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他掐住我下顎,逼得我不得不看向那疊眼熟的書信。?待看清的一瞬,瞳孔倏然地震。
大腦恍若五月間晴空霹靂。?那正是我被禁足時和姜卿互通的書信。?嫁入東宮前,
我沒有帶走,如今卻成了壓死文宣王府的稻草。?我瘋了似,想去撥開男人的手,
淚水瞬間奪眶而出。?“你這是誣陷,晏曦,你瘋了嗎?他是你的皇兄!”?“那又如何,
自古帝王多無情,多猜忌。”?“況且,你不也利用朕扳倒了蘇家嗎?
你真以為朕看不出來嗎?以蘇鶴的性格,怎么可能敢送一個渾身是傷的太子妃過來。
我們不過各取所需罷了?!?他說完松開手,任由我震驚地軟了身子,跪倒在地。
?紅唇啟合,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對啊,能坐上這個位置,
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拌兩句嘴就會臉紅的少年郎了。?他連著把那疊書信一起送回了瑤華宮,
他要我日日念著那疊書信。?日日念著是我害死了晏川,害得晏川和姜卿成了一對苦命鴛鴦。
?這次貪污謀反的鬧劇,以我被廢后做收尾。?這天我躺在床上,久久沒有睡意。
?我突然覺得好沒意思,女人的一生,前半生被父母管著,后半生被夫君管著。
?原來吃人的從來不是蘇府,而是這世道。?在這個世道,單純講掙脫枷鎖是可笑的。
?而曾經(jīng)笑著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人,也突然想開了似的,宣布要廣開后宮。?后來數(shù)日,
晏曦對外宣稱我抱病在床,換走我身邊所有貼身侍女,將我軟禁起來。
?連我寫給姜卿的信都必須由他親自過目。?我猜他應該也有所感覺,我非籠中雀,
注定不會愿意困在這深宮一輩子,所以做了這些看起來可笑的限制。
?4我與姜卿來往書信數(shù)年,字里行間,又豈是晏曦能看懂的。?只是晏曦還是得償所愿,
讓我對姜卿有了愧疚之心。?在給姜卿的書信中,我不停在道歉,幾乎每封信都被眼淚沾染,
但姜卿不怪我。?我其實希望她怪我的,哪怕罵我,我應該也比現(xiàn)在好受一點。
?我以前從蘇府帶來的侍女,晏曦只給我留了一個。?當寒依匆匆給我?guī)黻檀ㄋ烙嵉臅r候,
我還在寫信。?五年前的今天,是我剛入稷下,第一次見到晏川時候。?我沒有想到晏曦,
會挑這個時間,會挑這個日子。?我怒急攻心,回過神來,竟生生將手中竹筆折斷。
鮮血順著肌膚淌過,落在紙上,融進淚水交織在一起。?寒依哪見過這場面,
嚇得當即要來查看我傷勢,我的意識卻越漸模糊,身體支撐不住,靠著寒依。
?“寒依……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皇上他……哪怕不挑這天呢?”?奇怪,
今天的頭飾格外沉重,我有些喘不過氣了。?腦子一片空白,很快失去了知覺。
?在意識混沌中,我只感覺一個少年守在我身邊,帶著怒腔責問。?“發(fā)這么高的燒,
你們究竟怎么照顧她的?”?我努力睜開眼,想看清他的容貌,眼皮卻重得怎么也睜不開。
?喉嚨滾動,干澀得吐不出一個字。?艱難動了動手指,想制止他的怒意,
果然不一會少年握上了我的手,換了腔調,柔聲哄著:“阿瑭,你感覺怎么樣,冷不冷,
要不要喝點水?!?他出聲,我突然又清醒了一點。?我在期待什么呢?
