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乾清宮出來時,暮色已染透宮墻。
李冰兒攥著那包帶血的雞毛信,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比往日更沉。
宮燈次第亮起,暖黃光暈里,她鬢邊那支素銀簪子泛著冷光——這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當時說“冰肌玉骨,自有清輝”,如今倒像根淬了霜的針,扎得她后頸發(fā)緊。
轉過御花園西角,她的青鸞轎已候在朱漆柱旁。
貼身侍女小桃剛要掀轎簾,李冰兒突然抬手止?。骸叭ド幸戮帧!?/p>
尚衣局值房的炭盆燒得正旺。
林嬤嬤聽見動靜,放下手里的繡繃便迎上來,眼角的細紋里還沾著金線:“姑娘這是又招誰惦記了?”她盯著李冰兒攥得發(fā)白的手,伸手一抽,紙包便到了自己掌心。
拆信的動作極輕,帶血的雞毛落在檀木案上,像片被踩碎的晚霞。
林嬤嬤湊近些嗅了嗅:“沉水香……鎮(zhèn)北將軍府的?!彼讣鈸徇^信紙邊緣,“這紙是揚州玉扣紙,紋路里摻了金絲,京城只有瑞云齋專供高門。”
李冰兒取過案頭的銅鎮(zhèn)紙壓住信紙,借著燭火看字跡:“這字……是模仿我的塾師周先生的筆鋒。周先生早年在鎮(zhèn)北將軍府做過西席。”她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摸出個錦盒,打開是半枚殘破的玉佩——這是周考生前日塞給她的,說他堂叔臨終前攥著這東西,“周考生堂叔死在王記布莊后巷,王記東家王崇山的正妻,是鎮(zhèn)北將軍的嫡親表妹?!?/p>
林嬤嬤的銀針“?!钡卦M繡繃:“姑娘是說,周考生堂叔之死,鎮(zhèn)北將軍府、王記、陳松年這條線全串上了?”
“不止?!崩畋鶅褐讣鈩澾^信紙上未干的墨跡,“這墨里有松煙香,還摻了少量朱砂——前日在工部查賬,張侍郎案頭的墨錠正是松煙朱砂墨?!彼鋈惶а?,“嬤嬤,去瑞云齋查三個月內買過玉扣紙的主顧,重點查鎮(zhèn)北將軍府和張侍郎府的采買記錄?!?/p>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馬蹄聲。
小桃掀簾進來,手里捧著件月白大氅:“王大人在正廳候著,說有急事?!?/p>
正廳的鎏金獸首爐飄著龍涎香。
王昭然立在案前,手中茶盞未動,月白錦袍被穿得筆挺,倒像株浸了霜的竹。
見李冰兒進來,他目光掃過她發(fā)間銀簪,又落在她攥著信紙的手上:“李大人這是又收禮了?”
李冰兒將信紙拍在案上:“王侍郎消息倒靈通。”
王昭然拾起信紙,指尖在帶血的雞毛上頓了頓:“昨夜我去戶部查王記商稅,發(fā)現陳松年的賬冊有兩本——明賬記著三成稅,暗賬……”他抬眼,“暗賬只記了一成五。”
李冰兒倒吸口冷氣:“三年漏稅近百萬兩?”
“不止。”王昭然從袖中抽出張紙,是戶部存檔的商船報關單,“王記的貨船掛著鎮(zhèn)北將軍府的旗,關卡連艙都不查。上個月有艘船運了三十箱瓷器,報關單寫的是三十箱茶葉——瓷器稅是茶葉的三倍?!彼麑⒓埻七^去,“冰兒,鎮(zhèn)北將軍手握十萬邊軍,陳松年是他表弟,王崇山是他姻親,你查下去……”
“會怎樣?”李冰兒坐直身子,“被滅口?被構陷?還是像周考生堂叔那樣,不明不白死在后巷?”她突然笑了,“王侍郎可知我為何能中狀元?那年大雪,我在破廟抄書,凍得握不住筆,是周先生把自己的手爐塞給我,說‘讀書不是為了做官,是為了讓這世道少些不公’。如今周先生的學生被滅口,我若退了,才是真正負了他?!?/p>
王昭然望著她發(fā)亮的眼睛,喉結動了動,終是從袖中摸出塊虎符:“這是我在北境時,老帥送的腰牌。若有急難,拿它去北境軍找程副將——他欠我三條命?!?/p>
李冰兒接過虎符,指尖觸到冰涼的青銅紋路,忽然想起前日在御書房,皇帝說“李冰兒這雙眼睛,比朕的千里鏡還亮”。
她將虎符收進袖中:“王侍郎今日來,可不止是送虎符吧?”
