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為,世上最殘忍的不過是“你若無心,我便休矣”??芍钡轿夜蛟诶捉僦?,
看著他手中垂下的劍鋒,才知,真正的殘忍,是他明明有心,卻要親手將我斬滅。我的師尊,
容隱,眾生敬仰。世人皆知,他以一劍證道,三劫成神。卻不知,他的第三劫,
名為“斬心魔”。而那心魔,就是我,他要殺我,才能成神。數(shù)年之后,
我借少年之身重回人世,容顏盡改,氣息全失,除我自己,無人能識我。這一世,
我不會再為誰死,我只為我自己。1我是容隱座下大弟子,名喚阿昭。十歲那年,
我跪在山門之外,指節(jié)凍得發(fā)紫。他立于松間,一襲雪衣勝霜,清冷如月?!昂蚊??”他問。
“阿昭。”我答,聲音啞得幾不可聞。他沉默片刻,將手中劍橫于我面前。我不懂他的意思,
只是伸出手,握住了那冰冷的劍柄。自此,我喚他師尊,他教我修行,教我劍術(shù),
教我在靜夜中不動聲色看破人心。他素來寡言,卻會在我夜里發(fā)燒時守我一整夜,
為我煎藥三次未歇。我曾見他在落雪時,立于萬丈崖前,持劍望月許久。我想,
世間再無比他更孤獨的人,我想陪他,直到他不再孤獨。只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
那孤獨原是命劫,他守著的,不是萬里星河,而是一道終要斬落于我身的天命。
那年天象異動,九州皆驚。有人言神將降世,有人道魔出天淵。師尊閉關三月,
再出時眉眼沉靜,神識已破萬重障。天道有感,引下第三道神劫。劫云翻涌如海,
我站在他面前,四方雷音震徹云霄?!澳悴辉搧磉@。”他說,語氣如常?!皫熥穑私傥kU,
我愿與你共渡?!彼戳宋以S久,眼中似藏萬語,卻只道一句:“第三劫,需斬心魔。
”我心中一震,未及開口,一劍穿心,干脆利落。他出劍的動作毫無遲疑,
就如同多年教我劍術(shù)時那樣,從無破綻。我抬眸望他,他眸中無喜無悲,只留一點寂寥清冷。
“原來……我就是那心魔?!蔽倚α恕Pχ袔а??!皫熥鸪缮裰?,可還會記得我?
”他垂眸,語聲輕輕:“不記,亦無妨?!被觌x肉身的那一瞬,
我似乎聽見他喚了我一聲:“阿昭?!钡且宦暎p。太遲。我已無力回應。2魂入冥河,
幽冥無光。冥吏冷聲問我:“死者何怨?”我答:“無怨?!薄昂文??
”我輕聲道:“亦無念。”冥吏嘆息:“你為神劫所滅,魂本不該存,今已入三途川,
終歸寂滅?!蔽夷唬]上眼,心中空空如也??删驮谖壹磳⑾⒅H,冥河忽而沸騰。
一縷清光,自九重天破界而來,似有神力逆命歸魂,強行將我自冥河中抽出。魂體劇痛欲裂,
我聽見天地間有聲音轟然震蕩。師尊?是他?是他么?明明是他親手殺我,
為什么……又要救我?也并非救我,因為……我未歸塵世。我的魂魄在冥與凡之間浮沉,
似被束縛在玉石中。四周黑暗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長久的靜寂與幽光,如深海幽藍,
永無波瀾。我無法言語,無法動彈,只能偶爾感知外界微弱的波動,
被人握緊、放下、冷藏、溫養(yǎng),似乎……有人一直帶著。這便是我的歸處么?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日,四周劇震。我聽見外界驟起風雷,
一滴溫熱的血落在我魂的中央,隨之而來的,是熟悉到令人心顫的氣息。那是……他的血?
