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蘭走后，李鳳英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著，越收越緊。堂屋的香燒到一半突然"啪"地斷了，香灰落在供桌上，形成一個不祥的圓弧。
"不對勁..."李鳳英盯著那截斷香，手指不自覺地掐算起來。她轉(zhuǎn)身看向窗外，雨幕如織，早已不見秀蘭的身影。
張大山看出妻子的不安，拄著拐杖走過來："鳳英，秀蘭都這么大的人了，會小心的。"
"你不懂。"李鳳英搖頭，胸口那股悶痛揮之不去，"我這心里...像壓了塊大石頭。"
西屋突然傳來云曉的哭聲，不是平常那種撒嬌或饑餓的啼哭，而是撕心裂肺的、仿佛受到驚嚇的嚎啕。李鳳英連忙跑過去，只見鐵柱手足無措地抱著云曉，小丫頭哭得滿臉通紅，怎么哄都停不下來。
"怪了，剛才還好好的..."鐵柱急得滿頭大汗，"突然就哭起來了。"
李鳳英接過云曉，孩子的身體在她懷里劇烈顫抖，小手死死抓著她的衣襟，像是害怕被拋棄似的。這種哭法，李鳳英只在一個月前見過——那天夜里，三十里外的劉村發(fā)生了山體滑坡，埋了一戶人家。當(dāng)時云曉也是這樣無緣無故地大哭，直到天亮才停。
"出事了..."李鳳英喃喃道，抱著云曉在屋里來回踱步，"秀蘭肯定出事了..."
與此同時，十里外的趙家院子里，秀蘭正跪在積水的青石板上。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混著嘴角的血跡，在身前匯成淡紅色的水洼。
"說！錢哪去了？"婆婆云老太尖利的聲音刺破雨幕。這個干瘦的老婦人手里攥著根藤條，時不時抽在秀蘭背上。
"還敢裝啞巴？"王氏一腳踹在秀蘭肩上，"我翻過你的箱子了，少了三塊錢！是不是貼補(bǔ)那個賠錢貨了？"
秀蘭被踹得歪倒在地，又立刻掙扎著跪直。這個動作她太熟悉了——嫁到云家五年，跪壞的膝蓋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的繭子。但這次不一樣，她不是為了自己跪，而是為了云曉。那三塊錢確實(shí)是她偷偷攢下給女兒的，每一分都是她熬夜繡花掙來的。
"娘，您消消氣。"云天海從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旱煙，看都沒看地上的妻子一眼，"為個丫頭片子氣壞身子不值當(dāng)。"
"你聽聽！你聽聽！"王氏指著秀蘭，聲音又拔高了幾分，"全村誰家媳婦敢偷婆家的錢養(yǎng)娘家？啊？我們云家造了什么孽，娶這么個吃里扒外的喪門星！"
院外圍了一圈看熱鬧的鄰居，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聲音不斷傳來。秀蘭低著頭，雨水打在臉上，和眼淚混在一起。她不在乎這些羞辱，只擔(dān)心藏在里衣暗袋的最后兩塊錢被發(fā)現(xiàn)——那是留給云曉買糖的。
"云天海，你管不管你媳婦？"王氏把藤條塞到兒子手里，"今天不給她長記性，明天就敢把家搬空！"
云天海皺了皺眉，接過藤條："秀蘭，給娘認(rèn)個錯。"
秀蘭抬起頭，雨水模糊了視線，但她依然能看清丈夫臉上那種熟悉的、不耐煩的神情。五年來，每次沖突，云天海都會用這種表情說"別惹娘生氣"，然后看著她挨打、罰跪、餓肚子。
"我沒錯。"秀蘭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卻堅(jiān)定，"那是我自己掙的..."
"啪！"
藤條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秀蘭身子一顫，但沒躲。她知道，越躲打得越狠。這是嫁到云家第一天，婆婆就"教"給她的道理。
"反了你了！"云老太跳起來，一把揪住秀蘭的頭發(fā)，"偷錢還有理了？那個小賤種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頭皮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秀蘭被迫仰起頭，對上婆婆扭曲的臉。那張嘴里還在噴出惡毒的話語："...天生不詳?shù)牡満?..早該按算命先生說的活埋了..."
