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習(xí)習(xí)，吹散了白日的喧囂。
陳硯送走最后一個客人，回到福來客棧自己那間簡陋的雜役房。
他從貼身的衣物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殘破不堪的羊皮紙，借著窗外透進(jìn)的微弱月光，攤在桌上。
那上面繪制著一些模糊的線條和奇怪的符號，正是那日在破廟中，蘇醒前遇到的那個瘋瘋癲癲的老乞丐硬塞給他的。
這些日子，只要一有空閑，他便會反復(fù)研究這幅古怪的地圖，總覺得其中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與他失去的記憶隱隱相關(guān)。
他凝視著地圖，眉頭微蹙，指尖順著那些斑駁的線條緩緩移動。
這地圖材質(zhì)古舊，邊緣多有破損，顯然歷經(jīng)歲月。
上面的標(biāo)記并非尋常的山川河流，倒像是什么秘密路徑的指引。
其中幾個符號，他反復(fù)比對，似乎與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印象有所重疊，卻又抓不住。
今夜，月光明亮，他借著清輝，再次將注意力集中在地圖右下角一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類似山巒疊嶂的標(biāo)記上。
旁邊，用一種極細(xì)的筆觸，刻著兩個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小字。
陳硯湊得極近，雙眼幾乎要貼到羊皮紙上，終于辨認(rèn)出那是——“終南”。
終南山！
這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穿過他的腦海。
他為何會對這個地名產(chǎn)生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感？
明明記憶一片空白，可“終南”二字，卻仿佛觸動了某根塵封的神經(jīng)。
他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房間內(nèi)踱步，心中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涌來。
這地圖，這老乞丐，這終南山，它們之間究竟有什么聯(lián)系？
是否與他失憶的真相有關(guān)？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瘋長：他必須去終南山看一看！
翌日清晨，陳硯向福來客棧的趙伯告了假，只說家里有些急事，需要出城一趟。
趙伯見他神色凝重，不似作偽，便準(zhǔn)了他三日假期，還塞給他幾個炊餅，叮囑路上小心。
他剛走出客棧，便被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骸瓣惓幐绺纾 ?/p>
柳鶯提著一個小巧的食盒，快步追了上來，略帶擔(dān)憂地看著他：“我聽趙伯說，你要出遠(yuǎn)門？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煩？”春風(fēng)茶肆如今生意興隆，柳鶯也出落得愈發(fā)水靈，只是眉宇間那份天真爛漫依舊。
陳硯心中一暖，勉強(qiáng)笑道：“沒什么大事，只是有些私事要處理?！?/p>
“你要去哪里？我……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嗎？”柳鶯鼓起勇氣，小臉微紅，“多個人，總能多個照應(yīng)?！彼[約感覺到陳硯有心事，卻不知如何分擔(dān)，只想著能陪在他身邊。
陳硯看著她清澈的眼眸，心中不忍，但終南山一行吉兇未卜，他不想將柳鶯牽扯進(jìn)來。
他搖了搖頭，溫聲道：“鶯兒，多謝你的好意。但我去的地方有些偏僻，路途也可能不太平，你一個姑娘家不方便。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
柳鶯眼圈一紅，卻還是懂事地點點頭：“那你……那你一定要小心，早些回來。我……我等你。”她將食盒塞到陳硯手中，“這是我給你做的點心，路上吃?！?/p>
