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張偉的那通凌晨電話，像是一針強心劑，暫時驅(qū)散了李明心中一部分的絕望和孤寂，但也帶來了新的、更為具體的焦慮。
他不再只是被動地承受未知，而是即將主動踏入一片可能布滿陷阱的區(qū)域，并且，還拉上了自己的朋友。
掛斷電話后的幾個小時，李明依舊無法入睡。
大腦像一鍋煮沸的水，各種念頭、猜測、恐懼和計劃在里面翻騰不休。
他反復回想和張偉的對話，揣摩著張偉的語氣，試圖從中判斷張偉的真實態(tài)度和可能面臨的風險。
他也強迫自己思考，明天見面時該如何組織語言，才能既清晰地闡述情況的嚴重性，又不至于顯得過于“神經(jīng)質(zhì)”而被張偉當成瘋子。
他甚至開始下意識地審視自己的公寓。
墻壁、天花板、電器……那些平時習以為常的物品，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都變得可疑起來。
王強博客草稿里那句“墻壁里的眼睛”如同魔咒，讓他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無形的目光在黑暗中窺視著他。
他走到路由器旁，檢查著指示燈的閃爍頻率，又打開手機的WiFi列表，查看是否有不認識的網(wǎng)絡信號。
這些舉動，在幾天前他自己都會覺得可笑，但現(xiàn)在，卻成了他下意識的反應。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
窗外的天色終于從深邃的墨藍，一點點被東方泛起的魚肚白所取代。
新的一天到來了，帶來了微弱的光明，也帶來了迫近的會面時刻。
李明掙扎著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身體因為極度缺乏睡眠而僵硬酸痛，腦袋也昏昏沉沉。
但他強打起精神，簡單洗漱了一下，換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休閑裝——他下意識地想要盡量不引人注意。
然后，他走到王強的房間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他需要帶上王強的筆記本電腦。
這是他尋求張偉幫助最直接的理由，也是目前最有希望找到線索的關鍵物品。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臺冰冷的、仿佛沉睡著無數(shù)秘密的筆記本電腦從桌上拿起，放進自己的雙肩包里。
包里還裝著那本寫滿了調(diào)查計劃的筆記本，以及那張關鍵的購物小票。
在離開公寓前，他最后環(huán)顧了一圈這個曾經(jīng)熟悉、現(xiàn)在卻充滿疑云的家。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王強的氣息，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空寂。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步踏出去，將會走向何方，也不知道當他下次回到這里時，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他輕輕關上門，落鎖的聲音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仿佛一個訣別。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擠地鐵，而是選擇了步行前往離家大約三公里外的人民公園。
他需要這段時間來整理思緒，也想觀察一下沿途是否有任何異常。
清晨的街道已經(jīng)開始恢復生機，早餐店冒著熱氣，清潔工在打掃街道，晨練的老人悠閑地散步。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一切看起來都那么平常、那么富有生活氣息。
但這日常的景象，卻無法驅(qū)散李明內(nèi)心的陰霾。
他刻意放慢腳步，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人群和車輛。
每一個與他對視的路人，每一輛在他身邊緩慢駛過的汽車，都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警惕。
他甚至會下意識地變換行走路線，或者在路口短暫停留，觀察身后是否有人跟蹤。
這種草木皆兵的狀態(tài)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如同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
人民公園南門外的露天咖啡座還沒什么客人，晨曦中的公園顯得寧靜而祥和。
他選了一個最靠角落、視野開闊、背后有墻體遮擋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美式咖啡，然后假裝隨意地觀察著四周的環(huán)境。
咖啡很苦，刺激著他疲憊的神經(jīng)，也讓他的胃感到一陣不適。
等待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
他不停地看手機上的時間，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咖啡杯冰涼的杯壁。
每一個走近咖啡座的人都會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在他辨認出不是張偉后，又是一陣莫名的失落和緊張。
他不知道張偉是否會改變主意，也不知道見面后會是怎樣的局面。
終于，在離十點還有五分鐘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他的視線里。
張偉穿著一件簡單的連帽衛(wèi)衣，牛仔褲，背著一個看起來鼓鼓囊囊的雙肩電腦包，步履匆匆地走了過來。
他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睡眠不足的痕跡，黑眼圈比李明好不了多少，但眼神卻異常銳利，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周圍，才快步走到李明桌前坐下。
“說吧，到底怎么回事？”張偉沒有點任何東西，開門見山地問道，聲音壓得很低，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定著李明。
李明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知道，接下來的這番話至關重要，關系到張偉是否愿意伸出援手。“小張，首先，謝謝你肯來見我?！彼D了頓，然后開始盡可能條理清晰地講述，“事情是這樣的，王強，從上周開始就有點不對勁……”
他將這兩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以及他的發(fā)現(xiàn)和猜測，毫無保留地對張偉和盤托出。
從王強的反常行為，到那條奇怪的微信消息，再到他失蹤后房間里的詭異景象，那張購物小票，那段博客里的囈語，以及警方的“無異?！苯Y(jié)論和冷漠態(tài)度。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將相關的截圖、照片都展示給張偉看。
他刻意保持著客觀陳述的語氣，盡量避免摻雜過多的主觀情緒和猜測，以免讓張偉覺得他在危言聳聽。
張偉一直安靜地聽著，表情嚴肅，眉頭越皺越緊。
