),他那些基于直覺和細微觀察的“主觀感受”,根本沒有任何分量。
“好的,李先生。請您保持電話暢通,有任何情況我們會聯(lián)系您。也請您保重身體?!睆埦僬f完,便掛斷了電話。
聽筒里傳來忙音。
李明將手機從耳邊拿開,手臂無力地垂下。
他看著手機屏幕,那上面還殘留著通話記錄。
官方的調(diào)查,給出了結(jié)論:一切正常,無可疑。
官方記錄:無異常。
這六個字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貼在了王強失蹤這件事上,也貼在了李明的心上。
它意味著,從官方層面來看,這件事暫時告一段落了。
它意味著,如果他不自己做點什么,王強很可能就會像無數(shù)個悄無聲息消失在城市數(shù)據(jù)洪流中的名字一樣,被遺忘,被標記為“失聯(lián)”,然后慢慢封存進無人問津的檔案柜里。
一股混雜著憤怒、絕望和某種被逼到絕境后的偏執(zhí)情緒,在他心中升騰起來。
既然官方認為“無異?!保蔷鸵馕吨嬲漠惓?,隱藏得更深,更巧妙。
也許,那不僅僅是王強個人的問題,而是牽扯到了某種……官方系統(tǒng)本身都難以察覺或不愿觸碰的力量。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
如果系統(tǒng)無法給他答案,那他就自己去尋找。
哪怕要對抗的是看不見的陰影,哪怕要踏入未知的危險,他也必須要把王強找回來,或者至少,弄清楚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官方記錄說“無異?!??
那就由我來找出這“無異?!敝碌模窃撍赖漠惓?!
李明緊緊攥住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傳來一陣刺痛。但這疼痛,卻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等待結(jié)束了,從這一刻起,他只能依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