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著粗糲的沙礫,狠狠抽打在邊城低矮的土墻上。暮色沉沉壓下來,
將沈硯挺拔的身影拖得又細又長,影子末端幾乎要觸到城墻根下那個小小的院門。
我站在門內(nèi),指尖攥著那件幾乎耗盡我所有心血的紅底金線戰(zhàn)袍。袍身挺括,
金線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流溢著沉靜的輝光,唯有左邊袖口,那朵象征平安歸來的祥云,
還差最后幾針收尾的金線。細密的針腳停在那里,像一個未盡的祈愿。他走近了,
帶著塞外風沙的凜冽氣息。年輕的臉上有洗不掉的疲憊,
深陷的眼窩里卻燃著兩簇我熟悉的、灼熱的火苗。他抬手,
粗糲的指腹輕輕撫過祥云旁細膩的繡線,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翱炝?,青棠。
”他的聲音有些啞,像被砂紙磨過,“等這云彩繡全了,我就穿著它回來,風風光光娶你。
”我的心被那粗糙指尖的溫度燙了一下,隨即又被他話里的“回來”揪緊。
每一次他披甲出城,每一次他帶著新增的傷痕和疲憊歸來,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口反復割磨。
我將戰(zhàn)袍塞進他懷里,冰涼的綢緞觸手生溫:“帶著它。它在,就當我…我守著你了。
”話未說完,喉頭已哽住,只能用力推他,“快走吧,莫誤了時辰?!彼钌羁次乙谎?,
那目光沉甸甸的,像要把我的模樣刻進骨頭里。然后猛地轉(zhuǎn)身,
大步流星地匯入城外正在集結(jié)的黑色鐵流之中。沉重的城門在他身后“嘎吱”合攏,
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隔絕了我的視線,也隔絕了那漫天狂舞的黃沙。那扇沉重的城門,
從此再未為他真正開啟。再次聽到沈硯的消息,已是數(shù)月之后。邊城閉塞,
消息如同被風沙堵住的泉眼,艱難地滲透進來。他成了“沈?qū)④姟薄?/p>
傳說他在一場惡戰(zhàn)中如天神下凡,硬生生從尸山血海里背出了微服私訪的太子,血染征袍,
一步一個血印。太子感其忠勇,親口擢升,命他即刻入京,授鎮(zhèn)北將軍印。將軍。鎮(zhèn)北將軍。
這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蜷縮。鎮(zhèn)上的小吏送來一封薄信,是沈硯的親筆。
字跡力透紙背,帶著久違的熟悉,可那字里行間透出的陌生氣息,卻讓我指尖冰涼。
“……青棠吾愛,見字如面。京城繁華,然非吾鄉(xiāng)。將軍虛名,不及卿一笑……暫羈絆于此,
待事了,必披紅袍歸,踐前盟,娶卿為婦,生死不離……萬望珍重自身,勿念勿憂。
”信箋在我手中簌簌作響。京城繁華,將軍虛名……字字句句都在安撫,
可那“暫羈絆”、“待事了”背后深不見底的漩渦,卻像毒藤一樣纏上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離我那么遠,遠到連他的困境,我都只能隔著這薄薄的信紙,嗅到一絲不安的氣息。
我拿起針,指尖卻抖得厲害,細小的針尖幾次刺偏,扎進指腹,殷紅的血珠滲出,
洇在袖口那片即將完成的祥云金線邊緣。那血迅速被絲線吸吮進去,留下一小片刺目的暗紅,
像一道無法彌合的猙獰傷口。我怔怔地看著,忘了疼。日子在擔憂和等待中煎熬,
像鈍刀子割肉。邊城的冬天來得又早又酷烈,寒風卷著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臉。
小鎮(zhèn)依舊破敗灰暗,與沈硯信中描繪的錦繡京城隔著天塹。我守著那件戰(zhàn)袍,
繡著那朵染血的祥云,每一針都像是在縫合自己心上的裂縫。直到那個黃昏,
沉重的馬蹄聲踏碎了小鎮(zhèn)的沉寂。不是沈硯。是他麾下最忠心的副將,趙誠。他風塵仆仆,
一臉塵土也掩蓋不住的沉重,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塞進我懷里。包袱里是冰冷的金銀,
硬邦邦地硌著人?!叭罟媚?,”趙誠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動什么,“將軍…身不由己。
京城的天,變了?!彼凵耖W爍,帶著不忍和急迫,“太子殿下親自賜婚,
要將嘉寧郡主……就是寧王的掌上明珠,許配給將軍!圣旨已下,就在這幾日!
