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三年,暮春。
長安城,西市。
豆大的雨點噼啪砸落,混著泥水在青石板上肆意橫流。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昏沉天幕,瞬息照亮了蜷縮在“福來客棧”屋檐下的一個狼狽身影。
陳硯猛地睜開眼,劇烈的頭痛讓他眼前發(fā)黑,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腦仁里攪動。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要冒出火來,發(fā)出的聲音嘶啞難辨:“水……水……”
雨水無情地拍打在他臉上,冰冷刺骨。
他下意識地抬手抹去,觸手卻是一片濡濕和黏膩,鼻端傳來淡淡的血腥氣。
他低頭,看見自己身上僅裹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布短褐,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骨架。
我是誰?
這里是哪里?
無數(shù)念頭在他腦海中翻騰,卻抓不住一絲頭緒。
記憶仿佛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塊,只剩下空洞的白。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雙腿卻軟得像面條,剛一用力,便又重重摔倒在地,濺起一片泥漿。
冰冷的雨水和地面的寒氣迅速抽走他本就不多的體溫。
“滾開,臭乞丐!別擋了爺?shù)穆?!”一個粗豪的聲音在不遠處炸響,伴隨著“咣當”一聲,似乎是什么東西被踢翻了。
陳硯費力地循聲望去,只見幾個打著油紙傘的漢子正簇擁著一個錦衣胖子,嫌惡地繞過他。
那胖子還狠狠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進了對面的酒樓。
乞丐?他們把我當成了乞丐?
陳硯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屈辱,但他此刻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
饑餓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胃,寒冷讓他牙關(guān)打顫。
他只能更深地縮進屋檐,試圖從這片刻的遮蔽中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溫暖。
“福來客棧”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盞昏黃的油燈探了出來,映照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
“誰在外頭?”一個略顯蒼老但中氣尚足的聲音問道。
陳硯看到了一線生機,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店家……行行好……給口水喝……”
那燈籠晃了晃,照清了陳硯的慘狀。
掌柜模樣的老者打量了他片刻,眼神里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沉默著,似乎在權(quán)衡什么。
雨越下越大,陳硯的意識開始模糊,他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唉,”老者終于嘆了口氣,將門推開一些,“進來吧。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你這樣會凍死的?!?/p>
陳硯心中一松,幾乎是爬著進了客棧。
一股混雜著飯菜香、酒氣和柴火味的暖流撲面而來,讓他凍僵的身體微微一顫。
老者自稱趙伯,是這福來客棧的掌柜。
他給陳硯端來一碗熱粥和一塊干硬的麥餅。
陳硯也顧不上燙,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才感覺腹中那條噬人的毒蛇稍稍安分了些。
“小哥兒,看你樣子不像是本地人,怎么落到這般田地?”趙伯收拾著碗筷,狀似隨意地問道。
陳硯茫然地搖了搖頭:“我……我不記得了。頭一醒來,就在街上,什么都想不起來?!彼嗣竽X勺,那里似乎有個腫塊,一碰就疼。
趙伯這樣吧,我這客棧后院還缺個劈柴挑水、清掃馬廄的雜役。
你若不嫌棄,就先留下,管你一日三餐,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
工錢嘛,暫時沒有,等你身子利索了,也想起了些什么,是去是留,再做計較。
如何?”
陳硯聞言,眼中重新燃起光彩,連忙點頭如搗蒜:“多謝掌柜!多謝趙伯!小子什么粗活都能干,絕不偷懶!”他此刻身無分文,記憶全失,能有個落腳之處已是天大的恩賜。
趙伯嗯了一聲,指了指后院的方向:“馬廄旁邊有間柴房,你自己去拾掇一下。記住,手腳麻利些,別給我惹麻煩。西市這地方,龍蛇混雜,少說多做,知道嗎?”
“小子明白!”陳硯鄭重應下。
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陳硯便被一陣雞鳴吵醒。
宿醉般的頭痛依舊,但比起昨夜已好了許多。
他活動了一下酸痛的筋骨,推開柴房的破門,深吸一口清晨微涼的空氣。
西市已經(jīng)蘇醒過來,遠處傳來各種叫賣聲、車輪滾滾聲,一派喧囂熱鬧的景象。
趙伯早已起來,正在柜臺后打著算盤。
見陳硯出來,便指了指水桶和扁擔:“先把院子里的水缸挑滿,再去馬廄把馬糞清了,然后把柴劈了。”
“好嘞!”陳硯應了一聲,拿起工具便開始干活。
他雖然失憶,但身體似乎還殘留著某些本能,劈柴挑水的動作雖有些生疏,卻也做得有模有樣。
忙活到日上三竿,他才得以喘口氣,趙伯給了他一碗稀粥和兩個窩頭。
正當他蹲在后院狼吞虎咽時,一陣囂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喲,福來客棧添新人了?”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
陳硯抬頭,只見七八個流里流氣的漢子堵住了后院門口,為首的是個三角眼、塌鼻梁的青年,一臉的橫肉,穿著不合身的綢衫,正斜睨著他,正是昨日那幫潑皮中的一個,似乎叫什么“狗兒哥”。
趙伯聞聲從前堂趕了出來,臉上堆笑道:“狗兒哥,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那狗兒卻不理趙伯,徑直走到陳硯面前,一腳踹翻了他手中的粥碗。
熱粥灑了一地,也濺了陳硯一身。
“新來的不懂規(guī)矩???”狗兒用腳尖碾著地上的窩頭,冷笑道,“在這西市討生活,不知道要先拜碼頭,交‘地稅’嗎?”
