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站入口像一張巨大的、疲憊的嘴，在深夜十一點半，緩慢地吞吐著寥寥幾個晚歸的人影。高展鵬被裹挾在最后一股稀薄的人流里，被推擠著涌向地面。城市初冬的寒氣，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猝不及防地扎透了他單薄的西裝外套，讓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廉價的圍巾里。
一天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肩胛骨上，幾乎要把他壓垮。公司里那些永遠(yuǎn)也填不滿的報表格子，像一張張無聲嘲諷的嘴；經(jīng)理臨走時丟下的那句“小高啊，精神頭不行啊，年輕人得拼”，此刻還在他嗡嗡作響的腦子里反復(fù)播放，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油膩腔調(diào)。胃里空空蕩蕩，泛著酸水，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擰絞。他只想一頭栽進(jìn)自己那間狹小冰冷的出租屋，用睡眠麻痹掉這一切。
臺階下到一半，角落里一團(tuán)凝固的灰暗攫住了他的視線。那是一個人，蜷縮在冰冷的大理石臺階和冰冷墻壁形成的夾角里，像一件被城市遺忘的、破敗的舊物。一個老乞丐。花白糾結(jié)的頭發(fā)沾滿了塵垢，如同枯草堆在頭上。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棉絮勉強裹著佝僂的身體，裸露在外的腳踝和手腕凍得發(fā)紫，像風(fēng)干的樹皮。他面前放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碗，里面零星躺著幾枚硬幣，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微弱而冰冷的光。
高展鵬的腳步頓住了。他并非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這座城市巨大的霓虹陰影下，這樣的角落很多。麻木早已成了習(xí)慣的保護(hù)色。他本該像其他人一樣，目不斜視地匆匆走過，把那份微不足道的同情和隨之而來的無力感一起丟在身后。
可今天，也許是經(jīng)理那句“精神頭不行”的余音太刺耳，也許是胃里那陣絞擰過于清晰，也許是老乞丐蜷縮的姿勢，像極了他此刻只想把自己也縮成一團(tuán)的心情……鬼使神差地，他停在了幾步開外。
地鐵口那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燈光，白得刺眼，像個巨大的、毫無感情的透明盒子。高展鵬推開門，熟食區(qū)飄來廉價關(guān)東煮混合著防腐劑的沉悶香氣，此刻卻強烈地刺激著他空癟的胃。他咽了口唾沫，目光掠過那些色彩鮮艷的包裝。最終，他拿起了離手邊最近、也最便宜的一盒——塑料薄膜覆蓋著的、油汪汪的炒飯。又順手從旁邊的保溫柜里取出一杯密封的豆?jié){。
“嘀。”掃碼付款的聲響清脆短促。十塊八毛。他捏著找回的零錢和食物，轉(zhuǎn)身又扎回門外濕冷的黑暗里。
老乞丐依舊蜷在那里，像一塊長在角落里的石頭。高展鵬走近，蹲下身，把溫?zé)岬某达埡投節(jié){輕輕放在那個豁口的搪瓷碗旁。塑料盒和紙杯接觸到冰冷的地面，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
“給您的?！彼曇粲行└蓾瑤缀醯筒豢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
老乞丐似乎被這聲音和近在咫尺的食物熱氣驚動了。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是一張被歲月和風(fēng)霜蝕刻得溝壑縱橫的臉，皮膚黝黑粗糙，嵌著一雙異常渾濁的眼睛，眼白泛著暗黃，瞳孔幾乎難以分辨。但就在高展鵬放下食物的瞬間，那渾濁的眼底，極其突兀地掠過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光亮，如同沉寂多年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顆石子。那光亮快得幾乎像是錯覺，卻讓高展鵬的心莫名地一跳。
老人干裂、沾著污漬的嘴唇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嘶啞的嗬嗬聲。他伸出枯枝般、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的手，沒有去碰食物，而是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向高展鵬。
“好…好…”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高展鵬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緊接著，老人咧開嘴，露出稀疏發(fā)黑的牙齒，那嘶啞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個詭異的調(diào)子，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興奮，反復(fù)地、清晰地念叨起來：
“有趣！有趣！嘿嘿…有趣得緊吶！”
那聲音不大，卻像帶著某種奇特的穿透力，直接鉆進(jìn)高展鵬的耳膜，嗡嗡作響?！坝腥ぁ眱蓚€字，在他疲憊而麻木的腦子里反復(fù)回蕩、撞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毫無預(yù)兆地從尾椎骨竄起，瞬間爬滿了整個后背。