”我腦中“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擊中,眼前陣陣發(fā)黑。
嘉寧郡主…寧王…那個權(quán)勢熏天、連皇帝都要忌憚三分的梟雄?沈硯他…成了砧板上的肉!
“將軍他…他無法抗旨!”趙誠的聲音帶著哽咽,“抗旨…就是誅九族的大罪!
將軍他…他不能連累你,連累這鎮(zhèn)上所有無辜的人!他命我…命我護送你速速離開邊城,
越遠越好!找個安穩(wěn)地方,隱姓埋名,好好活下去!這些錢…是將軍能拿出的所有!
”他遞來另一封薄薄的信箋,封口火漆完好,卻像一塊燒紅的鐵。我麻木地接過,指尖冰涼。
“將軍說…此生負卿,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以報!”趙誠說完,猛地抱拳,深深一揖,
轉(zhuǎn)身翻上馬背,絕塵而去,仿佛多停留一刻,那沉重的負罪感就會將他壓垮。
寒風卷起地上的雪沫,打著旋兒撲在我臉上。我站在冰冷的院門口,像個被遺棄的木偶。
許久,才顫抖著撕開那封信。沈硯的字跡從未如此潦草,力透紙背,幾乎要將紙劃破,
墨跡被水暈開大片,分不清是汗還是淚:“青棠吾愛:見此字時,吾心已碎。天威難測,
刀懸項上。賜婚郡主,非吾所愿,實乃身陷囹圄,退一步粉身碎骨,退萬步則累及卿與無辜!
吾心如刀絞,恨不能立死!然身負太子重托,麾下袍澤性命亦懸于吾手……吾茍活一日,
或可周旋一日,護卿遠遁一日。此信到時,趙誠當已護卿離險地。萬望吾愛,速速遠避,
莫回頭!莫念吾!吾此生已負卿,唯愿卿平安喜樂,長命百歲!黃泉碧落,魂夢永隨!勿念!
勿念!沈硯絕筆?!泵恳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眼睛,刺穿我的心肺。
沒有哭喊,沒有暈厥。巨大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
肺里的空氣被一點點抽空。世界失去了聲音,只剩下心腔里空洞而劇烈的回響。
我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冰冷的屋子,坐在那張他曾經(jīng)坐過的舊凳上。
窗外的天光一點點暗下去,屋子里徹底陷入黑暗。只有指腹間被繡針反復刺破的傷口,
在冰冷的空氣中傳來細微尖銳的痛楚。那痛,是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真實。一天一夜。
我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只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片洇著血的祥云。那血早已干涸發(fā)暗,
像一塊丑陋的疤痕。第二天清晨,第一縷慘白的天光透進窗欞。我站起身,動作僵硬。
打開趙誠留下的包袱,冰冷的金銀閃著刺眼的光。我抓起那些沉甸甸的金錠銀錠,
如同抓起滾燙的炭火,踉蹌著走出院門,一家一家,敲開左鄰右舍的門,
將那些冰冷的“買命錢”硬塞進他們驚愕的手中?!吧?qū)④姟o的。
”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做完這一切,我回到空蕩蕩的屋子。
只帶上了那件終于繡完最后一針的紅底金線戰(zhàn)袍——袖口那朵祥云,
金色的絲線里凝結(jié)著我干涸的血跡,紅得刺目。還有一段素白如雪的綾。然后,我鎖上院門,
轉(zhuǎn)身,迎著邊城刺骨的寒風和漫天翻飛的雪沫,一步一步,踏上了那條通往京城的不歸路。
京城的風是另一種味道。不再是邊關(guān)的粗糲和塵土氣,
而是脂粉的甜膩、食物的油膩和一種無形的、沉重的威壓,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
高聳的城墻,巍峨的宮闕,朱門繡戶,
寶馬香車…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著權(quán)力的森嚴和等級的不可逾越。我一身粗布素衣,
背著小小的包袱,走在喧鬧的街市上,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我尋了一處最不起眼、魚龍混雜的城隍廟角落棲身。每日只啃最硬的冷饃,
喝廟里施舍的稀薄菜湯,所有的銅板都省下來,只為打聽一件事——鎮(zhèn)北將軍沈硯的消息。
消息零零碎碎,拼湊出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圖景。太子與寧王的奪嫡之爭已至白熱。
寧王手握重兵,黨羽遍布朝野,氣焰滔天。太子勢弱,
倚仗的正是沈硯這股新崛起的、對他有救命之恩的軍中新銳。而寧王為斷太子臂膀,
更為了羞辱太子,竟將最寵愛的女兒嘉寧郡主強塞給沈硯!圣旨如山,
沈硯成了風暴中心最脆弱的棋子?!奥犝f那嘉寧郡主,跋扈得很呢!沈?qū)④姟率请y熬。
”一個在茶館外乞討的老乞丐,接過我遞過去的半個冷饃,壓低了聲音,
