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細雨如絲,檐角滴水成簾。
佛龕前,一縷沉水香裊裊升騰,在潮濕的空氣中劃出蜿蜒的痕跡。
再回到雅間時,紫檀木案幾上的茶已經(jīng)涼透。
鄭如堇纖細的手指摩挲著青瓷茶盞,抬眸望向對面的崔蔓月:“這次勞煩崔小姐出手相助,會不會讓你惹上麻煩?”
崔蔓月唇角微揚,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從容笑意,回道:“我每天的一舉一動都會有人報給大伯。”
她指尖輕輕敲擊案幾,思索幾瞬后接著說:“他若問起,我就說見你容貌昳麗,想給自己日后添個助力,才會幫忙。崔家女不為妾,大選當即,我總要拉攏些貌美女子,為日后做打算,想必大伯也能接受這個理由?!?/p>
鄭如堇會心一笑,嘴角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碰到難以解釋的事,就把它直接擺在明面上,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世家女怎會沒有算計,只是以前的崔蔓月太相信崔相,從未懷疑過而已。
有些人總說“為你好”,可能根本見不得你好!
崔蔓月望著窗外朦朧的雨景,眸中閃過一絲復雜。
如今看清現(xiàn)實,她忽然覺得雨中的世界分外清明,之前的困惑也都迎刃而解。
“這樣我正好有理由與你繼續(xù)接觸?!贝蘼罗D過頭,燭光在她精致的側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我只是想結交些沒有依仗又美貌的大家閨秀,在當權者眼里,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謀劃,不足為懼?!?/p>
她伸手摘下頭上的四蝶穿花碧玉簪,插在鄭如堇只戴絹花的發(fā)鬢上,溫聲笑道:“過去我不相信一見如故,今日見到你才知道,認識一個人,不在于時間長短。我虛長你一歲,家中也沒有其他姐妹,你就喚我姐姐吧。”
鄭如堇感受到簪子插入發(fā)鬢微沉的觸感,沒有遲疑,俯身盈盈一拜:“謝謝崔姐姐?!?/p>
崔蔓月指尖輕撫腰間玉佩上的崔氏族徽,終于下定了決心。
與其做別人手中的刀,不如變成持刀的人,將生殺大權握在自己手中。
“立冬之日是姚舒涵的及笄禮,陛下早已準備好了賀禮,是一只孔雀翎釵冠。大伯父已經(jīng)買通了賜禮的內侍,在釵冠上涂滿劇毒,不出一盞茶的功夫,姚舒涵便會七竅流血而亡?!?/p>
鄭如堇瞳孔微縮。
她想到崔相會動手,只是沒想到這樣快,接著說道:“不出意外的話,內侍會露出馬腳,將嫌疑指向姐姐。呵,最愛的女子死在最美的那一刻,還是死于陛下親自送出的釵冠,換做是誰都得發(fā)瘋,而姐姐......就會成為替罪羔羊?!?/p>
所有兇殺案背后,都會有一個既得利益者。
而這既得利益者,就是最值得懷疑的人。
崔蔓月望向窗外雨幕,聲音也染上了幾分飄渺:“也許我說了你也不會信,其實我并不想姚舒涵因我而死?!?/p>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帕子,“我時常在想,女人也許可以有另一種活法,不必為男人互相為難,也不必難為自己。但我身后有崔家上百個族人,肩負著家族使命,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p>
鄭如堇定定望著她,那雙清澈的眼睛盛滿了復雜的情緒,像是一池被驟雨攪動的春水。
雖然兩人相識不久,但她相信崔蔓月說的是真話。
因為那雙眼睛里的善良過于真實。
“無論住在重檐廡殿頂還是平地茅房......”崔蔓月的聲音越來越輕:“好像女人就要為了男人斗得水深火熱,而男人卻可以隔岸觀火,視做閑來無事的消遣?!?/p>
她突然轉頭看向鄭如堇,問道:“生而為人,生而為女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鄭如堇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崔姐姐,有時候破繭的意義,并不在于飛翔,而是在于突破束縛。有道是堅者如磐石,雖歲月交替而不移,忍者如柔練,雖艱難困苦而不摧。只有堅且忍者,才能百折不撓,為自己改天換命?!?/p>
崔蔓月怔住了。
她忽然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在發(fā)燙。
原來這世間真的會有人知你懂你,這種感覺比想象中更要溫暖。
鄭如堇直言道:“我可以幫姐姐救下姚舒涵,讓陛下欠你一個莫大的人情?!?/p>
崔蔓月微微瞇起眼睛:“我能為你做什么?”