不,不是他。這血里沒有他那清冷孤傲的劍意,卻有另一種剛烈熾熱的力量。血契引魂,
破開封印。我聽見骨骼生長的聲音,皮肉重塑的撕扯,仿佛重生于烈火之間。我痛極,
卻不能掙扎,只能默默承受那一切回歸肉身的折磨。耳邊傳來一道少年的聲音,
慌張問道:“你還好吧?”我費力地抬起眼簾,目光模糊,只見一雙稚氣未褪的眉眼,
還有他掌心那枚碎裂的玉。我……重生了?可這具身體,是誰的?為何氣息如此稚弱,
且隱隱帶著某種不屬于我的力量?我還未來得及細想,識海深處忽而震蕩,
一道神念悄然蘇醒。是……容隱的氣息,果然……是他。他將我魂寄于玉石之中,
又在其中留下殘念……他斬我,是為成神;他救我,又是為何?不待我細想,我便暈了過去。
3我是在一陣心跳聲中醒來的。不是我的心跳,卻與我脈息同頻。我猛地睜眼,
視線一片模糊,但能意識到,有人正在身邊,握著我的手,
將一縷縷細微的靈力持續(xù)緩緩渡入我體內(nèi)。意識逐漸清明后,我看見了那人的樣貌,
是一位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眉眼清雋,唇色偏淡,神情冷靜中透出幾分熟悉的孤清。
他的指尖沾著血,掌中依舊握著那枚碎裂的玉石。我低頭,
看見自己的手指纖細、骨節(jié)尚未定形,并非我曾執(zhí)劍多年的手?!澳阈蚜??!彼吐暤?,
語氣沉靜得與他的年紀不相稱。我張了張口,卻覺得舌頭生澀:“你是……誰?”“瑯川。
”他沒有看我,只將碎玉輕輕置入盒中,“三日前,我在幽林深處聽見玉鳴,有魂被困,
便以血試引?!薄罢l知玉裂魂歸,你便……醒了?!蔽彝?,眼底倏然掠過一道寒光。
血引喚魂,非凡人能為。更何況,那玉石中封印之重,便是尋常修者也難察覺氣息。
他一個少年,又怎會知其中奧秘?更古怪的是,他的氣息太過熟悉。冷、靜、沉、利。像劍,
像……他。我心跳驟停,不動聲色地凝神探去。果然,在這少年靈海最深處,
有一道極細的印記。那是容隱的神息。我心頭一震,卻未露聲色。他不語,我不問。我垂眸,
低聲道:“我欠你一命?!彼а劭次遥且凰?,瞳中竟掠過一絲……痛意。
我看見他眼底深處,有火光滯留,有劍影翻涌,有未盡的執(zhí)念在破碎的魂魄中掙扎。
這魂魄氣息我太過熟悉,不是瑯川,不是別人,是我?guī)熥?。只是瑯川,尚未察覺。
我輕輕閉上眼,不再看他。4我在這具身軀里,住了七日。七日來,魂魄未穩(wěn),
識海如碎玉重粘,時而清明,時而劇痛。我坐在窗邊,望著山間白霧繚繞,
手中握著一柄木劍。它太輕、太鈍,握在手里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可笑??晌胰悦咳站殑?,
一式一式緩慢而沉。因為我怕忘,忘了師尊教我提劍的手勢,
忘了那夜他目光不曾躲閃地一劍穿心?,槾ň驼驹诓贿h處,看我提劍、落劍。他不說話,
只靜靜看著。他的眼神太熟悉了,透過他,我仿佛能看見云渺峰上的那人。
他曾也這樣看我練劍,眼底一片沉靜,無悲無喜,唯有一點淡淡的光。我知他不是容隱,
但他身上的“神息”,卻一日比一日清晰。劍修成神之后,天道會在其骨血中留下的印記,
極微,卻無可掩蓋。瑯川……竟也有,但他不是神。我開始懷疑:他不是“殘念”,
而是一縷神魂,是在我魂飛魄散后,容隱神魂自斷自裂,自塑血骨,執(zhí)念成形。若真如此,
那他就是容隱的一部分,只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那夜,我在夢中驚醒。月色極冷,
窗外銀霜染枝。瑯川站在廊下,背對我,仿佛在看天。他一身單衣,背脊薄而直,
仿佛在承受著某種沉重。我未出聲,他卻忽地低低喚了一聲:“阿昭……”我眉頭微微蹙起,
以前的名字我從未提過,他怎知這名?他像是夢囈,又像是從記憶深處無意喚出。說完這句,
他忽然踉蹌一下,捂住胸口,額角浮汗,眼中滿是痛意?!澳恪蔽胰滩蛔∽呱锨?。
他卻只是輕聲道:“我……時常夢見一個人。”“他叫什么我忘了,可我夢見他站在雪中,
看著我……眼里什么都沒有?!薄八豢蓿膊慌?,只是問我:‘成神之后,可還記得我?
’”他聲音輕到近乎風中碎語。我望著他,輕聲道:“若你夢中的人重新站在你眼前,
你……是否還會將他親手斬去?”他沒有回答。他還在夢中。5第十日,
我尋回了自己的一縷劍意。并非是這具新身的劍骨通透,
而是那些曾銘刻在骨血、心神里的東西,總歸不肯散去。這劍意一出,我?guī)缀踔尾蛔。?/p>
連站都站不穩(wěn)?,槾ㄔ陂T外聽見動靜,飛身而入,扶住我時,掌心傳來一股溫熱的靈力。
“你……你魂魄未穩(wěn),不可妄動?!彼恼Z氣罕見地急促。我看著他,緩緩道:“我若不修,
早晚魂散?!彼凵褚徽?,似乎這才真正意識到,我的魂與這副身軀之間,并非天命歸一。
“那你……你究竟是……”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輕笑一聲:“你信不信,
我是從冥河里爬回來的?”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他其實信了。因為他的眼中沒有驚疑,
只有難以言喻的悸動與遲疑。那一瞬,我忽然心生明悟。他體內(nèi)的“容隱”,不止是殘魂,
不止是執(zhí)念,還存有一種本能。一種想要救我、保護我、靠近我的本能。
哪怕他自己并不明白這本能從何而來。我開始每日修行,哪怕這具身軀與我曾經(jīng)大不相同,
我也要一點點打磨它,直到它能再度承載我全部的力量?,槾〞r常陪在一旁,看我練劍,
有時也替我掩護靈息。他的靈力雖不強,卻極穩(wěn),每次替我護體時,
指尖總能正好接住我快要潰散的那一縷魂光。我問他:“你是否曾學過劍道?
