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李冰兒已換了身半舊的青布衫。
林嬤嬤將褪色的帷帽替她系好,帽檐垂下的紗簾恰好遮住眉眼,只露出半截素白的下頜。
她往懷里揣了塊工部的銅魚符——不是為擺官威,是想著若真遇上麻煩,這東西能當押銀使。
城南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打濕,她沿著護城河走,繞過三個街角才拐進煙花柳巷。
清風閣的朱漆門還未全開,老鴇正蹲在門檻上嗑瓜子,見她這身打扮,眼皮都沒抬:"姑娘是來聽曲兒?
我們這兒頭牌如煙姑娘可不在——"
"我要見柳姑娘。"李冰兒從袖中摸出塊碎銀,往老鴇腳邊一丟。
碎銀落在青石板上叮當作響,老鴇的話頭戛然而止,瞇眼瞧那銀子足有三錢重,忙堆起笑:"哎喲,客官怎不早說?
如煙姑娘原是要歇晌的,可您這誠意......"她彎腰撿了銀子,引著李冰兒往后院走,"不過先說好,如煙姑娘金貴,您要見她得再加五錢。"
"十兩。"李冰兒截斷她的話,"我要單獨和柳姑娘說半柱香的話。"
老鴇的胖臉瞬間綻開菊花似的笑:"客官請上雅間,我這就去請如煙姑娘。"
雅間里飄著沉水香,李冰兒掀了帷帽,指尖輕輕叩著紅木桌。
不多時,門簾一挑,柳如煙扶著丫鬟的手進來。
她穿件月白素紗衣,鬢邊只簪了支羊脂玉簪,倒比那些濃妝艷抹的姑娘更顯清冷。
見屋里只有李冰兒,她腳步微頓,丫鬟識趣地退了出去。
"姑娘找誰?"柳如煙的聲音像浸了水的春茶,帶著三分疏離。
李冰兒沒接話,伸手從懷里摸出塊帶血的紙條——正是前幾日從劉廷安書房暗格里搜出的,邊角還沾著暗紅的血漬。
柳如煙的瞳孔猛地一縮,指尖掐進掌心:"你......"
"我是李冰兒。"她直言身份,"劉廷安跑了,但我要查的不是他,是他背后的人。"
柳如煙后退半步,后背抵上雕花窗:"我只是個唱曲的,能知道什么?"
"你知道他讓你保管的那封密信。"李冰兒盯著她發(fā)顫的睫毛,"也知道他臨走前說的'北境城墻'四個字。"
柳如煙的臉色霎時慘白。
李冰兒放緩語氣:"我若想拿你,昨夜就帶官差圍了清風閣。
可我來,是想和你做筆交易——你告訴我知道的,我保你和你在蘇州的老母親、在杭州讀書的弟弟平安。"
紗簾被風掀起一角,漏進的光落在柳如煙臉上。
她盯著李冰兒腰間的魚符看了許久,忽然笑了:"李大人好手段,連我家人在哪兒都查得清楚。"她從袖中摸出個檀木匣,推到李冰兒面前,"這是劉大人讓我保管的信,我沒看過。
他走前說,若有人問起,便說他去了南方。
可他說這話時......"她指尖輕輕叩了叩匣蓋,"眼神往北邊飄。"
李冰兒打開檀木匣,里面躺著封未拆的信,火漆上印著個模糊的麒麟紋——正是北境邊軍的標記。
她心跳陡然加快:"他還說過什么?"
"上個月十五,他喝多了酒,說'青山渡的船該裝貨了'。"柳如煙絞著帕子,"我當時只當他說胡話,現在想來......"
"青山渡。"李冰兒默念這個地名,突然想起北境城墻圖上,雁門關往南三十里正是青山渡,"多謝。"她將檀木匣收進袖中,"三日后,會有輛帶青竹標記的馬車接你母親和弟弟去京城,陳文書會安排他們住到安全的地方。"
柳如煙望著她起身要走,忽然開口:"李大人,劉大人說過......"她頓了頓,"他說北境的雪比刀子還利,可有些人的刀,藏在更暖和的地方。"
李冰兒腳步微滯。她知道,那把刀,或許就藏在工部的某個角落。
出了清風閣,她繞到巷口的茶棚,陳文書早已等在那兒,懷里抱著個布包——是她換下來的官服。"大人,"他壓低聲音,"張侍郎的隨從剛才在清風閣外轉了兩圈,奴才用銀錢打發(fā)了,但恐有眼線。"
"無妨。"李冰兒將檀木匣塞給他,"你先回衙門,把這信交給王侍郎,讓他找可信的人驗火漆。
再去屯田司,查近半月北境往內地的船運記錄,尤其是青山渡的。"她頓了頓,"另外,派兩個可靠的人去蘇州和杭州,接柳姑娘的家人。"
陳文書領命而去。
李冰兒剛要往衙門走,卻見街角的茶樓二樓,錢師爺正端著茶盞朝她望。
那老東西沖她笑了笑,手指在窗臺上敲了三下——是李家祠堂傳訊的暗號。
她心頭一沉,加快腳步往回走。
果然,未時三刻,工部值房的案頭便多了封匿名信。
信里寫著"李冰兒濫用職權,私入煙花之地,勾結妓子干預地方事務",末尾還按了三個紅手印。
張侍郎舉著信在堂前踱步:"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工部的臉往哪兒擱?"
