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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穿透山間薄霧,將玄云觀古樸的檐角染上一層柔和的金邊。沉重的觀門被緩緩?fù)崎_,發(fā)出“吱呀”的輕響。
一行人互相攙扶著,步履蹣跚地踏入這方熟悉的清凈之地。身上沾染著夜戰(zhàn)的黑灰與血污,道袍破損,氣息萎靡,卻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釋然。
云溪走在最前,懷中緊緊抱著已然昏睡過去的大寶。男孩的小臉蒼白,眉頭卻微微舒展,仿佛在睡夢中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他單薄的身體依偎在云溪冰冷的懷抱里,帶著孩童特有的溫?zé)崤c依賴。云溪的腳步有些虛浮,強(qiáng)行催動靈力后的反噬和承載巫女之力的負(fù)擔(dān),讓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但她抱著大寶的手臂卻穩(wěn)如磐石,沒有絲毫放松。
清虛道長緊隨其后,背上趴著同樣沉沉睡去的二寶。二寶的小腦袋歪在師父肩頭,呼吸均勻,只是腳踝處那個吞噬了龐大陰邪本源的黑色漩渦印記,此刻正散發(fā)著極其微弱、如同呼吸般的幽光,似乎在緩慢地消化著那不屬于他的力量。清虛道長臉色凝重,步伐沉穩(wěn),白須在晨風(fēng)中微動。
青簪婆婆走在最后,動作最為別扭。她一邊緊緊皺著眉頭,嘴里不住地低聲抱怨著:“死沉死沉的小丫頭片子……沾了老婆子一身泥……麻煩精……”一邊卻用那雙枯瘦的手臂,以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將懷里睡得小臉紅撲撲的囡囡往上托了托。囡囡的小手還無意識地抓著青簪婆婆深藍(lán)色布衫的前襟,睡得香甜,似乎完全沒聽見老太太的毒舌。青簪婆婆抱著囡囡,一瘸一拐,那根多了道裂痕的青玉簪拐杖拄在地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在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她看著懷里囡囡恬靜的睡顏,刻薄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最終卻只是哼了一聲,抱得更穩(wěn)了些。
識海深處,蘇婉柔的意識如同風(fēng)中殘燭,微弱得幾乎要熄滅。強(qiáng)行爆發(fā)巫女之力對她的魂體造成了難以想象的負(fù)擔(dān)。在徹底沉入黑暗前,她用盡最后一絲意念,如同游絲般纏繞向云溪冰冷的核心:
**‘別……擔(dān)心……我……休息……就好……’** 那意念里帶著安撫,也帶著深深的疲憊。
云溪的腳步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冰冷的心湖被這微弱的意念輕輕觸碰。她沒有低頭,只是抱著大寶的手臂又收緊了一分,識海中一道同樣冰冷卻無比清晰的意念回應(yīng)過去:
**‘嗯?!?*
一個音節(jié),重逾千鈞。
* * *
玄云觀徹底陷入了沉睡般的寂靜。
清虛道長將二寶安置在云溪靜室旁的廂房,布下安魂聚靈的陣法。青簪婆婆則極其別扭地將囡囡放在自己臨時歇息的客房床上,猶豫了一下,還是扯過薄被,動作生硬地蓋在小丫頭身上,嘴里依舊嘟囔著“麻煩”。做完這一切,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初升的朝陽,布滿皺紋的臉上第一次顯露出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茫然。她摸了摸發(fā)髻上那道細(xì)微的裂痕,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囡囡淚痕和泥土的衣襟,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盤膝坐下,閉目調(diào)息,壓制那侵入體內(nèi)的陰毒詛咒。
云溪將大寶輕輕放在自己靜室的床榻上,為他掖好被角。指尖拂過大寶沉睡中依舊帶著一絲倔強(qiáng)的小臉,那溫?zé)岬挠|感讓她冰封的心防再次無聲地融化了一絲。她走到窗邊蒲團(tuán)坐下,卻沒有立刻入定。識海中那片屬于蘇婉柔的角落,此刻沉寂得如同死海,只有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生命靈光在緩緩流轉(zhuǎn),證明著那道溫暖魂體的存在。
云溪緩緩閉上眼睛。這一次,沒有刻意的冰封,沒有拒人千里的疏離。她只是靜靜地感知著識海深處那道微弱的光芒,如同守護(hù)著寒夜里最后一點(diǎn)星火。一種前所未有的、名為“等待”的情緒,悄然填滿了她空曠的心房。
整整兩日兩夜。
道觀里只剩下悠長的呼吸聲和山風(fēng)吹過松林的嗚咽。疲憊的身體和魂靈都在深沉的睡眠中貪婪地汲取著力量,修復(fù)著創(chuàng)傷。
* * *
第三日清晨。
沉寂的道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驟然被打破!
