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鶴堂
云太夫人,楊娘子,云侍郎坐在高堂之上。
一眼望去,三人皆十分貴氣。
云侍郎官拜吏部侍郎,手握實權,他的女兒侯府將軍府都嫁得。
更遑論楊娘子還是鄭國公府嫡女。
老夫人身份也不低。
云梨走進花廳,三人目光一齊落她身上。
親熱不足,疏離不自在居多。
按理說,女兒被奶娘換了,他們應當恨奶娘,送走云沐歌,更加疼愛云梨才是。
偏偏罪魁禍首奶娘,半年前為救楊娘子被人殺死,死前說出真相,并許下心愿。
希望云府善待云沐歌,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
這事不必她交代,云沐歌本就很得寵,自不會被冷待。
至于從小鎮(zhèn)上接回的云梨,他們自然對她好。
可這種好,是禁不住一丁點考驗的,尤其與云沐歌撞在一起。
前世剛回到云家那段時間。
她內(nèi)心苦痛煎熬,像個小偷,不甘心注視著云沐歌與云家人的恩恩愛愛。
為融入云家,她做出許多努力。
云太夫人壽宴,云沐歌獻字。
她四處打聽,知道云太夫人喜歡聽古琴,就勤學苦練。
練到手指抽筋滿是細小傷口也不停,練了三個月,只為在云太夫人壽宴上得到一個夸獎。
壽宴當日,她是在云沐歌獻字后彈得琴。
她怎么也想不到,云沐歌還會彈琴。
云沐歌學了十年古琴,她只學了三個月,怎么比得過?
當時,在場所有人都瞧不上她。
云家人更是個個嫌棄,尷尬得不敢看她。
云大郎君為了解圍,出來舞劍,這才化解了尷尬的氛圍。
后來?
她又做了許多努力,讀書,練字,練琴。
可她毫無基礎,怎么比得過云沐歌?
往往夫子前一刻夸了云沐歌,后一刻就要重罰她,打她手心。
用言語暗示她如此蠢笨,不用再上學堂,在家里好好學繡花,等著嫁個好郎君即可。
因為不甘心,她鬧出許多笑話,被至親之人看不起,嘲笑,丟盡臉面。
那兩年,她看透了這世間一切虛偽的感情。
如今,在火里被燒死一回又重來,對親情,她心頭已再無任何期待。
叫了人,行禮坐下。
云梨漠然小臉并不作聲,等他們先開口。
云侍郎看幾眼楊娘子。
楊娘子遲疑了下,輕咳一聲,不自在別扭地開口。
“梨兒,是這樣,這將軍呢,常年在外打仗,身旁暗藏危險,你自幼身子骨弱,恐跟著不長壽?!?/p>
“朝歌身子強壯,我與你阿父祖母思索諸多,最后一致認為按原先決定。”
“你與侯府議親,朝歌與將軍府議親?你意下如何?”
盯著面色疏離的云梨,云侍郎也適時開了口。
“你阿娘是為你好,為父也認為這樣更合適一些?!?/p>
他的手在膝蓋上磨了磨,又繼續(xù)道:“其他你不用操心,太后身邊的葉媼傳了話,說過幾日會遣人來教授你宮廷禮儀規(guī)矩,你跟著好好學就是?!?/p>
上一世,他們說將軍府百般好。
侯府千般不好,萬般不好。
這一世,他們又這般。
果然待人處事兩套標準。
云梨手緊捏衣衫,心口微微一刺。
想讓她做決定嗎?
將來行差踏錯,也是她自己選擇。
如此,他們便能毫無心理負擔,冷眼旁觀她的一切不辛。
甚至可以推脫是她選錯了,跟他們有什么關系?
一如上一世。
重活一世,云梨只要自己平安喜樂,長命百歲,其他一切不重要。
這一次,她倒要看看他們還能說什么?
