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三刻,李冰兒帶著戶部員外郎陳硯、刑部主事趙延,乘青呢小轎出了午門。
她懷里揣著皇帝親賜的欽差關(guān)防,袖中還藏著王昭然昨夜塞給她的紙條——"鄭懷安"三個字被她用蜜蠟封了層膜,貼在小臂內(nèi)側(cè)。
匯通商號在應(yīng)天府的分號開在城南繡坊街,朱漆門楣上"匯通"二字金漆斑駁,門廊下懸著兩盞褪色的繡金燈籠。
李冰兒掀簾下轎時,正見個穿青布短打的伙計踮腳換燈籠穗子,見她帶著官差過來,手一抖,銅鉤"當(dāng)啷"砸在青石板上。
"欽差大人到!"趙延扯著公鴨嗓喊了一嗓子,門里立刻竄出個穿玄色錦袍的中年男人,額角掛著汗,跪下來行大禮:"草民鄭懷安,見過欽差大人。"
李冰兒垂眸看他——四十來歲年紀(jì),兩鬢微霜,右手食指內(nèi)側(cè)有墨漬,是常年握算盤的痕跡。
昨日值房窗外的黑影,倒不像是這副謹(jǐn)小慎微的模樣。
"起來說話。"她繞過他,徑直往柜房走,"昨日在京里查賬,見你匯通五月十五運了三艘鹽船。
鹽鐵專營,你們拿的誰的引票?"
鄭懷安跟著她進了柜房,柜臺上堆著半人高的賬本,霉味混著墨香直往鼻尖鉆。
他搓了搓手:"回大人,那三艘船是給...給鴻運齋運的私鹽。"
"鴻運齋?"陳硯在旁翻著賬本,突然插話,"不就是王尚書府那位王公子開的茶樓?"
李冰兒目光一凝。
王公子名喚王景行,是吏部侍郎王慎之嫡子,前兒科舉放榜時,她在皇極殿外見過他——月白錦袍上繡著纏枝蓮,腰間玉牌墜著東珠,走路時連靴底都沾著金粉。
"鄭掌柜,你昨日遞的供狀里可沒提鴻運齋。"李冰兒指尖敲了敲案上的賬本,"是忘了,還是不敢說?"
鄭懷安喉結(jié)動了動,突然"撲通"跪到地上:"大人明鑒!
草民也是被逼的!
王公子說只要幫他運鹽,就免了匯通三年的商稅...可草民昨日夜里收到這東西——"他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抖開是截帶血的斷指,"今早開門,門檻上還擺著半只剝了皮的貓。"
李冰兒盯著那截斷指,指節(jié)處的刀痕齊整,像是用牛耳刀削的。
她蹲下身,伸手按住鄭懷安肩膀:"你可知我為何能當(dāng)這個欽差?"不等他答,又道,"昨日退朝時,陛下說'李冰兒若查不清這案子,朕便拆了匯通的招牌'。
你護著王公子,是護他,還是護你自己?"
鄭懷安渾身一震。
李冰兒乘勢從袖中摸出個瓷瓶,倒出兩粒褐色藥丸:"這是寧神散,宮中太醫(yī)院配的。
你且服下,慢慢說。"
藥丸入口微苦回甘,鄭懷安的臉色總算緩了些:"鴻運齋每月要三船私鹽,都記在'綢緞'的賬上。
王公子還讓我們把鹽價折進綢緞里,說是'貨值兩清'。
上個月他要往京里送二十車綢緞,實則裝了五車鹽——"他突然壓低聲音,"那些綢緞的貨單,草民都藏在后院地窖里。"
"趙主事。"李冰兒轉(zhuǎn)頭對刑部的人說,"帶兩個衙役去后院,搬二十車綢緞來。"又看向陳硯,"陳大人,你且記著:鹽引每引課銀三兩,三船鹽是一千二百引,三年下來...夠買座王府了。"
日頭過午時分,李冰兒在匯通后堂用了碗陽春面,正擦嘴時,門簾被掀起條縫,個穿灰布短打的年輕人探進頭來:"大人,草民周元凱求見。"
周元凱是今科落榜的考生,李冰兒記得他——放榜那日,他跪在午門外哭了半日,被巡城衛(wèi)架走時還喊著"文章不如銀錢香"。
此刻他眼眶發(fā)青,手里攥著團皺巴巴的紙,見了李冰兒便要磕頭:"大人查王公子,可聽過'壓價奪田'的事?"
