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北風卷著鵝毛雪片，把整座青牛山封得密不透風。樵夫李大山肩頭那捆柴禾，
沉甸甸如壓著整座山巒，每一步都在沒膝的雪中艱難跋涉，深陷又拔出，再深陷，
腳下咯吱作響，仿佛大地也在喘息。他心頭只盤算著一件事：賣了柴，換回那點油鹽，
再給病弱的老娘扯塊厚實的粗布，好熬過這嚴酷的冬月。行至半山腰，
一陣凄厲的哀鳴刺穿風雪。他循聲撥開一叢被雪壓彎的枯竹，
只見一只通體雪白的大鶴倒在雪地里，左翼被獸夾死死咬住，殷紅的血淌在潔白雪上，
如同綻開刺目的梅。那鶴掙扎著，黑亮的眼睛蒙了層水光，哀哀望著他，
絕望中竟透出一絲人似的哀懇。李大山心頭一緊，放下柴禾，搓了搓凍得發(fā)僵的手，
蹲下身去。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小心避開傷處，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掰開那冰冷的鐵齒。
仙鶴的左翅血肉模糊，軟軟垂著。李大山顧不得柴禾沉重，撕下自己棉襖里最軟和的一角，
笨拙而輕柔地為它裹傷，又把它輕輕抱在懷里，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它簌簌發(fā)抖的身子。
“莫怕，莫怕，”他低聲安慰，那鶴竟真似聽懂般，將頭依偎在他胸前，
黑亮的眼睛安靜地凝視著他，“先跟我家去，養(yǎng)好了傷再說?！憋L雪更緊了，一人一鶴，
在漫天白幕中艱難挪動，向著山下那點微弱的燈火而去。鶴在李家養(yǎng)傷的日子，
竟顯出幾分奇異。李大山的老娘，多年病骨支離，眼見著枯槁下去。
可自從那鶴被安置在堂屋角落，由李大山每日小心照料，換藥喂食，
老人夜里竟?jié)u漸睡得安穩(wěn)起來，咳嗽也輕了許多。李大山心中納罕，只當是娘見了活物，
心里歡喜的緣故。半月后，仙鶴的傷眼見著長好了。一日，李大山從山上回來，推開門，
驚得差點把肩上的柴禾扔在地上?；璋档挠蜔粝拢⒅晃凰匾屡?，通體白裳，纖塵不染，
宛如冰雪凝成。她鬢邊斜簪著一支銀簪，簪頭正是一只振翅欲飛的鶴形。“恩公不必驚慌。
”女子聲音清越，如冰玉相擊，“我乃山中靈禽所化。當日若非恩公搭救，早已命喪風雪。
此恩必報。”她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銀鈴，鈴身也雕著展翅的鶴紋，“此鈴贈予恩公。
凡有所求，只需搖響它，道出心愿，我必為你實現(xiàn)三次。此乃仙家信諾，恩公切記，
只可用三次?！崩畲笊姐躲兜亟舆^那枚溫潤微涼的銀鈴，只覺得像接住了一塊雪，又沉又冷。
他笨拙地擺擺手：“姑娘言重了，舉手之勞，哪敢當什么報答……”女子微微一笑，
那笑容淡得如同雪上月光：“恩公收好便是。此物關乎信義，萬望珍重?！毖援叄?/p>
她對著李大山和他驚愕的老娘深深一禮，身形倏忽化作一道清亮的白光，穿門而出，
直上云霄，與漫天星斗融為一體。只有那枚鶴紋銀鈴，沉甸甸地留在李大山粗糙的掌心，
提醒他方才并非幻夢。他小心翼翼地將銀鈴用一塊干凈的藍布包好，塞進炕席下最深的角落。
日子依舊清貧如水，娘的身體卻真的一天好似一天。李大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砍柴換米，
侍奉老母，那枚能呼風喚雨的銀鈴，如同一個遙遠而模糊的傳說，被他深深埋藏，
從未想過動用。寒來暑往，五年時光在柴刀與扁擔的摩擦聲中悄然流逝。
李大山的老娘安詳離世，村里熱心腸的孫大娘，見他忠厚老實，
做媒將鄰村姑娘趙秀云說給了他。秀云過門后，勤快賢惠，夫妻倆相敬如賓，日子雖清苦，
卻也和順溫暖。李大山依舊每日上山砍柴，那枚銀鈴，依然靜靜躺在炕席深處，裹著藍布，
落滿了時光的塵埃。信義二字，如同他每日踩踏的山石，早已沉入他骨血深處，從未動搖。
這年深秋，李大山挑著新打的柴禾去鎮(zhèn)上集市。剛走到街口，
便被幾個青衣小帽的家丁攔住去路。為首一人倨傲道：“我們老爺有請?！辈挥煞终f，
將他半推半搡地帶進了一座氣派非凡的深宅大院。堂上坐著一位錦袍富商，面團團，眼瞇瞇，
正是本縣首富錢百萬。他捻著唇上兩撇鼠須，開門見山：“李樵夫，
老夫知道你手里有件寶貝，一枚仙鶴所贈的銀鈴，能遂人愿，可是真的？
”李大山心頭猛地一跳，臉上卻平靜無波，只搖搖頭：“錢老爺說笑了，小人一個粗鄙樵夫，
哪有什么寶貝？”錢百萬嘿嘿一笑，眼中精光閃爍，拍了拍手。
兩個家丁立刻抬上一只沉重的朱漆木箱，“哐當”一聲放在李大山面前。箱蓋打開，
里面竟是滿滿一箱黃澄澄的金錠，在昏暗廳堂里發(fā)出誘人的光芒。“這些金子，
足夠你一家十輩子吃喝不盡，穿綾羅綢緞，住高屋大宅！”錢百萬身體前傾，聲音充滿蠱惑，
“只要你將那鈴鐺借我一用，讓我這錢莊的生意再翻上幾番！用完即刻歸還，如何？