“哥哥!哥哥!你看!貓貓的尾巴會發(fā)光了!” 囡囡清脆如銀鈴般的歡呼聲率先響起,充滿了新奇的喜悅。她小小的身影抱著那只通體漆黑、唯有一雙祖母綠貓眼炯炯有神的墨影,像一陣小旋風(fēng)般沖進(jìn)云溪的靜室。
墨影被囡囡抱著,似乎有些無奈,但那雙綠眸里卻滿是縱容。它懶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尾尖果然縈繞著一層極其微弱的、流轉(zhuǎn)不定的幽暗烏光,帶著純凈的巫力波動。在囡囡鍥而不舍、用各種小動物朋友送來的珍稀藥材“填鴨式”喂養(yǎng)下,這只巫族靈貓的本源終于開始穩(wěn)固恢復(fù)。
緊隨其后的是二寶興奮的嚷嚷:“云姨云姨!你看我的‘小洞洞’!” 他跑進(jìn)來,獻(xiàn)寶似的抬起左腳腳踝。那個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印記此刻正緩緩旋轉(zhuǎn),散發(fā)著一種內(nèi)斂的吸力,將周圍散逸的、極其稀薄的晨光靈氣都微微牽引過去。吞噬了噬魂老尸大半陰邪本源后,這天賦似乎更加凝練可控了。
大寶跟在最后,小臉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沉穩(wěn)。他走進(jìn)來,沒有像弟妹那樣喧鬧,只是安靜地走到云溪身邊,仰起小臉,烏黑的眼睛里充滿了關(guān)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輕輕叫了一聲:“云姨?!?/p>
三個小小的身影,帶著蓬勃的生命力和劫后余生的喜悅,瞬間驅(qū)散了靜室最后一絲清冷。道觀仿佛被注入了新的靈魂,充滿了孩童的嬉鬧聲、腳步聲、墨影偶爾慵懶的“喵嗚”聲,以及……獨(dú)屬于人間煙火的喧騰與溫暖。
清虛道長坐在庭院古松下,捧著一杯熱氣氤氳的香茗。裊裊茶煙升起,模糊了他臉上深刻的皺紋。他瞇著眼,看著大寶小心翼翼地嘗試控制指尖跳躍的、溫暖如小太陽般的金色佛光,那光芒不再僅僅是護(hù)罩,還能被他揉捏成小小的、會發(fā)光的“泡泡”,逗得囡囡咯咯直笑;看著二寶興奮地用腳踝的“小洞洞”吸起地上的落葉,又“噗”地吐出來;看著囡囡抱著墨影,奶聲奶氣地跟它“商量”:“貓貓,再亮一點(diǎn)嘛,給哥哥看!”
這幅充滿了生機(jī)、歡笑與溫暖的畫卷,倒映在清虛道長深邃的眼眸中。他布滿歲月痕跡的臉上,緩緩漾開一抹極其溫和、滿足的笑意,如同被陽光融化的堅(jiān)冰。他端起茶杯,深深嗅了一口茶香,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愜意的嘆息。這千年清修、孤寂冷清的玄云觀,何曾有過如此……鮮活的人間煙火味?
云溪靜靜地站在靜室門口,清冷的眸光掃過庭院中嬉鬧的孩子們。大寶那帶著佛性的溫暖金光,二寶腳踝那神秘的黑漩,囡囡天真爛漫的笑顏,還有她懷中那只甩著烏光尾巴的靈貓……這一切,都讓她那冰封萬載的心境,如同被春風(fēng)吹拂的湖面,無聲地漾開一圈圈溫暖的漣漪。
她微微側(cè)頭,目光投向道觀后山的方向。那里,云霧繚繞深處,隱藏著一方靈力充沛的寒潭。潭水冰冷刺骨,終年不散的白霧彌漫其上。此刻,一道高挑清絕的身影正靜靜地盤坐在潭心一塊凸起的黑色寒玉之上。
正是白璃。
她依舊穿著那身破碎的冰藍(lán)色廣袖長裙,裸露在外的肌膚上焦黑裂痕和冰晶傷口在寒潭精純的冰靈之氣滋養(yǎng)下,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愈合。一頭如月光流淌的銀發(fā)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絕色卻冰冷的臉龐。她雙眸緊閉,長長的銀色睫毛覆蓋著眼瞼,周身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入骨髓的孤寒。寒潭的冷霧在她身邊繚繞,仿佛為她披上了一層無形的冰紗。潭水中蘊(yùn)含的天地靈氣,正絲絲縷縷地被她吸納,修復(fù)著化龍失敗帶來的恐怖創(chuàng)傷。她的氣息依舊微弱,卻比墜落時平穩(wěn)了許多,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寂與孤高。
青寰的意念偶爾會從云溪識海中探出,帶著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情緒,遙遙“望”向寒潭的方向。上古舊識,同為異類,一個選擇了守護(hù)共生,一個選擇了孤高化龍,最終卻都因緣際會,在此地落腳。命運(yùn)之線,悄然交織。
* * *
“喂!那個冷冰冰的丫頭!”