陳硯握緊了拳頭,胸中一股怒火直往上撞。
但他瞥了眼旁邊一臉緊張、連連作揖的趙伯,又看了看狗兒身后那群虎視眈眈的混混,最終還是強壓下了火氣。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無依無靠,硬碰硬只會吃虧。
“狗兒哥,他新來的,不懂事,您高抬貴手?!壁w伯連忙上前打圓場,悄悄往狗兒手里塞了串銅錢。
狗兒掂了掂銅錢,臉上的煞氣稍減,但依舊指著陳硯,惡狠狠道:“小子,算你運氣好,趙掌柜替你說了話。爺給你三天時間,湊齊一百文孝敬上來,不然,就打斷你的狗腿,把你扔出西市!”
說罷,帶著一眾混混揚長而去。
趙伯長嘆一口氣,拍了拍陳硯的肩膀:“小硯啊,忍一忍吧。這些地痞,我們生意人惹不起。這錢,我先替你墊上,以后你慢慢還?!?/p>
陳硯心中一暖,對趙伯的感激又多了幾分。
他默默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將那份屈辱和憤怒深埋心底。
一百文錢,對他這個身無分文的失憶之人而言,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
接下來的兩天,陳硯一邊拼命干活,一邊留心觀察著西市的一切。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雖然失去了記憶,但腦子里似乎還殘留著一些奇怪的“知識”。
比如,當他看到不同米鋪的米價差異時,腦中會不自覺地冒出“信息差”、“套利”之類的詞;當他看到某個攤販吆喝著“虧本大甩賣”卻依舊顧客盈門時,又會想到“營銷策略”、“薄利多銷”。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快得讓他抓不住,卻又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他的判斷。
在送菜去酒樓的途中,他會下意識地記下幾家雜貨鋪、布莊、糧店的進貨渠道和大致售價,試圖從中找出規(guī)律。
他隱隱覺得,這些“知識”或許能幫他度過眼前的難關(guān)。
第三日傍晚,陳硯拖著疲憊的身體收工,心中依舊為那一百文錢發(fā)愁。
他沿著客棧后巷往柴房走,剛拐過一個堆滿雜物的角落,忽然被地上的什么東西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他定睛一看,竟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蜷縮在墻角,額頭上血肉模糊,胸口微微起伏,顯然還有氣息,只是已陷入昏迷。
周圍三三兩兩聚了些看熱鬧的街坊,指指點點,卻無一人上前。
“造孽哦,看樣子是被人打的。”
“誰知道呢,興許是自己摔的,這老乞丐,怕是不行了。”
“快走快走,別沾了晦氣!”
陳硯的心猛地一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但一股強烈的沖動驅(qū)使著他蹲下身子。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老乞丐額前被血浸濕的亂發(fā),露出一個猙獰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
“得止血!”這個念頭如同本能般從他腦中冒出。
他環(huán)顧四周,見旁邊有個被丟棄的破布袋,連忙撕下一塊相對干凈的麻布,又撿了根掉落的細柴枝。
他先用麻布按住老乞丐額頭的傷口,試圖壓迫止血。
血似乎止住了一些,但依舊緩慢滲出。
陳硯皺眉,腦中零碎的片段閃過——按壓、包扎、消毒……他甚至不知道這些詞匯是從哪里來的。
他咬了咬牙,將細柴枝折成幾段,用布條纏繞,做成一個簡易的壓迫墊,更用力地按在傷口上。
他的舉動讓圍觀的街坊們都驚呆了,竊竊私語聲也小了下去。
連路過此地,正準備尋陳硯晦氣的狗兒一伙人,看到這一幕也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眼中露出幾分詫異和玩味。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老乞丐額頭的血終于不再外滲。
陳硯松了口氣,正想將他扶起來一些,那老乞丐卻突然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呻吟,緩緩睜開了渾濁的雙眼。
他的目光先是茫然,隨即聚焦在陳硯臉上,
他嘴唇翕動,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一句沙啞卻帶著奇異穿透力的低語:“你……不該來這里?!?/p>
話音未落,老乞丐頭一歪,再次昏了過去。
陳硯心頭巨震,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他為什么會這么說?
難道他認識我?
不等陳硯細想,客棧的方向突然傳來趙伯帶著怒氣的呼喊:“陳硯!陳硯!你小子跑哪兒去了?還不快給老子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