”黃金的光芒刺得李大山眼睛發(fā)澀。他仿佛看見秀云穿上新衣的笑臉，
看見自家破敗的茅屋變成亮堂的大瓦房。他喉頭滾動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
那沉甸甸的金光，幾乎要灼穿他粗布衣衫下的胸膛。然而，炕席下那枚冰涼銀鈴的觸感，
以及白衣女子清冷如霜的“信義”二字，瞬間壓過了那灼熱的光。他深吸一口氣，
挺直了被生活壓彎的脊背，聲音不高，卻像石頭砸在地上：“錢老爺，小人命薄，
享不了這潑天的富貴。那鈴鐺，恕難從命?！卞X百萬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化為鐵青：“不識抬舉！來人，送客！”李大山走出那朱門高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他回頭望了一眼那緊閉的深宅大門，
像望著一座黃金鑄就的牢籠，心頭反而一陣松快，仿佛卸下千斤重擔。數(shù)月后，
一個春寒料峭的清晨，李大山剛推開院門，兩匹快馬踏著晨露疾馳而至，
馬上跳下兩名皂衣公差，神色冷峻：“李大山？縣尊大人有請，速速隨我等前往縣衙！
”不由分說，將他架上馬背?？h衙后堂，縣令周文清一身官服，面沉似水，
眉宇間凝結著濃重的憂慮。屏退左右后，他踱到李大山面前，
壓低聲音：“本官也不與你繞彎子。聽聞你有仙鶴所贈銀鈴，能解人所難？
”李大山心頭又是一沉，垂首道：“大人明鑒，小人……”周縣令猛地抬手打斷他，
眼中竟有血絲：“本官宦海沉浮，半生謹慎，如今卻被一樁舊案牽連，
眼見前程性命皆要斷送！只需你搖動那鈴，助我渡過此劫，保我官位無虞！”他湊近一步，
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迫切，“事成之后，本官保舉你為本縣典吏！從此脫了這身粗布，
吃一份安穩(wěn)官糧！這難道不比你在山里砍一輩子柴強過百倍？”典吏？
那是村里老秀才一輩子都巴望不上的位置！李大山仿佛看到自己穿上皂吏的服色，
旁人敬畏的目光……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周縣令見他沉默，以為他心動，
又添上一把火：“本官說話算話！富貴前程，就在你一念之間！”堂內寂靜，
唯有銅壺滴漏單調的滴水聲。那“滴答、滴答”的聲響，敲在李大山心頭，如同錘擊。
他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出白衣女子贈鈴時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睛，和那句沉甸甸的“信義”。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落在周縣令焦灼的臉上，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大人，
小人只會砍柴。官場的事，不懂，也幫不上忙。那鈴鐺，恕小人不能動用。
”周縣令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了一下，眼中的希望瞬間化為冰冷的怒意和絕望，
他死死盯了李大山半晌，最終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滾！
”李大山默默退出那壓抑的縣衙后堂，春日微暖的陽光落在他身上，
卻驅不散心頭那絲沉重的寒意。他知道，這一次得罪的，是能主宰他生死的父母官。
更大的風暴，來得猝不及防。秋收剛過，
一隊盔明甲亮的禁衛(wèi)騎兵如黑云般驟然降臨小小的李家村。馬蹄踏碎了村口的寧靜，
金戈鐵甲的肅殺之氣讓所有村民噤若寒蟬。為首將領手持一面金燦燦的令牌，
聲音響徹村落：“奉旨！樵夫李大山，即刻入宮覲見！”李大山被不由分說地押上馬車，
一路風馳電掣。秀云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追到村口，只看到絕塵而去的車馬和漫天黃塵，
她癱軟在地，失聲痛哭。巍峨的宮闕，金碧輝煌，如同巨獸蟄伏。李大山被帶到一處偏殿，
殿內龍涎香濃郁得令人窒息。年輕的皇帝高踞御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擋了部分面容，
唯有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穿透珠簾，牢牢鎖住殿下跪伏的草民?！疤痤^來。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李大山依言抬頭，目光卻不敢直視天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