陳硯接過食盒，心中五味雜陳，鄭重道：“好，我一定平安回來?！?/p>
告別柳鶯，陳硯正準(zhǔn)備出西市，恰巧路過平日里相熟的王婆的雜貨攤。
王婆為人熱情，見陳硯背著行囊，便隨口問道：“喲，陳小子，這是要去哪兒發(fā)財啊？”
“王婆說笑了，只是去城外辦點事。”陳硯應(yīng)道，想著或許能從本地人這里打探些終南山的消息，便順勢問道，“王婆，您可知終南山一帶有什么特別的去處或是人物？”
王婆放下手中的活計，眼珠一轉(zhuǎn)，拍了拍大腿：“終南山嘛，那可是仙家福地，隱居的高人多著呢！不過要說特別的人物，老婆子我倒想起一個。聽說啊，終南山腳下有個扎紙匠，手藝那叫一個絕！不光是尋常人家辦白事求他的紙人紙馬，就連長安城里的一些達(dá)官貴人，甚至……甚至宮里頭的人，都曾偷偷派人去求過他做的稀罕玩意兒呢！聽說是能以假亂真，栩栩如生?！?/p>
扎紙匠？
陳硯心中一動，這倒是個意想不到的線索。
他向王婆道了謝，將這個信息默默記在心里。
當(dāng)夜，陳硯避開巡夜的武侯，悄然離開了長安城。
他按照羊皮地圖上模糊的指引，一路向南。
月色下，官道還算平坦，但一旦拐入地圖所示的小徑，便是崎嶇難行的山路。
行至第三日黃昏，當(dāng)他穿過一片茂密的林地時，周圍的寂靜突然被打破。
幾道黑影從林中竄出，手持明晃晃的短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小子，識相的把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爺幾個還能饒你一條小命！”為首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惡狠狠地說道。
山匪！
陳硯心頭一凜，他如今手無寸鐵，對方卻有四五人，硬拼絕無勝算。
他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目光飛快掃過四周。
左側(cè)是陡峭的山壁，右側(cè)則是密林，身后是來路，已被堵死。
“幾位好漢，”陳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小子只是個窮雜役，身上并無多少財物，只有些干糧和幾文錢，若好漢們不嫌棄……”
“少廢話！搜！”那匪首不耐煩地一揮手。
兩個山匪獰笑著逼近。
就在他們伸手要來搜身的剎那，陳硯猛地將手中的包裹朝匪首擲去，同時身體向右側(cè)的密林中急躥。
他深知，平地逃生希望渺茫，唯有利用復(fù)雜地形。
匪首下意識接過包裹，打開一看，不過是些干硬的炊餅，頓時大怒：“媽的，耍老子！給我追！”
陳硯在林中左沖右突，身后腳步聲緊追不舍。
他注意到前方不遠(yuǎn)處有一小片枯草堆，心中一動，摸出懷中僅存的火折子。
他記得自己穿越前，似乎對野外生存和一些簡單的化學(xué)知識略有涉獵，此刻這些零碎的記憶片段竟異常清晰。
他迅速點燃枯草，借著風(fēng)勢，火苗迅速蔓延開來，濃煙滾滾。
“咳咳……著火了！快退！”山匪們被濃煙嗆得睜不開眼，陣腳大亂。
陳硯趁此機(jī)會，辨明方向，借著煙霧的掩護(hù)，迅速脫離了險境。
他一口氣跑出數(shù)里，直到再也聽不見身后的聲音，才癱坐在一棵大樹下，大口喘著粗氣。
方才那一幕，驚險萬分，若非急中生智，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隱約覺得，自己方才的應(yīng)對，似乎超出了一個普通雜役應(yīng)有的鎮(zhèn)定和謀略。
而在不遠(yuǎn)處山崖上的一塊巨石后，一位須發(fā)皆白、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收回了目光，眼中露出一絲訝異與贊賞：“有趣的小子，臨危不亂，竟懂得以火攻擾敵，這份心智，倒不像個尋常市井之徒。”老者微微一笑，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又經(jīng)過半日的跋涉，陳硯終于抵達(dá)了終南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落。
他向村民打聽，很快便找到了王婆所說的那位扎紙匠的家。
那是一座掩映在竹林深處的普通農(nóng)家院落，院門口掛著幾個造型別致的紙燈籠，隨風(fēng)輕擺。