鄭如堇挺直脊背,堅定地說:“我需要光明正大的理由走出鄭家,替父親申冤,為母親報仇!”
窗外最后一縷雨云散去,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崔蔓月看著面前神色堅定的女孩,鄭重地回了一個字:“好”。
女子之間的承諾,亦重若千鈞。
屋內茶香氤氳,兩個女子的倒影在茶湯中輕輕搖曳,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轉動。
——
另一廂,鄭昌胤久不見鄭如堇回來,在廂房里急得來回踱步,木地板被他踏得咚咚作響。
窗外雨勢漸歇,檐角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聲聲催人心焦。
他迫切的想知道,崔家小姐為何會對鄭如堇另眼相看,只能反復追問翠紅認識崔蔓月的過程。
翠紅的回答始終簡單明了。
“我不知道她是誰?!?/p>
“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p>
“更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p>
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一問三不知。
鄭昌胤面對一張蠢得掛相的臉,硬是找不出一絲破綻,只得重重坐回太師椅,手指不停地敲擊扶手。
直到驟雨停歇,鄭如堇才被崔家丫鬟送回屋內。
鄭昌胤一個箭步上前:“崔小姐與你說了什么?為何對你格外青睞?可是對你有什么企圖?”
鄭如堇瞪著渾圓的大眼睛回道:“我們素不相識,崔小姐怎會與我說什么,大概性情相投是句客套話吧?!?/p>
“怎么會......”鄭昌胤分明看見崔蔓月拉著鄭如堇的手說了許久的話,那熱絡的神情絕非客套。
正欲追問,他的目光忽然凝在鄭如堇發(fā)間。
那支四蝶穿花碧玉簪做工精細,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珍品。
就在此時,房門“砰”地一聲被撞開。
“父親!”鄭應瑤提著裙擺闖了進來,鬢發(fā)散亂,眼中含淚,扯著嗓子問道:“我聽下人說您將母親送回了府,還要關進祠堂,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鄭昌胤本就心煩意亂,見嫡女如此不知禮數(shù),頓時勃然大怒:“進屋不知道敲門,誰教你的規(guī)矩!”他指著門外喝道:“滾出去!”
鄭應瑤被這聲呵斥驚得后退半步,隨即看到站在一旁的鄭如堇,怒火更盛:“她們可以在這,憑什么我不行?咱們鄭家什么時候嫡妻和嫡女需要給妾室和庶女讓路了!”
鄭如堇笑容燦爛地回視她,纖纖玉指輕輕撫過發(fā)間玉簪。
這個動作立刻吸引了鄭應瑤的注意,她聲音陡然拔高,一個箭步上前,不由分說將玉簪奪下:“這玉簪是不是爹給你的?你出身卑賤,憑什么戴這么名貴的簪子!母親說的對,你娘是狐貍精,你也一身騷味,專干見不得人的勾當!”
“住口!”鄭昌胤厲聲喝止,卻為時已晚。
鄭應瑤高高舉起玉簪,狠狠摔向地面。
隨著一聲脆響,四蝶穿花碧玉簪頓時四分五裂,一只玉蝶甚至彈到了鄭昌胤腳邊。
屋內霎時死寂。
鄭如堇緩緩蹲下身,拾起一塊塊碎片,再抬頭時已是泫然欲泣的模樣:“三姐姐,這玉簪并非是爹給我的,而是博陵崔氏嫡女崔蔓月所贈?!彼曇糨p得像是嘆息:“你就這么摔碎了崔小姐的禮物,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向她交代了......”
“崔......崔蔓月?”鄭應瑤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
那位可是連宮中貴人都要給三分顏面的世家貴女,自己方才摔的竟是她的東西?
鄭昌胤臉色鐵青,太陽穴突突直跳,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盞叮當作響:“孽障!真是孽障!現(xiàn)在就給我滾回府去!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踏出房門一步!”
鄭應瑤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本想為母親討個公道,沒料到自己也被關了禁閉。
翠紅偷偷向鄭如堇投去敬佩的目光。
出門一次解決兩個。
牛人!
鄭如堇低頭整理衣袖,掩去唇邊一抹冷笑。
雨過天晴的陽光穿透云層,照在那堆碧玉碎片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