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漪踩著馬鐙翻身上鞍,瞥見他攥著韁繩的手背青筋凸起。上輩子白懷瑾嫌她騎馬粗鄙,這輩子倒有人怕她摔著。
蟬鳴聲里,謝鈞鈺牽著馬走過紫藤花廊。
樹影斑駁灑在桑知漪裙擺的蝴蝶上,恍惚真要振翅飛起來。
“前頭有賣糖畫的?!彼蝗获v足,“要兔子還是鳳凰?”
桑知漪晃著腳尖笑:“要個騎馬的將軍?!?/p>
西斜的日頭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謝鈞鈺舉著糖畫回來時,桑知漪正俯身摘他肩頭的柳絮。
指尖掃過喉結(jié),嚇得謝鈞鈺手中的糖畫“咔嚓”碎成兩半。
桑知漪莞爾,露出一抹嬌笑:“謝公子教我騎馬,還要做我的……跑腿兒跑這一趟,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謝鈞鈺哪里會覺辛苦,可小娘子這般直白道謝,倒叫他耳尖發(fā)燙。
他屈指輕叩腰間玉帶鉤:“待會兒若摔了,我可不會心軟。”
桑知漪忽地駐足,攤開瑩白掌心遞到他眼前:“謝先生瞧這掌紋?!?/p>
腕間銀鐲滑落至肘彎,露出淡青脈絡(luò),“相士說我命里缺個嚴(yán)師,須得挨幾頓戒尺方能開竅?!?/p>
謝鈞鈺望著她指尖細(xì)小的針眼,想是前日繡荷包時扎的,喉結(jié)滾了滾:“真當(dāng)我是嚴(yán)師?不過嚴(yán)師出高徒倒是真的。”
話出口臉色一紅,忙錯開眼去看滿樹杏花。
日光穿透新抽的嫩葉,將青石小徑照得透亮。
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枝頭杏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桑知漪鴉青鬢間。
謝鈞鈺今日換了窄袖束腰的鴉青色騎裝,鹿皮護(hù)腕緊裹著勁瘦小臂,走動時腰間短刀與玉玨相擊,錚然作響。
馬廄深處傳來清亮嘶鳴。
照夜白踏著碎步迎上來,鼻息噴在桑知漪掌心,癢得她笑出聲。
這匹烏云踏雪的小馬駒才三歲口,謝鈞鈺親自馴了月余,連馬鞍都用軟綢包了邊。
“它最愛吃這個。”謝鈞鈺遞來塊松子糖,指尖擦過她腕間肌膚。桑知漪捻著糖塊喂馬,照夜白濕漉漉的舌頭卷走甜食,鬃毛蹭得她廣袖翻飛。
上馬時謝鈞鈺虛扶著她腰肢,掌心隔著春衫透來溫?zé)幔骸白ゾo前鞍橋?!?/p>
這話說得平穩(wěn),喉間卻發(fā)緊。
他想起昨日特意問過大姐,女兒家騎馬最怕磨破腿根,連夜讓繡娘縫了軟墊。
桑知漪撫著麂皮手套上銀線繡的纏枝紋,忽然歪頭道:“謝家哥哥這般體貼,往后新婦定是掉進(jìn)蜜罐里。”她故意咬重“哥哥”二字,眼見對方從脖頸紅到耳根。
謝鈞鈺攥著韁繩的手背青筋微凸。
他想起父親書房那幅《塞外牧馬圖》,此刻倒盼著能做畫中策馬少年,載著身后嬌娥踏碎滿城飛花。
暮春的日頭透過云層灑在馬場,桑知漪攥著韁繩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
照夜白忽然昂首嘶鳴,她腰間荷包上的流蘇隨著顛簸亂晃,整個人似斷線紙鳶般向后仰去。
謝鈞鈺箭步上前攥住韁繩,玄色衣袂卷起疾風(fēng)。
馬鞍相撞的瞬間,他臂彎堪堪托住少女纖腰——昨日新?lián)Q的纏枝蓮紋護(hù)腕硌在她鵝黃束腰上,壓出幾道淺淺的褶痕。