一個面容清瘦、眼神沉郁的中年漢子正在院中劈柴，想必就是顧瓷的父親顧老爹了。
陳硯上前說明來意，謊稱自己久慕先生手藝，家鄉(xiāng)遭了災(zāi)，無以為生，希望能在此學(xué)門手藝糊口。
顧老爹抬眼打量了他一番，見他衣衫樸素，神情懇切，倒也不像奸猾之輩，便沉默地點了點頭，指了指旁邊一間空置的廂房：“先住下吧?！辈⑽炊鄦?。
陳硯心中稍安，道了謝，便在廂房中安頓下來。
夜晚，他輾轉(zhuǎn)難眠，索性起身，見顧老爹房中還亮著燈，便悄悄走近。
只見顧老爹正伏案整理一些泛黃的舊書冊。
陳硯心念一動，借口自己夜里無事，想借閱些書籍打發(fā)時間。
顧老爹看了他一眼，也未多言，隨手遞給他幾本。
回到房中，陳硯借著微弱的油燈光芒翻閱起來。
這些書冊大多是些記錄扎紙工藝的圖譜和心得，其中夾雜著一些不知所云的符箓圖案。
他看得昏昏欲睡，正要合上其中一本最厚的冊子時，一張小小的、似乎是無意間夾在書頁中的紙片飄落下來。
他拾起一看，那紙片上用朱砂繪制著一幅簡略的宮殿門樓圖案，筆觸蒼勁有力。
圖案下方，還有三個模糊的小字。
陳硯凝神細(xì)看，那赫然是——“玄武門”！
“玄武門……”他喃喃自語，腦海中仿佛有一道驚雷炸開！
一個血腥的、混亂的畫面片段猛然閃現(xiàn)：刀光劍影，嘶喊慘叫，還有……還有身著重甲的士兵！
這畫面一閃即逝，快得讓他無法捕捉更多細(xì)節(jié)，但那種刻骨銘心的恐懼與絕望，卻真實地沖擊著他的心臟。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叩響。陳硯收斂心神，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身著素色布裙的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jì)，容顏清麗，一雙眸子如秋水般澄澈。
她手中端著一盞小巧的紙燈，燈光柔和，映照著她恬靜的臉龐。
見陳硯開門，她微微一笑，然后伸出纖細(xì)的手指，比劃了幾個手勢。
陳硯雖不懂手語，卻從她友善的眼神和溫和的笑容中感受到了暖意。
這應(yīng)該就是顧老爹的女兒，顧瓷了。
他猜想，她或許是來送燈的。
顧瓷見他似乎不解，便將紙燈遞給他，又指了指他房內(nèi)昏暗的油燈，再指指自己手中的紙燈，臉上露出詢問的神色。
陳硯明白了，她是嫌他房中燈光太暗，特意送來一盞更亮的。
“多謝?！标惓庉p聲道，接過紙燈。
顧瓷又比劃了幾個手勢，似乎在說“不用客氣”，然后對他展顏一笑，那笑容純凈得不染一絲塵埃。
不知為何，初次見面，她竟對眼前這個陌生的青年有種莫名的親近感。
她悄悄打量著他，覺得他眉宇間似乎藏著許多心事。
待陳硯回到屋內(nèi)，顧瓷并未立刻離去，而是輕手輕腳地將自己做的一盞小巧玲瓏的蓮花紙燈掛在了陳硯的房門外，燈光雖不甚明亮，卻在夜色中透著一絲溫馨。
做完這一切，她才滿意地悄然離去。
是夜，陳硯睡得極不安穩(wěn)。
那幅“玄武門”的圖案與腦海中閃現(xiàn)的血腥片段不斷交織，讓他心神不寧。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滿殺戮的修羅場，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兵器交擊之聲，還有一句低沉而威嚴(yán)的話語，反復(fù)在他腦海中回響：
“玄武門前，別忘了……你是誰！”
陳硯猛地從夢中驚醒，額頭布滿了冷汗。
他喘息著坐起身，那句“別忘了你是誰”如同魔咒般縈繞不散。
他下意識地望向窗外，只見一輪殘月掛在天邊，清冷的月光下，門外那盞蓮花紙燈正散發(fā)著微弱而溫暖的光芒，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
他心頭劇震，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涌上心頭。
這盞燈，這句夢話，這玄武門……一切都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他困在其中。
他隱隱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記憶的邊緣，但那層迷霧，卻依舊濃重得化不開。
他必須留下來，必須弄清楚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