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似是纏綿悱惻的情詩,無休無止地吟誦著。細密的雨絲宛如輕柔的簾幕,
將大地溫柔籠罩。潮濕的空氣里,若有若無的墨香在悄然浮動,那香氣仿佛浸透了漫長歲月,
使得連時光都變得綿軟而厚重,如同陳釀的美酒,越品越有韻味。而在這氤氳墨香中,
一場醞釀已久的陰謀,也如同梅雨般悄然蔓延。陳墨成負手而立,靜靜站在畫室窗前。
他的目光穿過斑駁的雨簾,落在庭院里那被雨水反復洗刷的青石板上。
經(jīng)年累月的雨痕在石板上蜿蜒伸展,宛如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畫,
無聲地訴說著時光悠悠的故事。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方祖?zhèn)鞯摹澳瞥帯保?/p>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硯臺上雕刻的云紋早已被歲月磨得溫潤細膩,
卻仍隱隱透著一股古樸而威嚴的氣息,仿佛在彰顯著它不凡的身世。這方硯臺,
是陳家七代人精心傳承的稀世寶物,承載著家族無數(shù)的榮耀與悠久的歷史。翻開族譜,
上面清晰記載著,在康熙年間,先祖陳硯山曾用此硯為宮廷作畫。憑借著精湛絕倫的技藝,
先祖深得皇帝賞識,獲賜“墨骨丹心”御匾。這份至高無上的殊榮,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來,
成為了陳家在畫壇屹立不倒的堅實根基。陳墨成至今仍清晰記得,父親臨終前,
將硯臺鄭重交給他時說的那番話:“墨骨二字,既是榮耀,也是枷鎖。守得住傳統(tǒng),
才當?shù)闷疬@‘骨’字?!比陙恚麑⒏赣H的教誨牢牢銘記于心,始終恪守古法,
每一筆、每一畫都有跡可循、有典可依,在畫壇上贏得了“陳鐵骨”的響亮名號。
他的畫作嚴謹工整,宛如一位嚴守禮教的君子,每一處筆觸都嚴格遵循著古老的技法,
不容許有絲毫的逾矩。此刻,隔壁房間里,林雪芝正對著銅鏡精心描繪妝容,
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冷笑。她熟練地將一枚翡翠耳墜戴上,
那翠綠的顏色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光,恰似她心底不可告人的盤算。梳妝臺上,
一封密信靜靜躺著,信紙邊緣還帶著水漬,那是她今早與前夫秘密會面后匆忙寫下的。
信中詳細謀劃著如何奪取陳家的產(chǎn)業(yè)與聲名,而關鍵的一步,
就是打壓陳墨成和他的兒子硯清?!案赣H?!币宦暤统炼詭Ьo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瞬間打破了畫室里的寂靜。陳墨成緩緩轉(zhuǎn)過身,看見兒子硯清站在畫室門口。
十八歲的少年身影略顯單薄,在昏暗的光線映照下,
蒼白的面容與那雙明亮如星的眼睛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那雙眼,和他母親如出一轍,
清澈得仿佛藏著整個浩瀚宇宙,盛滿了對藝術熾熱的熱愛與執(zhí)著的追求。
陳墨成胸口突然一陣刺痛——雨棠去世那年,硯清才十歲,可那時小小的他,
就已經(jīng)會用這樣專注的眼神,靜靜凝視母親的遺像,仿佛要從那冰冷的畫面中,
尋回母親曾經(jīng)給予的溫暖。“何事?”陳墨成的聲音像他筆下的枯竹一樣冷硬干澀。八年來,
他刻意與兒子保持著距離,每次指導畫技,都像是在雕琢一塊未經(jīng)打磨的頑石。在他看來,
只有極為嚴苛的要求,才能讓硯清真正傳承陳家畫派的精髓。上個月,
硯清臨摹的《溪山清遠圖》,他直接用朱砂筆在畫上毫不留情地批了“形散神亂”四個大字,
那幅畫當場就被硯清撕得粉碎。那一刻,他看到了兒子眼中燃燒的不甘與倔強,
可他并未心軟,他堅信,只有經(jīng)歷無數(shù)的磨礪,才能成就一位真正的畫家。硯清深吸一口氣,
緩步走進畫室。他的腳步輕緩卻又無比堅定,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卷畫軸,
那模樣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陳墨成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纏著紗布——定是前夜練畫到深夜,又被毛筆磨出了血。
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讓他心頭微微一動,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冷峻。在他的認知里,
學畫本就該吃盡苦頭,這點傷痛又算得了什么呢?“兒子畫了一幅《暮春圖》,
想請父親點評?!背幥鍖嬢S輕輕放在黃花梨畫案上,聲音微微顫抖著。
案上還攤著陳墨成未完成的《萬壑松風圖》,那是他耗費數(shù)月心血的精心之作,
每一筆都凝聚著他對傳統(tǒng)技法深刻的理解與不懈的追求。他皺了皺眉,
但還是用白玉鎮(zhèn)紙壓住了自己的畫,心中暗自思忖,
這孩子今天怎么突然有勇氣主動展示畫作了?陳墨成眉頭微皺。在他的記憶里,
自從開始教硯清作畫,這孩子從未主動請他評過畫。以往都是他突擊檢查,
然后毫不留情地指出那些拙劣的模仿痕跡。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心中滿是疑惑,同時,
也隱隱涌起一絲期待,不知硯清這次會帶來怎樣令人意想不到的作品?!吧w著做什么?
