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鬧饑荒，我在山溝里撿到一只快凍僵的白兔?；丶液笸米幼兂闪藡傻蔚蔚墓媚?，
說要報恩做我老婆。起初我窮得叮當響，阿絨總能從地里刨出銅錢給我買米。后來是銀元，
再后來是金元寶。我貪得無厭，逼她挖更多的金子。
直到她流著淚遞給我一個沉甸甸的包袱：“相公，這是我最后能給你的了。
”我滿眼金光地打開，里面卻只有一堆泥巴。阿絨消失后，我發(fā)了瘋般刨遍每寸土地。
人們都說王二狗瘋了，整日啃著泥巴喊娘子。只有我衣襟里那枚帶血的銅錢知道，
她曾真實地暖過我的炕頭。---那年鬧饑荒，真他娘的邪乎。天上連個云渣子都摳不出來，
地里的土硬得能崩掉門牙。我，王二狗，一個人守著村尾那間破得直漏風的泥巴屋子，
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恨不能把褲腰帶都嚼碎了咽下去。樹皮？早啃禿嚕了。草根？
挖得比狗啃的還干凈。眼睛餓得發(fā)綠光，瞅見只耗子都想撲上去生吞了。那天傍晚，
天陰得跟扣了口大黑鍋似的。風嗚哇嗚哇地嚎，刮在臉上跟刀子割一樣。我縮著脖子，
揣著把豁了口的破柴刀，深一腳淺一腳往山溝里摸。心里就一個念頭：逮點啥，
管它是死的活的，能填肚子的就成！哪怕挖出條蚯蚓，那也是肉??！山溝里黑得更快，
石頭硌腳，樹杈子抽臉。我像個睜眼瞎，全靠兩只手在冰冷的地上瞎劃拉。
不知道絆到啥玩意兒，“噗通”一聲，結結實實摔了個大馬趴，啃了一嘴又腥又涼的爛泥。
“呸！呸呸！”我吐著嘴里的泥，罵罵咧咧想爬起來。手往旁邊一撐，摸到個東西。
軟乎乎的，還有點溫乎氣兒。我心頭一跳，趕緊連滾帶爬湊過去。
借著天上最后那點慘白的光，看清了。是只兔子！雪白雪白的毛，縮在個淺坑里，
凍得硬邦邦的，就剩心口那點地方還有一絲絲熱氣兒在抖?！巴米?！”我眼睛唰地亮了，
口水差點沒兜住。餓瘋了的腦子里，紅燒兔肉、清燉兔湯的畫面噼里啪啦地往外蹦。
一把就將那團冰涼的白毛球摟進了懷里?！靶|西，算你命不好，撞二狗爺爺手里了。
”我嘀咕著，手底下忍不住掂量了幾下，嘖，瘦得硌手，沒幾兩肉，“塞牙縫都不夠！唉，
蚊子腿也是肉?。 蔽冶е?，頂著刀子似的寒風，深一腳淺一腳往我那破窩挪。一路走，
那兔子心口那點微弱的熱乎氣兒，隔著我的破棉襖，一點一點暖著我冰涼的胸口。
我心里頭那點吃肉的念頭，不知咋的，被這點熱氣攪得有點飄忽?；氐轿夷撬奶幫革L的破屋，
感覺比外面還冷。我把兔子小心地放在炕上那堆爛稻草里，它還是硬邦邦的一團，
只有小肚子那點地方還在極其微弱地起伏。我趕緊扒拉出炕洞里那點將熄未熄的灰燼，
小心地攏了攏，又添了幾根細柴。火苗艱難地舔舐著柴禾，屋里總算有了一丁點暖和氣兒。
我自己也凍得夠嗆，縮在炕沿邊，眼睛盯著那團白毛球。餓勁兒又上來了，咕嚕嚕響得震天。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心里頭兩個小人打架：一個說，趁熱乎燉了它！一個說，
看它那可憐樣兒……我煩躁地抓了抓雞窩似的頭發(fā)。算了，先看看能不能活吧。
活不了再吃也不遲。我胡亂把自己裹緊，靠著冰冷的土墻，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夢里全是白花花的饅頭，香噴噴的燉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感覺臉上有點癢，
像是有根羽毛在掃。我迷迷瞪瞪睜開眼。嚯！天都蒙蒙亮了。炕上那堆爛稻草里，
白兔子不見了！我嚇得一骨碌坐起來，差點從炕沿栽下去。再定睛一看，我滴個親娘！
稻草堆里躺著個人！還是個光溜溜的大姑娘！烏黑的頭發(fā)散在草上，臉蛋白得晃眼，
身上啥也沒穿，蜷縮在那兒，凍得直哆嗦。我腦子“嗡”的一聲，徹底懵了，
跟被雷劈了似的。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再睜開。還在！不是夢！我嚇得魂飛魄散，
“嗷”一嗓子蹦下炕，后背死死抵著冰涼的土墻，腿肚子直轉筋。
“你…你你…”我舌頭打結，手指頭哆嗦著指她，“是人是鬼？！兔子呢？我兔子呢？！
”那姑娘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慢慢睜開了眼。那眼睛，又黑又亮，水汪汪的，
