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若能回到宣和五年的那個春日,定會攥緊阿霽的手,不讓他踏進汝州官窯的大門。那時我剛滿十六,跟著爹來窯廠送坯,卻在曬坯場上遇見了他 —— 穿青布衫的少年蹲在陶胚前,指尖捏著竹刀,正在坯體上刻并蒂蓮,花瓣邊緣還沾著未干的釉料,像極了春日池子里剛冒頭的荷。
“刻太深,釉料會滲進紋路?!蔽艺驹谒砗笳f
他抬頭望我,眼睛亮得像窯火映著的天青釉
后來我們經(jīng)常躲在官窯的陶土房里,一去刻著并蒂蓮
“你看,要順著陶土的紋路走,像這樣……” 他捉著我的手,在另一塊坯上畫了半朵蓮,竹刀劃過的地方,竟隱隱泛出青玉般的光。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偷偷練了三年的 “偷釉” 技法 —— 用指尖血混著瑪瑙粉調(diào)釉,方能在陶胚上刻出這般溫潤的青色。
我們的定情物是對青瓷墜子。他用邊角料磨了兩朵并蒂蓮,大的那朵墜在我耳垂上,小的那朵他收在荷包里。每日晌午,我們蹲在坯架后分食炊餅,他總說:“等攢夠了錢,就去城南置間小屋,窗臺上擺滿你燒的白瓷碗,我在院子里刻瓷,你在檐下繡花?!?那時的窯廠雖苦,卻有他指尖的溫度,有陶胚上未完成的蓮花,有炊餅沾著的芝麻香。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新監(jiān)工上任那日,砸了窯廠所有未上釉的坯,說 “皇上要天青釉,刻花的全不合格”。阿霽據(jù)理力爭,說 “天青釉要養(yǎng),急不得”,卻被監(jiān)工一鞭抽在背上。我躲在坯架后,看見他后背的血滲進青布衫,在泥地上暈開的痕跡,竟和他刻的并蒂蓮一模一樣。
那晚他悄悄帶我進窯房,從懷里掏出個瓷枕胚:“這是我偷練的天青釉,用了十滴指尖血?!?枕底刻著半朵并蒂蓮,花蕊里藏著小字 “青青親啟”。他說等燒好這瓷枕,就拿去向監(jiān)工換三日假,帶我回鄉(xiāng)下見爹娘??晌覀儾恢?,監(jiān)工早已盯上了他 —— 盯上了他能讓陶胚泛青的 “妖術”。
宣和五年的秋雨來得格外早。那天我做好吃食往窯廠趕,遠遠就聽見砸坯的聲響。跑進門時,只見阿霽被按在窯口,鐵釬抵著咽喉,他懷里的瓷枕胚已被砸裂,釉料混著血珠滴在地上,竟燒出了絕世的天青?!凹热蛔o著這枕頭,就和它一起燒!” 監(jiān)工的獰笑混著雨聲,我眼睜睜看著他掰開阿霽的嘴,灌進滾燙的釉漿,那是我們攢了半年的瑪瑙粉調(diào)的釉啊,此刻卻成了索命的毒。
我沖進去時,窯火正旺。阿霽的身影在火中搖晃,他看見我,眼里突然泛起光,像是要伸手觸碰,卻被監(jiān)工一腳踹進窯爐。我聽見自己的尖叫混著瓷裂聲,看見他落在火中的荷包裂開,那枚青瓷墜子碎成兩半,像極了他刻在瓷枕底的、未完成的并蒂蓮。
“想見面?那就一起燒!” 監(jiān)工的手揪著我的頭發(fā),我卻笑了 —— 反正這世間最暖的手已經(jīng)沒了,這副身子,留著又有何用?我掙脫束縛,最后望了眼坯架上未燒的陶胚,上面還留著阿霽教我刻的半朵蓮,然后縱身躍入火海。窯內(nèi)的熱浪裹著我,卻不覺得疼,只看見那只碎了的瓷枕在火中重組,釉面泛著血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溫潤,像極了阿霽看我時,眼里的光。
再醒來時,已是千年之后。我在黃泉路上徘徊,懷里抱著那只天青釉枕,枕面裂痕里滲著血,卻映出阿霽的臉。直到那日,茶香引我走進往生茶寮,看見素衣女子指尖輕點茶湯,竟映出當年的的雨夜 —— 阿霽被浮生救下,他眉心的金光,是引魂燈的輝光,而我,正從她袖中飄出,帶著半枚青瓷墜子,和未說完的 “我愿意”。執(zhí)著千年,也想告訴阿霽,我不曾后悔。
原來有些執(zhí)念,千年后,仍能在茶香里,與心上人共赴一場,雨過天晴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