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將領(lǐng)導的身影拉得很長,斜斜地投在走廊地磚上,像一道黑色的裂痕。他抬手敲門時,指節(jié)在漆面上留下幾枚模糊的指紋,又很快被制服袖口走廊盡頭的窗戶外,暮色正沉。李陽盯著梁慕平辦公室那扇磨砂玻璃門,門內(nèi)透出的蹭花了。
"進來。"
梁慕平的辦公室彌漫著龍井茶過萃的苦澀。他背對著門站在檔案柜前,不銹鋼保溫杯在掌心里轉(zhuǎn)出細小的水痕。"坐。"他沒回頭,只是用杯底敲了敲柜門,金屬碰撞聲在密閉空間里格外刺耳。
李陽沒坐。他盯著領(lǐng)導后頸上那顆褐色的老年斑,斑點上兩根倔強的白發(fā)在空調(diào)風里輕輕搖晃。"領(lǐng)導,我認為咱們還要繼續(xù)堅持下去。"
檔案柜的玻璃門映出梁慕平驟然繃緊的下頜線。他慢慢轉(zhuǎn)身,保溫杯在辦公桌上磕出一聲悶響。"這次涉及面太大了。"茶湯濺在案件簡報上,王麗的照片頓時洇開一片黃褐,"轟動太強烈了,如果再堅持下去,咱們只會惹來更劇烈的麻煩。"
窗外,一只飛蛾撞在紗窗上,翅膀撲棱的聲音像極了證物室里那臺老式打印機的工作聲。李陽的視線落在梁慕平的領(lǐng)帶上——深藍色底上綴滿暗紋的警徽,此刻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那咱們就要讓罪犯逍遙法外嗎?這..."
"他們不是要成立獨立調(diào)查組嗎?"梁慕平突然笑了,眼角擠出三道刀刻般的皺紋,"讓他們?nèi)グ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盒未拆封的中華煙,塑料膜在寂靜中發(fā)出刺啦的撕裂聲。
李陽聞到了煙草特有的酸澀。他想起現(xiàn)場勘查時錢安濤車里發(fā)現(xiàn)的煙蒂,濾嘴上有道細小的牙印。"這就是作為人民保護傘所應有的責任嗎?"
"你是在教我做事么?你要為大局著想啊李陽,現(xiàn)在你順著他們的來。"梁慕平抽出一支煙,卻沒點,只是用濾嘴輕輕敲打著煙盒,"成全他們,讓紀檢監(jiān)察、檢察機關(guān),第三方專業(yè)機構(gòu)和那些..."他忽然嗤笑一聲,"...法學專家、刑偵顧問來接爛攤子,甩清自己不好嗎?"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李陽的指甲不知不覺陷進了掌心,鈍痛順著掌紋蔓延到腕骨。"他們是市民,不知道這些案件有多繁雜..."
"成不成是他們的事!"煙盒被重重拍在桌上,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梁慕平終于點燃了那支煙,火光在他瞳孔里短暫地跳動,"跟咱們沒關(guān)系。再說市民不懂啊,你們再怎么努力只會被丑化。"他劃開平板推到李陽面前,屏幕上某條熱門評論正被不斷點贊:【警察除了會開罰單,義正言辭還會什么?】
煙霧在兩人之間織成一張模糊的網(wǎng)。李陽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映在梁慕平的眼鏡片上,像被困在兩面相對的鏡子之間。"你看看現(xiàn)在的評論,"梁慕平吐出一口煙圈,"都在說警察的無能,卻沒有人在諷刺批判邪惡的犯罪兇手,這樣的事實輿論你們能掰過來嗎,你越解釋,他們越說你們這些警察無能,就像墨水兒灑了,越抹越黑。"
窗外的暮色完全沉了下來。 李陽的眼神緩緩向下看去了,然后無聲地離開,連一句問候都沒有。他不想再和一個永遠醒不來卻在裝醒的人多言,不想在做無用的掙扎。
回到警局時,專案組的燈還亮著,李陽站在白板前,手指懸在半空,還捏著一張未貼上的現(xiàn)場照片。身后傳來第一聲椅子挪動的聲響——趙哥緩緩起身,制服肩章在燈光下黯了一瞬。他摘下眼鏡,用袖口慢慢擦拭鏡片,金屬鏡腿折起時發(fā)出"咔"的輕響。
"我去趟交警隊哈。"他嗓音沙啞,像被煙熏過。公文包拉鏈拉上的聲音很慢,齒扣一格格咬合,最后"嗒"地扣緊。他沒有看李陽,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手掌的重量沉了一下,又松開。
“老趙!你是不是決定轉(zhuǎn)到交警隊當領(lǐng)導了!”
