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那些零星聽過的狩獵門道,此刻在他腦子里亂成一團。
他自己,從未正經(jīng)打獵過。
都是些道聽途說,能記住多少算多少。
看見兔子身后,那塊腳印密集,甚至露出些黃土地的洞口,陸青山心里狂跳不止。
他趕緊,小心翼翼地撤出了土坡。
大白天,想徒手抓兔子?
那是癡人說夢。
他得弄點家伙事。
陸青山徑直走回村口,開始在附近,一下一下地扒拉。
撿了幾塊凍得硬邦邦的石頭。
掰了幾根有韌性的荊條枝。
又從李老蔫家柴火堆附近,撿了一段木瓦匠修房時用的吊線。
他甚至,在自己那件破棉襖的夾層里,費勁地抽出幾縷泛黃的棉絮,搓成勉強能用的細線。
在村外路邊,一處被雪半埋的荊條叢下,他竟摸到了兩個銹跡斑斑,不知被誰丟棄的老鼠夾子。
來回拉了兩下,應(yīng)該還能用。
運氣,似乎還沒壞到徹底。
啥也顧不上了。
陸青山揣進懷里,趕緊折返回兔子窩附近。
他尋了處相對背風(fēng),雪地上隱約有些雜亂印記的洼地。
開始笨手笨腳地布置陷阱。
動作,實在是生疏得很。
手指,凍得像胡蘿卜,又僵又硬。
有好幾次,差點把好不容易搭起來的簡陋玩意兒,直接弄散架。
他圍著附近找到了兩個兔窩洞口,把那兩個鼠夾,巧妙地塞在附近的枯草和雪下。
又用棉線和樹枝,做了幾個歪歪扭扭,看著就懸乎的套索,下在了兔子洞口。
折騰了大半天。
才勉強弄好一個,怎么看都透著不靠譜氣息的機關(guān)。
身上撿來的家伙都用盡了。
做完這些,他已是筋疲力盡。
額頭的汗珠,剛冒出來,就被寒風(fēng)凍成了冰碴子。
貼在皮膚上,又冷又麻。
他沒走,找了個能擋點風(fēng)的枯樹根底下,蜷縮起身子。
一邊喘著粗氣,恢復(fù)體力。
一邊豎起耳朵,留意陷阱那邊的動靜。
身體里,那股時有時無的奇異感知,像水下的暗流。
讓他對周遭環(huán)境的變化,格外敏感。
很奇異,他仿佛能感受到獵物就在附近。
天色,一點點暗沉下來。
鉛灰色的云,壓得更低,眼看天要黑下來。
陸青山心里,有點開始發(fā)毛。
難道忙活半天,就只有懷里那幾只凍僵的小鳥?
正當他又凍又餓得有些絕望,準備先撤回家時。
遠處那個兔子窩洞口,他放置的一個套索陷阱方向,極其輕微的“簌簌”聲,響了起來!
他渾身一激靈,立刻屏住呼吸。
像只貍貓般,趕緊悄無聲息地摸了過去。
借著最后一點昏暗的天光。
他看見了!
一個灰撲撲的影子,正在雪地里瘋狂撲騰。
細細的棉線套索,死死勒住了它的后腿!
是兔子!
套著了!
陸青山心頭狂跳。
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了過去。
用凍僵的雙手,死死按住了那只還在拼命蹬腿的野兔!
騰出右手,順著兔子的脖子重重一掰!
是運氣?
還是那奇怪的感知,真的幫了他?
在捆好兔子后。
他又在那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
那股感覺,引著他來到不遠處,一條冰封的小溪邊緣。
有處冰層,似乎格外薄。
冰面下,隱約有黑影晃動。
他撿了根粗樹枝當魚叉,備在手上。
又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
狠狠砸開冰窟窿。
對著水里,一陣亂捅。
居然真的叉上來兩條巴掌大的小魚!
收獲不多。
一只兔子,幾只凍鳥,兩條小魚。
但對于此刻,饑寒交迫,腹中如火燒的他來說。
這簡直是老天爺?shù)亩髻n!