”陳墨成見硯清取出一塊素紗蓋在畫上,語氣中滿是不悅。素紗是雨棠生前最愛用的遮畫布,
這個熟悉的細節(jié)像根細針,輕輕扎了他一下。看到這塊素紗,往事如洶涌的潮水般涌上心頭,
曾經(jīng)與雨棠一起作畫的溫馨場景歷歷在目,如今卻只剩他一人在這空蕩蕩的畫室,
心中不禁涌起一陣酸楚。硯清的手指在畫軸邊緣輕輕顫抖:“兒子想請父親逐段點評。
”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忐忑,又有著堅定無比的決心。他是如此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
更希望父親能看到他在畫作中傾注的全部心血與大膽的創(chuàng)新。此時,林雪芝正躲在門外,
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著屋內(nèi)的動靜。確認陳墨成專注于畫作后,
她悄悄從袖中掏出一面小銅鏡,對著鏡子做了個手勢。不遠處的角落里,她的前夫心領神會,
立即派人去聯(lián)絡畫壇上與陳墨成有競爭關系的畫家,準備在陳墨成最在意的名聲上大做文章。
“墨成!”林雪芝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帶著絲絹般的柔軟,卻又暗藏鋒芒,
“王會長派人來問《松鶴延年圖》的進度呢?!彼羁钭呷氘嬍?,
身后跟著她與前夫所生的兒子林瑞。十五歲的少年嘴角掛著譏諷的笑,
手中把玩著一方名貴洮河硯——那是陳墨成上個月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林雪芝衣著華麗,
渾身散發(fā)著濃郁的脂粉香氣,與畫室里古樸典雅的氣息格格不入。她的到來,
仿佛給這個寧靜的空間注入了一絲不安的因子。實際上,
她與前夫早已買通了王會長派來的人,準備借此機會,在陳墨成聲譽上撕開第一道口子。
陳墨成沒有抬頭:“讓他們等著?!彼男乃既诔幥宓漠嬜魃希丝痰乃?,
只想盡快揭開那幅《暮春圖》的神秘面紗。林雪芝臉上的笑容僵了僵,
目光落在蓋著素紗的畫軸上:“喲,我們的大畫家終于敢拿作品見人了?
”她伸手就要掀開素紗,語氣中滿是嘲諷。在她眼中,硯清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能畫出什么像樣的作品?硯清卻搶先一步按住畫軸:“請父親先看?!彼难凵駡远ǎ?/p>
毫不畏懼林雪芝的挑釁??諝怏E然凝固。林瑞突然嗤笑出聲:“裝神弄鬼!父親,
我昨天臨的《早春圖》...”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陳墨成冰冷的聲音打斷。“安靜。
”陳墨成沉聲道。他拿起案上的象牙鎮(zhèn)紙,重重壓在畫軸一端:“開始吧。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期待。硯清深吸一口氣,緩緩揭開素紗,
只露出畫作開篇三寸。畫面上,折枝枇杷金黃飽滿,
圓潤的果實仿佛在宣紙上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葉片上的雨滴晶瑩剔透。
最絕的是葉脈的勾勒——不是傳統(tǒng)的中鋒用筆,而是側鋒橫掃,營造出雨后葉片厚重的質(zhì)感。
每一處細節(jié)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展現(xiàn)出硯清扎實深厚的繪畫功底?!罢壑﹁凌耍?/p>
”陳墨成瞇起眼睛。這構圖明顯脫胎于宋人冊頁,但筆法...他忽然俯身細看,
發(fā)現(xiàn)那些看似隨意的墨點竟構成了葉背的霉斑。這不是欣欣向榮的果實,
而是將腐未腐的殘果!他猛地拍案:“好!此筆深得徐熙野逸之趣!
”朱砂筆在畫旁落下“妙手”二字時,
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已經(jīng)多少年沒給硯清的畫作批“妙”字了?這一刻,
他看到了兒子在繪畫上的天賦與創(chuàng)新,心中不禁涌起一絲欣慰。林雪芝湊過來,
身上的茉莉香粉味熏得陳墨成皺眉:“不過是模仿古人罷了。
瑞兒上個月畫的枇杷比這生動多了?!彼秩鹗沽藗€眼色,
少年立刻從袖中掏出一幅小品——工整細膩的折枝果熟圖,
每一筆都嚴格符合《芥子園畫譜》的規(guī)范。在林雪芝看來,只有遵循傳統(tǒng),才是好的畫作,
她無法理解硯清畫作中的創(chuàng)新與突破。而她真正的目的,是通過貶低硯清,
打擊陳墨成的信心,讓他在繪畫上亂了方寸。陳墨成未置可否,示意硯清繼續(xù)展開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