"不許你這么說云曉！"秀蘭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婆婆的手。這個反抗的動作徹底激怒了云老太.云老太尖叫一聲，抄起墻角的掃帚就往秀蘭頭上砸。
云天海見狀，也沉下臉，一腳踹在秀蘭肚子上："敢跟娘頂嘴？"
秀蘭蜷縮在地上，雨水混著血水在身下蔓延。右臂的舊傷疼得鉆心——那是去年冬天被婆婆用搟面杖打骨折的地方。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腦海里全是云曉那張圓潤的小臉。值得的，她在心里告訴自己，見到云曉平安長大，一切都值得。
"關(guān)柴房去！"云老太氣喘吁吁地命令，"三天不許吃飯！我看她還硬氣不！"
云天海像拖死狗一樣拽著秀蘭的胳膊，把她拖向柴房。粗糙的石子磨破了秀蘭的膝蓋和手心，但她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了。在陷入黑暗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那里有片云，形狀像極了云曉笑起來的模樣。
柴房門"砰"地關(guān)上，落鎖的聲音格外刺耳。秀蘭蜷縮在潮濕的柴堆上，意識開始模糊?；秀遍g，她似乎聽見了云曉的哭聲，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
同一時刻，李家堂屋里，李鳳英手中的茶碗突然炸裂，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身。她顧不上擦，猛地站起來："秀蘭！"
云曉的哭聲更大了，幾乎要背過氣去。鐵柱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張大山拄著拐杖的手不停發(fā)抖。堂屋供桌上的香爐毫無征兆地翻倒，香灰撒了一地。
"鳳英，這..."張大山臉色發(fā)白。
李鳳英已經(jīng)取出了桃木劍和銅鈴，面色凝重得嚇人："鐵柱，抱著云曉別松手。老頭子，去準(zhǔn)備朱砂和黃紙。"
她快步走到堂屋中央，點(diǎn)燃三張符紙拋向空中。符紙沒有落地，而是在半空中詭異地燃燒，形成一個旋轉(zhuǎn)的火圈?；鹑χ?，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畫面——秀蘭滿臉是血地躺在某個黑暗的角落...
"啊！"李鳳英踉蹌后退，火圈瞬間熄滅。她的嘴唇顫抖著，眼中燃起滔天怒火："云家...好一個云家！"
云曉突然停止了哭泣，睜著淚眼看向虛空中的某一點(diǎn)，伸出小手像是要抓住什么。李鳳英順著孩子的視線望去，只見供桌旁的陰影里，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白色身影——是黃二姑顯靈了！
"仙家..."李鳳英撲通跪下，"求您救救秀蘭！"
白影晃了晃，傳來一個尖細(xì)的聲音："子時...東南...血光..."說完便消散無蹤。
李鳳英重重磕了三個頭，轉(zhuǎn)身對張大山說："準(zhǔn)備驢車，我要去趙家！"
"現(xiàn)在？"張大山看了看窗外漸黑的天色，"這大雨..."
"就是下刀子也得去！"李鳳英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秀蘭要沒命了！"
鐵柱抱著抽噎的云曉走過來："娘，我也去！"
李鳳英看了看兒子單薄的身板，又看了看他懷里哭累睡著的云曉，搖了搖頭："你在家守著云曉。記住，不管誰敲門都別開，堂口的仙家會護(hù)著你們。"
說完，她快速畫了幾道符貼在門窗上，又取出一把銅錢塞給張大山："去村頭找老陳頭，借他的驢車，就說...就說我李鳳英欠他個人情！"
雨越下越大，李鳳英站在屋檐下，看著如注的雨簾，手中的桃木劍越握越緊。堂屋的油燈忽明忽暗，映照著她半邊臉，投下猙獰的陰影。三十年來，她第一次對凡人起了殺心。
"云老太..."李鳳英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仿佛在詛咒，"你敢動我女兒一根指頭..."
遠(yuǎn)處傳來驢車的鈴鐺聲，張大山的呼喊穿透雨幕："鳳英！車來了！"
李鳳英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云曉，轉(zhuǎn)身沖進(jìn)雨中。風(fēng)呼嘯著，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又像是一個母親心碎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