王昭然垂眸整理袖口:“張侍郎今日在工部說,李大人新官上任,該從雜事做起。明日要你去整理前明的河工檔案——他倒會挑時候?!?/p>
李冰兒挑眉:“前明河工檔案?工部后堂那間霉味熏天的屋子?”
“正是。”王昭然嘴角微勾,“不過張侍郎可能忘了,前明弘治年間,黃河決堤那次的賑災款,是經王記的糧行轉運的?!?/p>
李冰兒眼睛一亮:“王記當年吞了賑災糧?”
“所以他急著讓你去翻舊賬,想看看你能不能發(fā)現——或者,想借機在檔案里做手腳。”王昭然將茶盞推到她面前,“明日我讓戶部的小吏送些新曬的陳皮,你帶過去,省得被霉味熏著?!?/p>
第二日卯時三刻,李冰兒抱著一摞竹編食盒進了工部后堂。
張侍郎站在門口,手里搖著折扇:“李主事倒是會講究,查檔案還帶點心?”
“回大人,這是給各位同僚的。”李冰兒掀開最上層,露出黃澄澄的桂花糕,“昨日林嬤嬤說,后堂潮氣重,吃點甜的去去寒。”她笑著將食盒遞給旁邊的書吏,“劉叔,您嘗嘗,這是用新收的桂花做的?!?/p>
劉書吏是工部老人,當年跟著李冰兒的恩師修過運河,此刻眼眶有些發(fā)紅:“好,好,李大人有心了?!彼D身打開后堂門,霉味混著潮濕的木料味涌出來,“李大人,檔案都在東墻的樟木箱里,按年份碼著?!?/p>
李冰兒剛要進去,張侍郎的折扇“啪”地敲在門框上:“李主事,今日必須把弘治十五年到正德三年的檔案整理完。若誤了明日早朝的例呈……”
“張某自會向尚書大人請罪?!崩畋鶅航涌?,“張大人放心,冰兒定不辱命?!?/p>
后堂的窗欞透進細弱的光。
李冰兒蹲在樟木箱前,掀開第一箱的封條——果然,弘治十五年的檔案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她取出最上面的一本,是黃河堤壩的修筑記錄,墨跡清晰得不像三十年的舊紙。
再往下翻,突然露出半張泛黃的紙角,抽出來一看,是張糧行的收據:“弘治十五年九月,收戶部賑災糧五千石,糧行經手人王有財?!?/p>
王有財正是王崇山的祖父。
李冰兒心跳加快,將收據夾進隨身攜帶的《九章算術》里。
這時,窗外傳來腳步聲,她迅速合上木箱,轉身時正撞上來送陳皮的小桃:“姑娘,族里派人來了,說要見您。”
族里來的是三堂叔李守禮,穿著簇新的玄色綢衫,見了李冰兒便作揖:“冰兒啊,你堂兄要娶鎮(zhèn)北將軍府的表侄女,今日下聘禮,你這做堂妹的,總得回去撐撐場面吧?”
李冰兒掃了眼他腰間的玉佩——是李德昌去年壽辰時賞的:“三堂叔可知,鎮(zhèn)北將軍府的表侄女,正是王記東家的正妻?”