眼尾還帶著點天生的紅暈，像剛哭過，又像畫上去的。她看著我，有點怯生生的，
小嘴動了動，聲音又輕又軟，跟蚊子哼哼似的：“恩人…別怕…我…我就是你撿回來的兔子。
”她試著想坐起來，又冷得縮了回去，可憐巴巴地抱著胳膊。兔子？兔子精？！
我腦子里嗡得更響了，啥狐貍精、蛇精的傳說一股腦兒全涌上來了。
我抄起旁邊地上那根燒火棍，橫在身前，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你…你想干啥？！我可告訴你，
我…我王二狗不是好惹的！”其實我腿軟得快站不住了。她看我這樣，眼圈更紅了，
小嘴一癟，帶著哭腔：“恩人…我真不是壞妖精…昨晚上要不是你把我撿回來，
用身子暖著我，我…我就凍死在山溝里了。”她吸了吸鼻子，聲音更小了，
“我們兔族…有恩必報的…我…我沒地方去了…恩人，
你…你要是不嫌棄…我…我給你當老婆…幫你干活…報答你…”給我當老婆？！
這話像顆炸彈，直接把我炸懵了。我舉著燒火棍，傻愣愣地看著她。她蜷在那兒，又白又軟，
眼巴巴地望著我，像只受驚的小兔子。我腦子里那些妖精吃人的畫面，“啪嚓”一下，碎了。
一股熱氣猛地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老婆！白撿的！這么俊的！管她是兔子精還是啥精！
能暖炕頭就行！總比一個人凍死餓死強！我“哐當”一聲把燒火棍扔了，三兩步?jīng)_到炕邊，
手忙腳亂地扯過炕上那張又薄又硬的破被子，一股腦兒裹在她身上，把她裹得嚴嚴實實，
就露個小腦袋?！皟觥瓋鰤牧税?？快…快裹上！”我搓著手，咧著嘴，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只會嘿嘿嘿地笑，“老婆！嘿嘿…老婆好！暖和！不嫌棄！一點兒不嫌棄！
”她被我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雙紅紅的眼睛，看著我傻笑的樣子，
自己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小聲說：“恩人…我叫阿絨?！薄鞍⒔q！好聽！真好聽！
”我樂得找不著北，搓著手在炕邊轉圈，“我叫王二狗！
以后…以后你就是我王二狗的老婆了！”我拍著胸脯，“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你！
”雖然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覺得心虛。鍋里就剩點刷鍋水了。阿絨成了我媳婦兒。
家里多了口人，我那點刮鍋底的口糧，眨眼就見了底。
看著她小口小口喝那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我心里像被貓抓似的難受。
拍胸脯的豪言壯語還在耳邊響呢，這臉打得啪啪的?！鞍⒔q，”我撓著后腦勺，
臉上火辣辣的，“對不住啊…家里…家里實在是…”阿絨放下豁了口的破碗，抬起頭看我。
那雙紅眼睛還是那么亮，沒半點埋怨。她輕輕搖搖頭，小聲說：“相公，別急?！彼酒鹕恚?/p>
走到院子里。那院子，光禿禿的，除了硬邦邦的土坷垃，啥也沒有。她低著頭，
像在找什么東西，小小的身影在清冷的日頭底下挪著。我蹲在門檻上，愁得直薅頭發(fā)。
這傻姑娘，土里還能刨出金子來不成？突然，她蹲下了，伸出白白凈凈的手，
開始挖墻角根兒一塊松動的土。那土又干又硬，她挖得很慢，手指頭都蹭紅了?！鞍⒔q，
你挖啥呢？”我忍不住問。她沒回頭，只是專注地挖著。挖了好一會兒，她“咦”了一聲，
像是摸到了什么。她小心地把東西周圍的土扒拉開，
摳出來一個圓溜溜、黑乎乎、沾滿泥巴的小東西。她拿著它跑到我跟前，眼睛亮晶晶的，
獻寶似的遞給我：“相公，你看！”我狐疑地接過來，在破褲腿上蹭掉泥巴。銅錢！
一枚舊銅錢！上面模模糊糊刻著字，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的?！澳摹膩淼模?/p>
”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破墻角根兒，我天天走八百遍！阿絨抿著嘴笑，
有點不好意思：“就…就在那兒埋著呀。我聞到了?！甭劦搅?？狗鼻子也沒這么靈吧？
我捏著那枚冰涼的小銅錢，心口卻熱乎乎的。管它怎么來的！能買糧就行！“好阿絨！