"坐下說。"李冰兒指了指旁邊的木凳,"你怎么知道這些?"
"草民老家在應(yīng)天府外三十里的周家村。"周元凱抹了把臉,"王公子要在村東建莊子,說每畝地給五貫錢。
可去年秋糧,我們村每畝能打兩石米,按市價算也值八貫。
村民不肯賣,他便讓人夜里往井里投毒,說'喝了這水,明年收的糧食都是苦的'。"他展開手里的紙,是張帶血的契約,"這是我堂叔的賣地契,他前兒夜里墜了井,渾身是傷——"
李冰兒接過契約,見上面按著手印,墨跡未干。
她摸出袖中隨身攜帶的放大鏡(這是王昭然送的西洋物件,說是"查賬好用"),對準(zhǔn)手印細看:"這指紋紋路淺,像是被人按著手硬蓋的。"
"大人明鑒!"周元凱撲通跪下,"草民知道這是誣告,可實在沒法子了...王公子說'再鬧就把你們都當(dāng)?shù)竺裰巫?,草民想著,大人是女狀元,定能替我們做主!"
李冰兒將契約收進袖中,目光掃過窗外——日頭偏西,樹影里似有個人影閃過,像是昨日值房外的黑影。
她握緊契約,對周元凱道:"明日辰時,你帶十個肯作證的村民來匯通。
我要聽他們親口說。"
是夜,李冰兒在匯通后宅的耳房查賬。
燭火映著滿桌的賬本,她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跳——這是過目不忘用多了的老毛病。
她摸出王昭然送的藥囊(里面裝著川芎、白芷,說是"治頭痛的"),湊到鼻端聞了聞,繼續(xù)翻那本記著"綢緞"的賬冊。
"陳大人,你看這行。"她指著"五月廿三,運綢緞二十車,貨值三千兩"的記錄,"二十車綢緞,每車最多裝百匹,每匹好綢緞也就二十兩,二十車撐死四千兩。
可這貨值寫的是三千兩,倒像是故意壓了價。"
陳硯湊過來看:"莫不是...把鹽的貨值折進去了?"
"正是。"李冰兒將賬本翻到后面,"六月初七,鴻運齋付銀五千兩,說是'綢緞尾款'。
可綢緞總貨值才三千兩,多出來的兩千兩...該是鹽錢。"
窗外突然傳來"咔嚓"一聲,像是樹枝折斷的響動。
李冰兒抬頭,正見窗紙上映著個影子——是個戴斗笠的人,手里提著個油紙包。
"趙主事!"她喊了一嗓子,推開窗追出去。
后院空無一人,只在墻根下發(fā)現(xiàn)半塊焦黑的碎紙,還帶著松煙墨的味道。
她撿起來,見上面有"王"字的殘筆,心里一沉——這是有人在燒賬本。
回到耳房時,陳硯正盯著案上的藥囊發(fā)愣:"這藥囊的繡工...像是宮中的樣式?"
李冰兒沒接話,只將那半塊碎紙收進袖中。
她知道,王昭然昨日說"匯通送了批綢緞",今日周考生就送來了壓價奪田的證據(jù),連鄭懷安的斷指都像是在逼他開口——這些事環(huán)環(huán)相扣,背后定有只手在推。
可就在她以為要觸到真相時,一更梆子響過,匯通前門突然傳來砸門聲。
趙延跑進來,手里捏著張血書:"大人,周考生的堂叔...投繯自盡了。"
李冰兒接過血書,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我自愿賣地,與王公子無關(guān)"。
她摸了摸墨跡,還帶著潮氣——分明是剛寫的。
窗外的風(fēng)突然大了,吹得燭火忽明忽暗。
李冰兒望著案上那堆賬本,忽然想起鄭懷安說的"地窖里的貨單"。
她快步往后院跑,卻見地窖的鎖被砸了,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二十車綢緞,可本該壓在最底下的貨單...不見了。
月光照在空了一半的地窖里,像撒了層冷霜。
李冰兒握緊袖中的半塊碎紙,只覺太陽穴疼得要裂開。
她知道,王公子已經(jīng)動手了——斷指、投毒、燒賬、滅口,接下來,怕是連證人都要消失。
更夫的梆子聲再次響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李冰兒望著遠處鴻運齋的方向,那里的燈籠還亮著,映得朱漆大門像浸在血里。
她摸出欽差關(guān)防,在月光下看了又看,最終將那半塊碎紙塞進關(guān)防夾層。
這一局,才剛到緊要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