我喜歡的人早已經(jīng)死了。?思及此,心痛如潮水般又將我意識吞沒。?就這樣高燒,
一直折磨了我整整三天。?晏川的死,反而讓我更堅定了逃出這深宮的想法。?我每次醒來,
都會看到晏曦失魂落魄守在床邊。?我也從剛開始的冷眼相待,漸漸緩了神色。
?他見我臉色轉變,也褪去愁苦,甚至偶爾也同我說會玩笑話。
?他說:“你一搬來這灼梅宮,就發(fā)高燒,這灼字不好,我命人隔天就換了這匾額,
改成‘琛’字。”?“哪個‘琛’?”?“琛,寶也。也是母妃給我起的乳名。
”?“我母妃體弱多病走得早,剩我一人在偌大的深宮里,那時候只有麗妃娘娘待我好,
將我視為……”?他突然沒了下文,我知道他也想起了晏川。麗妃是晏川的母妃,
晏川和他從小相依為命。?所以他到底是怎么狠得下心的。?“陛下,
琛梅宮就住了臣妾一人,實在是用不到這么多人,她們年輕做事不穩(wěn)重,時常嘰嘰喳喳,
吵的臣妾頭疼。”?“是,他們沒照顧好你,我已經(jīng)撤掉了大部分人,你好好養(yǎng)病。
”?“陛下,朝堂事務繁重。臣妾身體好了很多了?!?“好,那我不到擾你休息了。
”?他一步三回頭走了,宮里又回到冷冷清清的樣子。?寒依等晏曦走后,才重新回到殿內(nèi)。
?“娘娘,今天晚上還是備冷水沐浴嗎?”?“不必了,眼線大部分已經(jīng)被換掉了,
剩下的人,你看著把她們往偏地安排?!?說完我攏了攏長袍,視線落在庭院外。
?東皇之暮,風中也帶上暖意,在庭中打了幾個圈,卷起開敗春梅朵朵,
但在門邊又駐足許久不能跨過那截門檻。?看吧,被高墻擋住,連它們也出不去。
?因著我這一病,晏曦便夜夜都往這偏地跑。?我佯裝出放下過往,
決定與他重新開始的模樣,也日日為他煮茶。?男人心思深沉,我越是表現(xiàn)得殷情,
便越是不肯相信我放下了晏川。?他次次都能找到刺我的法子,我也應付地滴水不漏。
?直到那天,他晚宴喝多了,帶著新寵靜貴妃,踏足了我的寢宮。
?靜貴妃看見我時就怔住了許久,眼神復雜,直到晏曦意識到她沒有跟上,回頭尋她,
她才回過神來,又親密地挽上晏曦的手。?新人一進來,就耀武揚威占領了我的床榻。
?晏曦依舊沒有醒酒,醉意朦朧喚我上來服侍他們就寢。?我聽話走上前來,
一股果酒氣味侵襲而來。?果酒這個量,晏曦是喝不醉的。?坦然替他脫去外衣,
男人卻好似等不及一點,傾身將靜貴妃壓于身下。?末了,還問我一句。?“怎么?
琳妃也想一同侍寢嗎?”?“陛下說的是,臣妾這就告退……”?“不,你拉上床幔,
就守在一邊吧。”?我依他話照做,跪守在一邊。很快床上淫亂之語,就傳了出來。
?我跪靠在柱子邊,心里默念清心咒,合上雙眼。?再次睜眼時,卻看到晏曦衣衫完整,
站在一旁,帶著滔天怒色。?“蘇瑭?你不是放下了嗎?既然愛朕,
為何朕在你臉上看到的神情,甚至不及當年你聽見文宣王訂婚時一半失望?!?又來了,
他掐著我的脖子,把我按在紅柱上,窒息感也隨之差點奪走我所有理智。?“蘇瑭,
別讓朕知道,你有想離開的想法。”?“陛下……前些日子,臣妾便因著生病,
讓陛下次次留宿臣妾寢宮。若是臣妾這時候因為這點事便黯然神傷,必然會背上妒婦之名。
陛下也會因為照顧臣妾名聲,而不來見臣妾……”?男人懷疑著松了力道,眼神不再陰鷙。
?或許是信了吧,又或許是晏川已死,我說的是否為謊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在他眼里,
如今的我,無權無勢翻不起什么風浪。?“愛妃放下了就好,難為愛妃住在這么偏遠的地方,
朕已經(jīng)下旨,翌日就請愛妃摯友來宮中小住?!?“也省得姜氏母子在外孤苦無依,
日日為他人‘奔走’?!?奔走兩字他咬得極重,
想必是已經(jīng)知道姜卿暗中幫我準備離宮之事。?5?接姜卿和小包子進宮的下午,