“抓緊!”溫?zé)釟庀⒎鬟^桑知漪耳畔,驚得她頸后碎發(fā)輕顫。
謝鈞鈺雙腿猛夾馬腹,照夜白前蹄騰空激起塵土,堪堪在圍欄前剎住。
桑知漪后知后覺地喘著氣,鬢邊珍珠步搖勾住男子襟前銀線繡的云紋。她欲轉(zhuǎn)頭道謝,卻發(fā)覺謝鈞鈺的手仍箍在腰間,掌心溫度透過輕紗襦裙?jié)B入肌膚。
“可有傷著?”謝鈞鈺倏地收手,指節(jié)不慎蹭過她腰間禁步玉環(huán),泠泠清響驚飛了歇在草料堆上的云雀。
桑知漪望著他袖口沾著的草屑,忽然伸出戴著麂皮手套的右手:“先生該罰我?!?/p>
陽光漏過她指縫,在謝鈞鈺玄色勁裝上投下斑駁光影。
謝鈞鈺望著眼前晃動的指尖,“啪”地輕響,他鬼使神差地拍了下那手套。
麂皮柔膩的觸感順著掌心竄上后頸,激得他慌忙背過手去:“明日再練?!?/p>
涼亭石桌上早已備好冰鎮(zhèn)酸梅湯,桑知漪捧著青瓷碗小口啜飲,二人相對而坐,促膝長談。
謝鈞鈺望著她唇上沾著的水光,忽然發(fā)覺自己竟能將《齊民要術(shù)》里枯燥的農(nóng)桑經(jīng)講得妙趣橫生——而她,甚至知曉西域馬種與中原馬配種的關(guān)竅。
日影西斜時,侍女捧著鎏金銅漏來催。
桑知漪起身時踉蹌半步,謝鈞鈺下意識去扶,卻見她狡黠一笑:“腿麻了?!?/p>
她扶著亭柱的模樣,像極了他幼時豢養(yǎng)的那只白孔雀,矜貴又透著幾分頑皮。
回廊轉(zhuǎn)角處,謝鈞鈺駐足望著她漸遠(yuǎn)的背影。
暮風(fēng)卷起桑知漪月白披帛,露出腰間禁步下新添的壓痕。
他無意識摩挲著護(hù)腕上被荷包流蘇勾亂的絲線,忽覺春風(fēng)里摻了絲甜膩的杏花香。
……
國子監(jiān)。
謝鈞鈺沖進(jìn)學(xué)舍時,廊下銅鈴正撞碎暮色。
他廣袖卷著馬場的青草香,靴尖踢翻門檻邊的墨硯:“我尋著命定之人了!”
白懷瑾執(zhí)筆的手懸在半空,宣紙上洇開團(tuán)墨跡。
戚隆從《策論》里抬起頭,促狹地挑眉:“莫不是城南胭脂鋪的柳姑娘?上月還見你給她捎過桂花糖。”
“胡吣!”謝鈞鈺耳尖泛紅,指尖無意識摩挲腰間玉玨。那玉上纏枝紋被他盤得發(fā)亮,正是前日桑知漪發(fā)簪的樣式。
桑知胤抱著書卷推門而入,恰撞見謝鈞鈺灼灼目光。
想起桑知胤正是桑知漪的親大哥,少年郎君突然正襟危坐,喉結(jié)滾了又滾:“我定會珍之重之?!?/p>
戚隆怪叫一聲,竹簡拍得案幾砰砰響:“好你個謝仲安!竟敢對知胤兄動歪心思!”
他故意扯開衣襟作勢要擋,“要動他,先過我這關(guān)!”
“休得胡鬧?!卑讘谚耗睦呛猎诔幣_邊頓了頓。
暮風(fēng)穿堂而過,卷起謝鈞鈺袖中半截紅繩。
那是用照夜白鬃毛編的,今晨桑知漪親手系在他腕上。
一向口無遮攔的謝鈞鈺難得結(jié)巴:“她...她最愛木樨糕,笑起來眼睫沾著碎光......”
桑知胤整理書匣的手倏地頓住。
這話聽著耳熟,昨夜小妹歸家時發(fā)間也沾著木樨花瓣,說是策馬踏青時落的。
“原是教人騎馬去了?!卑讘谚鋈婚_口。
他想起前世衛(wèi)國公府滿門戰(zhàn)死雁門關(guān)時,靈柩里那柄斷劍上纏著的褪色紅繩。
“可問過庚帖?”
“還沒到那一步呢?!敝x鈞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騰地跳起撞翻矮幾:“懷瑾兄也太急躁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