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同情?!扒皫兹諏幫踉诔蒙?,又尋釁沈?qū)④娏?,說他擁兵自重…嘖嘖,
欲加之罪??!”另一個在巷口曬太陽的老兵,搖著頭嘆息?!盎槠凇投ㄔ谙略鲁醢肆恕?/p>
”一個在將軍府后門倒泔水的婦人,憐憫地看了我一眼,匆匆走開。
初八…初八…我蜷縮在城隍廟冰冷的角落里,緊緊抱著懷里那件紅得刺眼的戰(zhàn)袍。
那上面有我繡的每一針,有我的血,有我對他平安歸來娶我的所有期盼。如今,
它成了一件祭品。婚期越近,京城的空氣越緊繃。巡邏的甲士明顯增多,
盔甲摩擦的聲音冰冷刺耳。茶樓酒肆里,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都低了下去,眼神里藏著驚惶。
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籠罩著這座巨大的城池。終于,那個日子還是來了。初七,夜。
沒有星月。濃重的烏云低低壓在京城上空,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死寂中,突然,
一聲凄厲的號角撕裂了夜空!緊接著,
是無數(shù)兵刃猛烈撞擊的鏗鏘巨響、戰(zhàn)馬驚恐的嘶鳴、垂死者發(fā)出的短促慘叫!
聲音從皇宮的方向傳來,如同地獄的喪鐘被敲響!城隍廟瞬間炸開了鍋。
乞丐、流民驚恐地尖叫著四散奔逃。我猛地站起身,沖到廟門口。只見皇宮方向火光沖天,
映紅了半邊黑沉的天幕!喊殺聲、慘叫聲、兵戈碰撞聲如同沸騰的潮水,洶涌地灌入耳朵。
寧王!他動手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我死死攥著冰冷的門框,
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沈硯!他一定在皇宮!他在那煉獄的中心!混亂持續(xù)了整整一夜。
火光時明時暗,喊殺聲時近時遠。我像一尊石像,立在城隍廟的陰影里,
望著那片吞噬一切的火光,身體里的血液似乎都凍成了冰。天將破曉時,
混亂的聲浪漸漸平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彌漫開來。沉重的城門開啟聲隆隆傳來,
伴隨著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轆轆聲和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
一隊隊盔甲染血、殺氣騰騰的寧王叛軍,押解著長長的俘虜隊伍,從皇宮方向緩緩行來。
隊伍最前方,一輛囚車格外刺眼。囚車緩緩駛過城隍廟前的長街。我看到了他。沈硯。
他高大的身軀被粗大的鐵鏈鎖在囚車狹小的木籠里,被迫佝僂著。
曾經(jīng)筆挺的鎧甲早已破碎不堪,被暗紅發(fā)黑的血污浸透,緊緊黏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
臉上布滿血污和青紫的淤痕,幾乎辨不出原本英挺的輪廓。唯有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jīng)映著邊關(guān)星月、映著我身影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眉骨之下,
空洞地望著前方灰蒙蒙的天空,像兩口枯竭的深井。沒有憤怒,沒有恐懼,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血,順著他破碎的甲胄邊緣,一滴一滴,砸落在囚車骯臟的底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令人心悸的“嗒…嗒…”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清晨街道上,清晰得如同喪鐘。
囚車后面,是被五花大綁、面色死灰的太子。再后面,
是更多垂頭喪氣、渾身浴血的太子舊部。押解的叛軍士兵們發(fā)出勝利的、粗野的哄笑和唾罵。
路旁的百姓驚恐地縮在門板后,連大氣都不敢出。我的指甲深深摳進掌心,刺破了皮肉,
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凍僵了四肢百骸,
也凍住了喉嚨里所有聲音。我看著囚車里的他,那個曾許諾要穿著我繡的紅袍回來娶我的人,
此刻像一具被撕碎的、尚有余溫的尸體,在囚籠中隨著車輪的顛簸微微晃動。囚車遠去,
只留下青石板上蜿蜒的、暗紅的血痕,像一條通往地獄的標記。當天下午,
冰冷的告示就貼滿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白紙黑字,蓋著猩紅的寧王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