見她不言,云侍郎楊娘子對視一眼,皆從從對方眼里看到無所適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
云太夫人瞧他們一眼,視線轉(zhuǎn)移,目光落云梨身上。
“你自小不在阿父阿娘身邊長大,他們自有內(nèi)疚之心,故我做主,嫁妝你比朝歌多兩成?!?/p>
“你是個懂事孩子,往后成了親,好好過日子,莫要心底生了怨言,誤了自個人生?!?/p>
“是嗎?”云梨眼底無波動,仍是冷漠自持模樣。
云太夫人眸色一變,微蹙眉,她一時竟看不透這小女娘在想什么。
一旁云侍郎,楊娘子皆看不透云梨在想什么。
姜還是老的辣,云太夫人率先一步猜出來云梨意思,她眼底閃過一道嘲諷。
“你可是對嫁妝不滿?”
她非要云梨說出來,一副胸有成竹模樣。
云梨垂眸,眼底劃過一抹恨,再抬頭,眼底又成了云淡風輕。
“二這個數(shù)字,我不喜歡,也不吉利。”
云太夫人差點氣笑了,“三呢?你認為吉利嗎?”
“適中?!痹评嬲Z氣淡淡。
“如此,你的嫁妝便比云沐歌多三成。”云太夫人眼眸漸漸陰郁,盯著云梨。
“到底在外長大,這心也長得七長八短的。”
這不是暗示她與云家人不齊心嗎?
云梨笑了,“就能活下來而言,七長八短沒什么不好,不是嗎?”
這下子,莫說云太夫人,就連云侍郎與楊娘子都生了氣,卻都氣得說不出話。
云梨輕飄飄看了他們一眼,一一點頭,起身面龐冷漠離開了松鶴堂。
走不遠,就聽到了云太夫人火氣十足聲音,云侍郎,楊娘子寬慰聲音。
云梨聽到了。
知鶴也聽到了,走遠幾步正要發(fā)泄怨言。
云梨目視前方,微抬手阻止了她。
知鶴奇怪,“怎么了?”
“云沐歌來了?!痹评嫖⑽⑸扉L了脖子,舒展了站姿。
“她可真討厭。”知鶴眼眸一下瞪圓,像只小老虎在云梨身邊護她。
前方,云沐歌款款而來。
她確實是個美人,云府將她養(yǎng)得好,出落得高挑嬌美。
這會兒,她身后跟著兩個一等丫鬟,一人兩仆趾高氣揚像三只孔雀。
與她相比,云梨實在不起眼。
常年勞作,令她身子孱弱。
鵝蛋小臉蒼白如梨花,毫無血色,頭發(fā)絲枯燥泛黃,發(fā)尾分叉極多。
一雙手全是老繭,骨節(jié)并不均勻,額前厚重發(fā)絲更顯得她疏冷無趣。
只一雙杏眼瀲滟如秋水,此刻含滿了漠然。
云沐歌到云梨身邊停下,傲慢俯視著云梨。
半晌,她緩緩伸手,握起云梨粗糙小手,眼眸淺淺一層笑意,強壓住眼底深處不耐。
“云梨,前些日子我對不住你,后我細細想了,我不能太過任性自私,故我們不換親了,婚事照舊,你意下如何?!?/p>
她勾起嘴角甜軟的笑,同云梨撒嬌。
“你不會生我氣了吧?好云梨,能不生我氣嗎?我不是故意的啊。”
云梨盯著她矯揉造作模樣,聽著她嗲嗲語氣,溫柔把手收回,眼里盛滿了笑容。
“生氣也要力氣啊,我這些年因趙媽媽受盡虐待,餓著肚子長大,哪兒有力氣生你的氣呢?畢竟你可是趙媽媽親生的女兒呢,你懂我的吧?”
云沐歌眼眸里的笑意,霎時像一面鏡子般破碎,緩了又緩,有裂痕的笑容勉強聚齊。
“好云梨,趙媽媽都過去了,咱們提她干什么?”
她語調(diào)溫柔,慢慢斂掉笑容,悄無聲息又甜笑如花,聲音軟軟。
“因著換親一事,母親訓了我三日,我知錯了,云梨不生我氣好嗎?算我求你,你若還不解氣,便打我一頓,我也受得?!?/p>
打她?
只怕才抬手,松鶴堂那三人就跑來阻止了。
云梨滿心嘲諷,眼愈發(fā)冷了。
她不想再跟云沐歌多說一個字!
“云梨你怎么不說話?你生氣了嗎?”云沐歌摸不準云梨意思。
“跟趙媽媽的女兒,我有什么好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