趙元禮在旁幫腔:"就是,堂堂員外郎,成日里不務正業(yè)......"
"不務正業(yè)?"李冰兒將茶盞往桌上一放,震得茶沫四濺,"河工舊檔整理完畢,北境城墻修復方案明日就能呈給尚書大人,這叫不務正業(yè)?"她掃了眼堂中眾人,"倒是這信來得巧——前日我去查河工案受害者,有三個老漢拉著我哭,說他們的地被淹了三年,狀紙遞到衙門石沉大海。
今日這信就來了,莫不是有人怕我查得太清楚?"
堂中霎時靜得落針可聞。
張侍郎的臉漲得通紅,正要發(fā)作,卻見值房外擠了好些百姓——都是河工案的受害者,舉著寫有"李大人為民請命"的布條。
為首的老丈抹著眼淚:"李大人是好官!
我們信她!"
李冰兒望著窗外的人潮,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她就知道,那些被壓了三年的冤屈,早該見天日了。
日頭偏西時,她換了身勁裝,腰里別了把短刀,跟著陳文書雇的馬車出了城。
青山渡在城南三十里,是條連接南北的古渡,蘆葦蕩足有一人高,船帆從蘆葦梢頭冒出來,像浮在綠海上的白蝶。
"大人,您看。"陳文書指著河面,"半個時辰里過了五艘貨船,可這季節(jié)不該有這么多商隊。"
李冰兒瞇眼望去,那些船的船帆上都繡著極小的麒麟紋——和檀木匣上的火漆印一模一樣。
她正要讓陳文書記船號,忽然聽見蘆葦蕩里傳來沙沙的響動。
回頭時,陳文書已倒在地上,后頸插著支淬了藥的短箭。
"陳文書!"她撲過去要扶,卻被人從背后卡住手腕。
十余個蒙面人從蘆葦叢里竄出來,刀光映著夕陽,像落了一地的血。
為首的摘下面巾,正是錢師爺!
他撫著八字胡笑:"李大人,您猜這青山渡的蘆葦蕩,能不能埋得下一位女狀元?"
李冰兒被推得踉蹌,后背抵上塊凸起的巖石。
她摸向腰間的短刀,卻發(fā)現不知何時被人拔了去。
錢師爺揮了揮手,蒙面人慢慢圍上來。
蘆葦葉刮過她的臉,她盯著錢師爺腰間晃動的玉佩——那是隴西李家的族徽。
原來,這內鬼,竟藏在她的宗族里。
"動手!"錢師爺一聲令下。
李冰兒退無可退,余光瞥見腳邊的巖石縫里卡著半截碎瓷片。
她彎腰抓起,反手劃向最近的蒙面人。
鮮血濺在蘆葦上,染紅了一片綠葉。
可蒙面人越圍越緊,她的手臂已被劃了道口子,碎瓷片上的血滴落在地,滲進青石板的縫隙里。
錢師爺的笑聲混著風聲灌進耳朵:"李大人,您不是總說女子能頂半邊天么?
今日這半邊天,可要塌在這蘆葦蕩里了......"
突然,遠處傳來馬蹄聲。
李冰兒心里一緊——是援軍?
還是更多的埋伏?
她握緊碎瓷片,盯著錢師爺陰惻惻的臉,在心里迅速盤算著:左邊的蘆葦叢有個缺口,若能沖過去,或許能借著蘆葦蕩的地形周旋......
錢師爺的刀已經舉了起來。
李冰兒深吸一口氣,攥緊碎瓷片,朝著最近的蒙面人咽喉刺去——
這一刺,或許能撕開個缺口。
但更或許,是她在這局里,最后的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