高展鵬猛地站起身，動作快得帶倒了旁邊的豆?jié){杯。溫?zé)岬囊后w潑灑出來，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蔓延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他顧不上看，也顧不上那老乞丐渾濁眼睛里瞬間消失的光芒和重歸死寂的表情，幾乎是落荒而逃。他腳步踉蹌，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只想盡快逃離這詭異的氣氛，逃離那雙渾濁眼睛帶來的莫名心悸。他沖上臺階，融入外面更深沉的夜色，一次也沒有回頭。
身后，那嘶啞、興奮的“有趣”聲，仿佛還在冰冷的空氣里若有若無地盤旋，最終被城市的喧囂徹底吞沒。
出租屋的門在身后“咔噠”一聲鎖上，仿佛將外面那個光怪陸離、令人窒息的世界也一并關(guān)在了外面。高展鵬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著，地鐵口那詭異的一幕仍在眼前晃動，老乞丐渾濁眼睛里那倏忽即逝的光芒和嘶啞的“有趣”聲，像冰冷的蛇一樣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
他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那莫名的不安。饑餓感重新主宰了一切。他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到狹小的廚房區(qū)，撕開一包紅燒牛肉面，草草燒了壺開水。滾燙的水注入紙碗，濃烈的人工香料味立刻彌漫開來。他端著這碗廉價的熱量，重重地把自己摔進(jìn)那張吱呀作響的舊電腦椅里。
塑料叉子機械地在面條和湯水里攪動。他只扒拉了兩三口，胃里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稍微緩解，可隨之而來的是更洶涌的疲憊。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腦子里一片混沌，經(jīng)理的臉、跳動的報表、地鐵口昏黃的燈光、老乞丐渾濁的眼睛……各種碎片化的畫面攪成一團(tuán)。身體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尖叫著要求休息。
“明天……明天再說……”他含混地嘟囔了一句，聲音沙啞得連自己都聽不清。他推開那碗還剩下一大半、熱氣正漸漸散去的泡面，連外套都沒力氣脫，就這么一頭栽倒在旁邊那張狹窄的單人床上。
意識瞬間沉入一片粘稠的、無夢的黑暗。仿佛掉進(jìn)了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世紀(jì)，一陣沉悶的鈍痛從太陽穴深處傳來，像有人拿著小錘在一下下敲打。高展鵬痛苦地皺緊眉頭，掙扎著想從深沉的睡眠中掙脫出來。眼皮重若千鈞，勉強掀開一條縫隙。
預(yù)想中出租屋那熟悉、灰撲撲的天花板沒有出現(xiàn)。視線所及，是一片繁復(fù)到令人目眩的深色木雕，層層疊疊，勾勒出云紋、瑞獸，在視野上方無聲地蔓延、交匯?？諝饫飶浡环N難以形容的、沉郁而悠遠(yuǎn)的香氣，絲絲縷縷，鉆入鼻腔，像是某種昂貴的木頭，又混合著奇特的藥草味，聞久了，竟有些發(fā)悶。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
身下傳來的觸感也完全不對。不是那張硬邦邦、彈簧吱呀作響的廉價單人床墊。是柔軟的、厚實的、帶著某種織物特有溫潤質(zhì)感的褥子，層層疊疊，仿佛將他整個人都溫柔地托了起來。
這是哪兒？！
高展鵬悚然一驚，睡意瞬間被驅(qū)散得干干凈凈。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從這過分柔軟舒適的被窩里彈坐起來。動作牽動了身體某處，一陣清晰的酸痛感從腰背蔓延開來。
視線急切地掃過四周。寬敞！這是他腦海里的第一個詞。這房間大得離譜，幾乎有他整個出租屋三四個大。光線有些昏暗，只靠幾盞造型古雅的銅燈提供照明，燈芯在燈油里安靜地燃燒，投射出搖曳而溫暖的光暈，照亮了房間的局部。巨大的、深色的木制家具沉默地占據(jù)著空間，線條厚重而簡潔，透著一種時間沉淀下來的威嚴(yán)。墻壁并非冰冷的白灰，而是某種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板。一扇巨大的雕花木窗緊閉著，隱約可見外面更深沉的夜色輪廓。
他低頭看向自己。身上蓋著的被子，是觸手生涼、光滑如水的錦緞，深沉的靛藍(lán)色底子上，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他完全認(rèn)不出名字的祥瑞圖案，在昏黃的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光澤。而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同樣質(zhì)料柔軟、樣式卻極其古怪的白色長袍，寬袍大袖，摸上去細(xì)膩冰涼。
荒謬感像冰水一樣兜頭澆下。他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
“嘶——！”尖銳的痛感無比真實。
這不是夢！
就在他驚駭?shù)脦缀跻饋頃r，房間角落厚重的深色帷幕被一只纖細(xì)的手無聲地?fù)荛_了。一個穿著同樣古怪衣裙的年輕女子悄無聲息地走了進(jìn)來。她的衣裙是素雅的淺綠色，樣式簡單，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簡單的髻，臉上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恭順。
女子抬眼，猝不及防地對上高展鵬驚疑不定、充滿血絲的眼睛。她整個人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一僵，隨即臉上那層麻木的恭順如同碎裂的面具般剝落，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