李守禮臉色一僵:“你這孩子,說這些做什么?族里都夸你有出息,可你總跟家里生分……”
“生分?”李冰兒冷笑,“當年我娘病得下不了床,求族里支十兩銀子抓藥,族里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如今我中了狀元,族里倒想起我是李家人了?”她將茶盞重重放在案上,“三堂叔回去告訴族長,我李冰兒的官印,不蓋在逼婚的婚書上;我的烏紗,不戴在賣女求榮的族旗上?!?/p>
李守禮漲紅了臉,甩袖而去。
李冰兒望著他的背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虎符。
這時小桃遞來張紙條:“瑞云齋的伙計說,上月十五,張侍郎府的管事買了二十刀玉扣紙,其中五刀是摻金絲的?!?/p>
“果然?!崩畋鶅簩⒓垪l揉成碎屑,“去跟林嬤嬤說,讓她盯著張侍郎府的馬車,看今晚往哪里送東西?!?/p>
未時三刻,后堂的檔案已整理過半。
李冰兒正翻到正德二年的河工記錄,突然聽見前院喧嘩。
小桃慌慌張張跑進來:“姑娘,王記的管事帶著十幾個護院,說要找您討說法!”
李冰兒將《九章算術》塞進案底的暗格,理了理官服上的補子:“請他們到正廳。”
正廳里,王記管事王全福叉著腰,身后護院個個橫眉立目。
李冰兒剛進門,他便甩來張狀紙:“李大人,我家東家說您誣陷他漏稅,還要提審小公子!這是誹謗!”
“誹謗?”李冰兒掃了眼狀紙,“王管事可知,商稅漏繳超過百兩,按《大周律》該當何罪?”她突然提高聲音,“還是說,王管事覺得,有鎮(zhèn)北將軍府撐腰,就能目無王法?”
王全福的臉瞬間煞白。
這時,門外傳來馬蹄聲,王昭然掀簾而入,手里拎著個檀木匣:“王管事來得正好,戶部剛查完王記近三年的商稅——”他打開匣子,露出一疊蓋著戶部大印的賬冊,“漏稅共計一百二十三萬六千兩,滯納稅金三十萬兩。王管事是現在跟我去戶部簽字畫押,還是等大理寺的人來?”
王全福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大人饒命!小的就是個跑腿的,都是東家讓小的這么干的……”
李冰兒望著他顫抖的后背,心中卻升起不安——王崇山怎會派這么個草包來鬧事?
正想著,小桃湊到她耳邊:“林嬤嬤傳來消息,王記的貨船今夜要出京,裝的是幾十個封條嚴密的木箱?!?/p>
李冰兒的指尖驟然收緊。
她望著窗外漸沉的夕陽,突然想起匿名信里的帶血雞毛——那是江湖上“血雞毛信”的暗號,意味著最后通牒。
而王記此時急著運貨,分明是要轉移證據!
“王侍郎,麻煩你盯著王全福?!崩畋鶅恨D身對小桃道,“備轎,去碼頭。”她提起裙角往外走,風掀起她的官袍下擺,露出里面別著的虎符,在暮色里閃著冷光。
碼頭上的燈火已經亮起。
李冰兒站在高處,望著江面上那艘掛著“王”字燈籠的貨船,船舷邊的木箱正在往駁船上搬。
她摸了摸袖中的虎符,又想起周考生堂叔臨終前攥著的半塊玉佩——那玉佩上的云紋,和王記貨箱上的封條紋路,竟一模一樣。
“姑娘,船要開了!”小桃急得直跺腳。
李冰兒望著江面上的船影,喉間泛起熟悉的刺痛——這是過目不忘的天賦又要發(fā)作的前兆。
她摸出隨身攜帶的藥瓶,倒出兩粒藥丸吞下去,目光卻愈發(fā)清亮。
“追?!彼徽f了一個字,聲音里裹著冰碴子,“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這些箱子截下來。”
江風卷起她的發(fā)梢,將她的話撕成碎片,散進漸濃的夜色里。
而在不遠處的暗巷中,一雙眼睛正透過雕花木窗望著她,指尖捏碎了手中的茶盞——紅色的茶水順著指縫滴落,像極了匿名信里那截帶血的雞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