”他搖頭:“未曾。只是夢里……偶爾會記得一些動作?!薄笆菃幔俊蔽业吐?。又過了三日,
我終于能憑自身之力運轉(zhuǎn)全身靈息。雖仍孱弱,卻足夠讓我走出這片幽林。
我站在林前的山路口,遙望北方天際。那里是云渺峰所在的方向,劍氣如虹,時有神光涌動。
我目光沉靜。曾以為死后不愿回首,哪知此生歸來,竟生出一絲……必須回去的執(zhí)念。
那里埋著我魂斷之地,埋著容隱的真身,也埋著我的……劍?,槾ㄕ驹谖疑砗螅?/p>
似有所覺:“你要走了?”我沒有回頭,只淡淡道:“是該回去一趟?!彼聊?,
開口道:“我與你一道?!蔽医K于轉(zhuǎn)過身,看著他。陽光斜灑在他眼中,那雙眼,不似少年,
太沉,太涼,卻又倔強得像是一種執(zhí)念在燃燒。我道:“你為何要隨我?”他一怔,
卻答得無比認真:“我不知為何。但我心中有一道聲音在說,你走的地方,我不能不跟。
”我看著他,良久不語。果然,這不是他的意愿,而是神魂深處未曾斷絕的命令。容隱,
你還說“不會記我”,可如今,你這絲殘魂卻要追我一世。斬心魔,你到底,斬了什么?
我轉(zhuǎn)身,一步步向著北方而去?,槾桓希_步無聲。山風起,長云壓頂,
一人一影漸行漸遠。而在天邊云渺峰上,那柄被封于神殿之中的長劍“明和”,忽然輕顫,
劍吟微鳴,似在回應什么。6云渺峰下,我站在山門前。昔年初來,是個十歲孩童,
衣衫破舊,孤身一人,被容隱帶上山去。十數(shù)年倏忽而過,如今我再歸來,卻是魂換新體,
身死名斷。昔日青石階猶在,山門依舊,唯那“劍宗”二字,因天雷侵蝕而失了半角,
裂痕深入石骨。我伸手輕撫,指尖觸及的,是斑駁血跡與歲月深痕?,槾粗?,
有些遲疑:“這……便是你曾修行之處?”我點頭,卻未多言。我不愿與旁人談起此地。
哪怕他是“他”的一部分。山門無人守,我?guī)宦肥半A而上。踏入云渺境那一刻,
我體內(nèi)劍意忽然一震,靈臺微顫,仿佛有什么力量正從峰巔回應我?!懊骱??!蔽亦?。
我的佩劍,被封于神殿之中,按理尋它當會費些時間??扇缃袼褂兴?,
哪怕我換了身軀、換了靈骨,它依舊認我。瑯川忽停住腳步,眉心微蹙?!霸趺戳??
”他臉色蒼白,聲音低?。骸啊袆υ趩疚摇!蔽倚念^一緊:“你也聽見了?”他點頭,
額間已浮出淡淡神光。原來“明和”不僅喚我,也喚他。不,是喚“容隱”。劍認主,
不認人。我們穿過長廊,途經(jīng)講劍堂、靜心池、歸元臺。每一處皆曾留下我與容隱的影子。
曾共修一式劍訣,也曾在月下品茶論道。如今再走過,卻只覺寂冷。到了神殿門前,
我卻停下了。大殿緊閉,封印未破,四方刻陣尚在,唯有一道極細的裂痕,
從殿門中垂直劈下,像是被人用劍強行震開過?,槾ㄕ驹谖疑磉?,忽道:“這劍……很熟。
”我看著他:“你想進去?”他搖頭,卻下意識伸出手,輕撫那裂痕。忽然殿中劍吟大作!
“明和”驟然破陣而起,一道金芒如虹沖天,劍意橫掃四野。我立刻站穩(wěn)身形,
體內(nèi)靈息自發(fā)運轉(zhuǎn),強行壓下那股激蕩?,槾▍s一口鮮血噴出,膝軟跪地?!艾槾ǎ?/p>
”我心下一沉,忙扶住他。他眉心竟浮現(xiàn)一道微不可察的符印,似劍非劍,似是神魂被喚醒,
靈識失控。那一刻,他抬眼看我,神情恍惚,眼中浮出深深的痛意與……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