“啊——！”
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劃破了房間里的沉靜。女子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身體撞在沉重的帷幕上，發(fā)出“嘩啦”一聲響。她慌亂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公…公子恕罪！婢子該死！婢子不知公子醒了！驚擾了公子！”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恐懼，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隨時會擇人而噬的猛獸。
公子？誰？我？
高展鵬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破肋骨跳出來。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靵y的信息碎片在腦海里激烈地碰撞：老乞丐詭異的笑容和話語、身下這奢華到不真實的床鋪、空氣中沉郁的香氣、眼前這穿著古裝、驚恐萬分的女子……還有她口中那個帶著巨大恐懼的稱呼——“公子”？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在眼前一切細(xì)節(jié)支撐下顯得無比真實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他混沌一片的腦海中炸開。
他，高展鵬，一個在格子間里掙扎求存、為十塊八毛錢泡面精打細(xì)算的社畜，難道……穿越了？！
就在這時，一股無法抗拒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疲憊感，如同黑色的潮水般猛地席卷上來。那感覺如此強烈，瞬間抽空了他剛剛凝聚起來的所有力氣和驚疑。視野邊緣開始模糊、發(fā)黑，如同被潑上了濃墨。那些剛剛看清的雕花床頂、古雅銅燈、驚恐侍女的臉……所有的景象都開始劇烈地晃動、扭曲，仿佛平靜的水面被投入巨石，泛起層層疊疊、混亂不堪的漣漪。
他試圖抬手，手指卻沉重得不聽使喚。意識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被那股無形的力量瘋狂地向下拉扯，墜向無底的深淵。他最后看到的，是侍女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孔，在劇烈波動的水紋中迅速變形、拉長，最終徹底碎裂、消失……
黑暗。純粹的、深沉的黑暗。
緊接著，是來自身體下方熟悉的、堅硬中帶著一點微弱彈性的觸感。一股混合著泡面調(diào)料包、灰塵和舊織物特有的、略帶霉味的氣息，蠻橫地鉆入他的鼻腔。
高展鵬猛地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出租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帶著幾道細(xì)小裂紋的灰白色天花板。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過沒拉嚴(yán)實的窗簾縫隙，在墻上投下模糊晃動的光斑。房間里一片狼藉：揉成一團(tuán)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桌上是散亂的文件，床頭柜上，那碗他只吃了幾口的泡面還靜靜地放在那里，紙碗邊緣凝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油脂，但碗口上方，依舊頑強地飄散著幾縷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白色熱氣。
回來了？剛才……是夢？
他劇烈地喘息著，心臟還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后背的冷汗浸濕了廉價的T恤，帶來一片冰涼的黏膩感。那個“夢”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雕花大床的觸感、沉香的悶香、侍女驚恐的臉、那聲刺耳的尖叫——都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真實得不像虛幻。
他下意識地想要抬手擦去額頭的冷汗。
就在他手指微微動彈的瞬間，掌心傳來一陣堅硬、冰冷、帶著清晰棱角的異物感。
高展鵬的動作瞬間僵住。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僵硬，將緊握著的左手舉到眼前，攤開手掌。
一枚銅錢。
靜靜地躺在他汗?jié)竦恼菩摹?/p>
它很小，帶著一種被漫長時光摩挲過的溫潤古意，邊緣圓鈍。中間一個方方正正的穿孔。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光線，能勉強辨認(rèn)出銅錢表面模糊的紋路——那是四個他從未見過、結(jié)構(gòu)繁復(fù)的古體字。銅錢本身冰冷刺骨，與他掌心滾燙的溫度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冰冷的觸感沿著神經(jīng)一路蔓延，直抵心臟。
這枚從未見過的銅錢，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掌心，也狠狠燙在他的認(rèn)知上。
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床頭柜上那碗泡面。幾縷微弱的白氣，還在碗口上方，極其緩慢地、執(zhí)拗地盤旋著。
寒意，比深冬的地鐵口更加刺骨、更加深邃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幾乎讓他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