青簪婆婆刻薄的聲音打破了庭院的和諧。她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從客房出來,臉色依舊帶著傷后的灰敗,但精神頭顯然好了不少。她精明的眼睛掃過嬉鬧的孩子,最終落在云溪身上,語氣帶著慣常的挑剔:“老婆子我餓了!你們這破道觀,連點(diǎn)像樣的早飯都沒有嗎?就知道喝茶!清虛老道,你喝了一肚子茶水,能管飽?”
清虛道長捋須的動作一頓,無奈地?fù)u頭苦笑。
云溪還沒回應(yīng),囡囡已經(jīng)像只快樂的小鳥,抱著墨影“噠噠噠”地跑到青簪婆婆身邊,仰著小臉,大眼睛亮晶晶的:“婆婆!婆婆!囡囡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大蘑菇!小鹿告訴我的!可香可香啦!囡囡帶你去采好不好?”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自然而然地牽住了青簪婆婆枯瘦的、布滿皺紋的手指。
青簪婆婆的身體又是一僵!低頭看著牽住自己手指的小手,又看看囡囡那張充滿期待和親近的小臉,刻薄的話語卡在喉嚨里。她張了張嘴,似乎想甩開,最終卻只是極其別扭地、聲音干澀地哼道:“……小丫頭片子,懂什么好吃不好吃!帶路!要是采到毒蘑菇,看我不打你屁股!” 話雖如此,被囡囡牽著的手指,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了一下,將那小小的溫暖包裹住。
云溪看著這一幕,清冷的眼底深處,一絲極其微弱的暖意悄然劃過。毒舌的老太太,純凈的孩子,這奇異的組合,竟透出一種別樣的和諧。
然而,這溫馨的晨間畫卷并未持續(xù)太久。
清虛道長放下茶杯,臉上的溫和笑意緩緩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他走到云溪身邊,枯瘦的手掌攤開,掌心躺著一片邊緣焦黑的古老皮革碎片——正是從封印的噬魂老尸古井旁拾起的那一片。碎片上,那個扭曲的、由無數(shù)怨魂纏繞而成的暗紅色“祁”字符文,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溪兒,”清虛道長的聲音低沉而肅殺,帶著洞穿迷霧的寒意,“為師以秘法追溯此物殘留的一絲氣息……發(fā)現(xiàn)那些被噬魂老尸吞噬的生魂怨念,其最終流向……并非僅僅是為了積蓄破封之力?!?/p>
他指尖點(diǎn)在符文之上,一縷極其微弱的、帶著詭異空間波動的暗紅色絲線從符文上被牽引出來,如同有生命般微微扭動。
“這些怨魂精粹……被某種更高階的空間秘法……強(qiáng)行獻(xiàn)祭轉(zhuǎn)移了!” 清虛道長眼中寒光凜冽,“目標(biāo)指向……西南方三千里外,一處名為‘幽冥裂谷’的絕地!祁連城……他的目的,恐怕不僅僅是破封脫困!他在利用萬魂獻(xiàn)祭……沖擊幽冥裂谷深處那道傳說中的‘九幽之門’!”
九幽之門!
傳說中連接陰陽兩界、甚至可能通往更恐怖未知之地的禁忌門戶!
云溪的眼神瞬間冰封!一股比寒潭之水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彌漫全身!識海深處,沉睡的蘇婉柔魂體似乎也感應(yīng)到了這巨大的危機(jī),不安地微微波動了一下。
祁連城的陰影,如同最濃重的墨色,再次籠罩下來。這一次,他的圖謀,更加瘋狂,更加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