天公不作美,陰風陣陣,像是在哭訴又一個失去自由的鳥兒誤入深宮。
?她明明這輩子也不會踏足深宮的,如今卻為了我,帶著孩子,一起入了這吃人之地。
?我倚靠著庭院外那棵開敗梅樹,雨點落下,化開在眉心,恍惚驚散睡意。?打眼往外瞧,
姜卿如同畫中神女,帶著與晏川生得一般無二的小包子站在門外。
?雖然從來未與小包子見過面,但小包子卻異常不怕我。?像只小雀兒,歡快撲進我懷中,
甜甜地喚我。?“干娘……干娘……好,我叫幺兒,你也可以叫我小包子,
因為娘說我從小就喜歡吃包子,哇……”?沒忍住,我還是捏了捏小包子雙頰上的嬰兒肥,
小包子嬰寧一聲,在被我放開之后又眼淚汪汪跑回了姜卿懷抱。?我這才重新面對起姜卿,
原來親密無間舊友,重逢氣氛竟也變得如此沉默。?“好久不見,阿瑭。
”?“好久不見……阿卿……”?我一直都知道,姜卿是與我不同的。
?當她在宮宴上吟詩作畫之時,我跪在蘇府祠堂里,抄寫女德。
?當我在應酬與京城貴族打交道時,她只端坐在那,清冷孤傲,與所有人格格不入。
?所以我自小就羨慕她,也羨慕她和晏川。?他們的愛情是自由的。?如果我未曾見過高山,
我應該也不會向往圍墻外。?我將他們母子安頓在側房,姜卿支開孩子。?“阿瑭,
你還記得之前差點害我下水的上官淺嗎?我用阿川舊線,打聽到內(nèi)務府那邊說,
下月選秀內(nèi)定她為皇后?!?上官家和齊家一直不對付,齊家是太后和靜貴妃母家。
?太后一直想扶持靜貴妃成為下一位皇后。?而晏曦權衡利弊之下,不想讓齊家一家獨大,
選了上官淺無可厚非。?只是上官淺這人,向來雕心鷹爪。必是不可能幫助我逃出這深宮的。
?“那齊家事,你搜集的怎么樣了?”?說到這,姜卿狡黠一笑,從里衣裁下一片白布。
?“你別忘了,我以前經(jīng)常寫詩給酒樓歌女,和酒樓管事關系也不錯,不管哪個朝代,
這些地方都是天然情報站。想要什么沒有?”?她展開白布自顧自細數(shù)起齊家荒唐事兒。
?“我看看啊,齊家老爺子養(yǎng)的外室可真不少……不過他不從來都自詡為清官嗎?
哪來的那么多錢流連花樓?怕是貪得不少……”?我正要接過,姜卿卻又收回了手,說道。
?“阿瑭,無論你最后抉擇如何,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的計劃不能以你自己性命為代價……你明白嗎?”?姜卿見我若有所思,
緊張地握住我手。?“你不可以像上次救我一樣,讓自己陷入危險。
”?記憶被拉回那年的北海園林。?當時我和姜卿關系,還沒有到如今這地步。
?我對她不僅有羨慕,還有看見她與晏川站在一起時的妒意。?上官淺利用我,
將姜卿騙至水邊。?可等我把姜卿帶到水邊,我又后悔了。?至冬的風在身畔,繞了個圈,
我打了個激靈,恍然看見上官淺安排的人在身后蠢蠢欲動。?隨后侍女出手,姜卿不慎,
沒有躲開。?千鈞一發(fā)之際,貴女都躲在一邊,等著看熱鬧。?唯有我在最后扶住了姜卿,
可惜當時北海園林池邊新鋪了鵝卵石,參差不齊。?而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
刺骨寒水已經(jīng)將我淹沒。?北海池水好深,我掙扎,陽光卻離我越來越遠,
窒息感也逐漸侵蝕了意識。?救姜卿的時候,我在想什么呢?
我只記得在侍女推姜卿的前一刻,她朝我溫柔一笑,陽光揉成碎金,鋪進她眸中。?我自問,
覺得女子不該是權利的犧牲品。?與其說我救了姜卿,不如說,
我救了即將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自己。?從寒池里撈起來的時候,我嗆了好幾口水。
岸上風一吹,直逼得我打冷戰(zhàn)。?我意識模糊,救我的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