趙哥頓了幾秒,側(cè)著腦袋用余光看了看李陽。
腳步聲漸遠,制服下擺擦過門框,帶起一陣微弱的風,吹動了桌上一張未固定的筆錄紙。
小劉的鍵盤聲停了。他盯著屏幕上的結(jié)案申請,光標在"提交"按鈕上閃爍。拇指在觸控板上徘徊片刻,終于輕輕一點。屏幕暗下去,映出他疲憊的臉。他起身時椅子輪子碾過地上一枚回形針,金屬扭曲的細響讓所有人都頓了頓。
"我……去其他刑隊了"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把隊徽輕輕放在桌上。金屬撞擊木板的聲響不大,卻在寂靜的會議室里格外清晰。
然后是檔案科的小張,她默默收起攤開的卷宗,紙張合攏時像一聲嘆息。技術(shù)組的老周摘下耳機掛在顯示器上,線圈還在微微搖晃。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腳步聲重疊又分散,像退潮時的浪,帶走會議室里的溫度。
門一次次開合,帶進來的穿堂風掀動了白板上的便簽。一張張寫著線索的紙片飄落,像凋零的樹葉。最后只剩下林悅還站在窗邊,她的影子斜斜投在地上,被百葉窗切割成破碎的條紋。林悅靜靜的盯了李陽一會,李陽心里還仍抱著一絲希望,甚至是祈求。
可誰又會眷顧他呢。林悅突然收拾起包袱,站起身向李陽微微點頭。
“你也要回你部門。”李陽不愿相信地問了一遍。換來的還是林悅的微微點頭。
林悅走了兩步,像是怔了一下,回過頭,轉(zhuǎn)過身走到李陽面前。
“我們走了?!彼p輕開口,緊接著踮起腳尖,像是要吻上李陽,卻又停住,她把手腕上的銀色手鏈擼下來,拽起李陽的胳膊,把手鏈塞進李陽的手里,便留下兩個字:“保重?!?/p>
她轉(zhuǎn)身時,發(fā)梢掃過肩章,掃過李陽的鼻頭,銀色的警徽在暮色中閃過最后一道微光。
李陽站在空蕩蕩的會議室中央,空洞無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曾經(jīng)送給林悅的手鏈。窗外霓虹燈的藍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道道陰影,像被鐵柵欄困住的囚徒。他的領(lǐng)帶松松垮垮地歪在一邊,領(lǐng)口的第一顆紐扣不知何時崩開了,露出鎖骨。
他伸手去夠桌上的保溫杯,指節(jié)碰到冰涼的金屬表面時頓了頓——杯底的水漬已經(jīng)干涸,留下一圈白色的水垢。窗外傳來夜市攤販收攤的聲響,鐵皮推車碾過路面的動靜像極了證物室里輪床的滾輪聲。
"呵..."一聲短促的嘆息從嘴里擠出來,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的拇指蹭過白板上殘留的馬克筆痕跡,黑色顏料沾在指紋的螺旋上,怎么搓也搓不掉。
墻角飲水機的指示燈突然由綠轉(zhuǎn)紅,發(fā)出"滴"的一聲輕響。李陽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右手下意識摸向腰間,卻只觸到空蕩蕩的皮帶扣——配槍早就交還槍械室了。
他慢慢蹲下身,撿起地上散落的回形針。金屬在掌心碰撞出細碎的聲響,像極了審訊室里手銬晃動的動靜。一張被揉皺的便簽紙粘在鞋底,上面"撒旦之眼"四個字被鞋紋碾得支離破碎。
走廊盡頭傳來清潔工的推車聲,拖把撞在墻面上,咚,咚,咚。李陽突然挺直了脊背,將領(lǐng)帶狠狠扯下來纏在手上,絲質(zhì)面料勒進掌心的傷口,暗紅的血漬慢慢洇開,在藏藍色的布料上染出一朵被壓彎的不能再彎的黑紫色的花。
須臾之間,他仿若失去了整個世界,然而卻又似乎并未失去任何。信心、責任、信任、支持,乃至愛情,皆如過眼云煙般消散。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被抽走了靈魂,徒留一具軀殼。
那一瞬間,他的心如同被撕裂,痛苦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然而,他卻無法言說,只能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傷感如影隨形,縈繞在他的周圍,讓他無法逃脫。
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