你真是我的福星！”我一把抱住她，激動得原地轉了個圈。阿絨驚呼一聲，臉騰地紅了。
有了這第一枚銅錢，就像開了閘。阿絨總能“聞”到錢味兒。灶房門檻下?lián)赋鰞擅叮?/p>
后院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榆樹根底下又刨出三枚……零零碎碎的銅板，被我寶貝似的攢在手心，
攥得汗津津的。夠了！夠換一小口袋糙米了！我揣著銅錢，像揣著個金元寶，
一路小跑著去了村東頭王瘸子開的小雜貨鋪。那老小子，賊精賊精的，
看見我居然掏出銅錢買米，綠豆眼瞪得溜圓，上上下下把我掃了好幾遍：“二狗？
你…你小子哪來的錢？該不會偷雞摸狗了吧？”“放屁！”我梗著脖子，把銅錢拍在柜臺上，
聲音賊響亮，“老子撿的！運氣好！不行?。俊睋Q了米回來，
我親自下廚——其實也就是把米倒進破鍋里加水煮。當那久違的米香味兒飄出來的時候，
我激動得手都在抖。揭開鍋蓋，白花花的米粒翻滾著，熱氣熏得我眼睛發(fā)酸。“阿絨！
開飯了！”我把滿滿一碗稠粥端到阿絨面前，自己碗里稀得能數(shù)米粒。阿絨捧著碗，
看看我碗里的，又看看我，沒動筷子。“看啥？快吃??！”我故意吸溜得很大聲，
假裝自己碗里的也很稠，“相公我今兒高興，不餓！”她低下頭，
用筷子小心地撥了一大半自己碗里的稠粥，倒進我碗里。動作又快又輕，不容我拒絕。
“相公干活累，多吃點?！彼曇艏毤毜?，說完就低頭小口喝自己碗里剩下的那點稀湯。
我端著突然沉甸甸的碗，看著碗里堆起來的米粒，喉嚨像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了。鼻頭發(fā)酸，
眼眶發(fā)熱。我趕緊埋下頭，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米粒。真香！這輩子沒吃過這么香的飯！
米湯混著點咸澀的東西，一起咽了下去。日子好像有了點盼頭。
阿絨總能隔三差五地“聞”到些銅錢，有時候在雞窩底下，有時候在柴垛縫里。雖然不多，
但買點糙米雜糧，加上阿絨在屋后開了一小片荒地種了點菜秧子，
我倆總算不用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我腰桿子也硬了點。再碰到村里那些愛嚼舌根的老娘們，
說我是“窮鬼命”、“打光棍的料”，我就把眼睛一瞪，故意挺起胸脯：“老子有媳婦兒了！
熱炕頭！懂不懂？”看著她們噎住的樣子，我心里那個痛快！晚上，我躺在炕上，
阿絨就睡在我旁邊。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味兒，聞著特別安心。我側過身，
借著窗戶縫透進來的月光看她。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陰影，
鼻尖小巧，睡得安靜又踏實。月光灑在她臉上，白得跟玉似的。我忍不住伸出手指頭，
輕輕碰了碰她光滑的臉頰。真軟乎。心里頭像揣了個小火爐，暖烘烘的。
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這話真不假！我王二狗，也有今天！銅錢漸漸滿足不了我了。
看著阿絨偶爾從土里摳出那么一兩枚，我總嫌慢。買米？買粗鹽？頂天了！
村里張屠夫家的胖小子，穿上了新棉襖。李地主家那傻兒子，手里攥著油汪汪的肉包子，
吃得滿嘴流油。我眼巴巴瞅著，心里頭那點暖意，被一股酸溜溜的邪火給燒沒了?！鞍⒔q，
”晚上躺炕上，我翻來覆去烙餅，忍不住捅了捅她，“你說…咱家那點銅錢…夠干啥的？
連個肉星子都見不著?！卑⒔q轉過身，黑暗里，她的眼睛亮亮的：“相公想要什么？
”“想要啥？”我嗓門不自覺地提高了，“想要吃肉！想要穿新衣裳！
想蓋間不漏風的磚瓦房！”我越說越來勁，仿佛那些好東西就在眼前晃悠，
“你看人家張屠夫，頓頓有肉！李地主家的傻兒子，穿得跟個球似的！咱呢？
守著幾個銅板喝稀湯？”阿絨沉默了一會兒，
小聲說：“我…我再試試…看能不能找到點值錢的?！钡诙煲辉?，阿絨又在院子里轉悠了。
這次她轉得更久，眉頭微微皺著，像在很努力地嗅著什么。她走到院墻根那棵歪脖子棗樹下，
蹲下，開始挖。挖得很深，細白的手指沾滿了黑泥。挖了快有小半個時辰，她突然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