他的目光在李明和他手機屏幕上的信息之間來回移動，手指習慣性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
當李明講到那句“墻壁里的眼睛”時，張偉的眼神明顯閃爍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當聽到警方以“無異常”為由暫時擱置案件時，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不屑和了然的冷笑。
等李明說完，咖啡座陷入了一陣沉默。
只有遠處公園里傳來的鳥鳴聲和隱約的廣場舞音樂，襯托著此刻的凝重氣氛。
“所以，”張偉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留下一些明顯指向精神異?；蛘弑槐O(jiān)視的線索后，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房間還被清理得干干凈凈，而官方的結(jié)論是‘無異?！俊?/p>
“是的?！崩蠲鼽c了點頭，心懸到了嗓子眼，等待著張偉的最終決定。
張偉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銳利地審視著李明：“李明，我得跟你說清楚。你現(xiàn)在描述的這些情況，聽起來確實非常不對勁，甚至……有點像是某些懸疑電影或者小說的情節(jié)。這里面有兩種可能：第一，你的朋友王強確實卷入了非常麻煩、甚至可能是非法的事件中，被某個組織或者個人‘處理’了，對方手段很高明，抹去了大部分痕跡，甚至可能對警方施加了影響。第二，”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嚴肅，“你的朋友王強可能因為某些原因（比如巨大的壓力、潛在的精神疾病，甚至是藥物影響），出現(xiàn)了嚴重的精神問題，導致他產(chǎn)生了被害妄想，然后自己策劃了這場消失，并且清理了痕跡。”
李明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張偉的分析很理性，但他不愿意相信第二種可能性?！拔也徽J為王強會……”
“你認為不重要?！睆垈ゴ驍嗔怂?，“重要的是事實。而現(xiàn)在，我們掌握的事實非常有限。那個購物小票，那段博客文字，都指向了異常，但并不能直接證明他遭遇了外力侵害。警方的結(jié)論雖然可能冷漠，但從程序上看，他們也許并沒有明顯失職，因為確實缺乏強有力的‘刑事’證據(jù)?！?/p>
李明感到一陣無力。張偉的話像是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將他心中那些模糊的恐懼和猜測剖析得清清楚楚。
“但是，”張偉話鋒一轉(zhuǎn)，身體再次前傾，眼神變得堅定起來，“我也認為這件事絕對不正常。尤其是警方那句‘無異?！?，反而讓我覺得這里面水很深。有時候，系統(tǒng)性的‘無視’比直接的威脅更可怕。而且……”他看了一眼李明疲憊卻執(zhí)著的臉，“王強也是我認識的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個人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最后把自己也搭進去?！?/p>
聽到這里，李明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靶?，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guī)湍憧纯此桥_電腦?！睆垈ブ噶酥咐蠲鞣旁谀_邊的雙肩包，“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打開，也不能保證里面一定有線索。而且，我這么做，純粹是基于我們之間的交情，以及我對這件事本身的好奇和懷疑。我不是警察，我沒有執(zhí)法的權力，我能做的很有限，而且必須在不觸犯法律、不把我公司和自己拖下水的前提下進行?！?/p>
“我明白！我完全明白！”李明激動地點頭，“謝謝你，小張！真的，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非常感謝你！”
“別急著謝。”張偉擺了擺手，“我還有條件。第一，從現(xiàn)在開始，關于這件事，我們所有的交流都必須極其小心，最好避免使用常規(guī)的電話和微信，尤其不要談論核心內(nèi)容。我會給你一個加密通訊軟件的賬號，以后用那個聯(lián)系。第二，關于電腦里的任何發(fā)現(xiàn)，無論是什么，都必須由我來判斷風險和處理方式，你不能擅自行動或者對外泄露。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旦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風險超出我的承受范圍，我會立刻退出，你不能強求?！?/p>
“好！沒問題！我都答應！”李明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張偉的謹慎和專業(yè)讓他感到安心，也讓他更加意識到自己即將踏入的可能是一個怎樣危險的領域。
“那就把電腦給我吧?！睆垈フf著，打開了自己的電腦包，里面除了他的筆記本，還有各種接口的數(shù)據(jù)線、U盤、甚至一些看起來像是特殊硬件工具的東西。
李明小心翼翼地將王強的筆記本電腦從包里取出，遞給了張偉。
當張偉的手指觸摸到那冰冷的金屬外殼時，李明感到自己的心臟也隨之緊了一下。
這個小小的、沉默的機器里，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它會是解開王強失蹤之謎的鑰匙，還是會打開一個更加恐怖的深淵？
“好了，東西我拿到了?！睆垈⑼鯊姷碾娔X也裝進自己的包里，拉上拉鏈，站起身，“我會盡快處理，有結(jié)果了會用加密方式聯(lián)系你。你自己也要小心，別再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了。記住，你可能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但也可能……不是只有朋友在看著你?！彼庥兴傅乜戳艘谎壑車缓髩旱吐曇?，“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等我消息。保持警惕?！?/p>
說完，張偉沒有再多做停留，背上那個沉甸甸的、此刻裝載著雙倍秘密和風險的電腦包，快步離開了咖啡座，很快就消失在了公園的人流中。
李明獨自一人坐在原地，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原封未動。
陽光灑在他身上，但他卻感到一陣陣發(fā)冷。
他做出了決定，走出了關鍵的一步，將希望寄托在了朋友的技術和信任上。
從官方渠道碰壁，到?jīng)Q心私下探尋，再到尋求盟友的幫助，他正一步步偏離“正?！鄙畹能壍?，滑向一個充滿未知和危險的邊緣地帶。
他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也不知道未來等待他的是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
為了那個不該被遺忘的朋友，為了尋求一個被掩蓋的真相，他必須繼續(xù)走下去，哪怕前方是萬丈深淵。
他將那本寫滿了調(diào)查計劃的筆記本又拿了出來，翻到新的一頁，用微微顫抖的手，寫下了第九章的標題——不，是他人生的第九章，或者說，是新篇章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