他用找到的干藤蔓,把獵物仔細捆好。
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下挪。
風(fēng)刮在臉上,像刀子。
可他心里,像是揣了個小火爐。
連腳步,都輕快了不少。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走進昏暗的屋子。
林月娥,還坐在炕角。
懷里,抱著已經(jīng)睡熟的小雪。
屋里沒點燈。
只有灶膛里,不知何時添進去的柴火,燃著微弱的火苗。
映著她沉默的側(cè)影。
聽到門響。
她身體一顫。
轉(zhuǎn)過頭。
目光,落在他身上。
隨即,移到他放在桌子的東西上。
她眼神復(fù)雜。
有掩不住的驚訝。
有濃濃的疑惑。
更多的,還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戒備。
只是在那戒備之下,似乎又藏著某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弱的東西。
他真的……去找吃的了?
還,帶回來了?
陸青山?jīng)]出聲。
默默把獵物放在灶臺上。
走到灶臺邊,開始笨拙地點火。
到院子里扒拉些干凈雪塊扔在鍋里。
燒水。
處理這點可憐的獵物。
他沒做過飯,實在沒什么經(jīng)驗,動作粗糙得很。
好在家里連鹽都沒一搓,也不用怎么費勁,他打算弄熟了就得了。
刮毛去內(nèi)臟,弄得一手狼狽。
卻異常專注。
很快。
一股混合著魚腥和淡淡肉香的氣味。
開始在冰冷的小屋里,彌漫開。
不算濃郁。
卻,足夠勾人。
炕上熟睡的小雪,似乎被這股味道擾動了。
小鼻子,用力嗅了嗅。
眼皮顫動著。
迷迷糊糊睜開了眼。
當她看見灶上,那口破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渾濁肉湯時。
那雙原本黯淡的眼睛,像是被點亮了!
她的小嘴,無意識地張開。
喉嚨里,發(fā)出細微的吞咽聲。
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香味飄來的方向探了探。
那是饑餓刻下的本能。
陸青山用家里僅有的兩個豁口粗瓷碗。
小心地撇開浮沫。
盛了小半碗,相對清澈的湯。
又費勁地把兔肉和小魚肉,撕成極細的碎末。
仔細挑干凈魚刺,才放到碗里。
他先將一碗,端到林月娥面前。
林月娥看著碗里,陸青山親手扒出來肉碎,和騰騰的熱氣。
嘴唇翕動了幾下。
最終,還是沉默地接了過去。
捧在手里。
卻沒有立刻喝。
陸青山又端著另一碗。
走到已經(jīng)溫熱的炕邊。
動作輕得,不能再輕,遞給正眼巴巴望著他的小雪。
“小雪,餓壞了吧?喝湯,吃肉肉?!?/p>
他的聲音,很低。
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近乎卑微的小心。
小雪怯生生地瞟了他一眼,又扭頭看了看母親。
見母親沒反應(yīng)。
才遲疑地伸出,那雙瘦得皮包骨的小手。
接過了溫熱的碗。
她低下頭。
先是小口小口地,啜著湯。
然后,用臟兮兮的小手,笨拙地抓起一小撮肉末。
塞進嘴里。
腮幫子鼓動著,慢慢地、珍惜地咀嚼。
屋子里,安靜極了。
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爾爆出的噼啪輕響。
和小雪喝湯時,發(fā)出的細微聲息。
忽然。
小雪抬起頭。
黑漆漆的眼睛,望著陸青山,用一種含混不清的稚嫩嗓音。
小聲地,幾乎是夢囈般地嘟囔了一句:
“爸爸……真好……”
這四個字。
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猝不及防地,燙在了陸青山的心口上!
他端著碗的手,劇烈地一抖。
滾燙的湯汁,燙到了大拇指。
火辣辣的疼,他卻像感覺不到一樣。
他看著女兒,那雙因為一點熱湯,而稍微泛起些光亮的眼睛。
看著她嘴角,殘留的湯漬。
鼻子猛地發(fā)酸。
眼眶,瞬間滾燙。
上輩子。
他何曾聽過女兒,這樣叫他?
他留給她的。
只有,恐懼的尖叫,和無聲的淚水。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情緒。
混雜著無邊的悔恨。
難以言說的酸楚。
翻騰的激動。
還有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責任感。
狠狠撞擊著他的胸膛。
他用力眨了眨眼。
將那股濕熱,強行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