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云觀前殿，檀香裊裊。
慧海和尚那洪鐘般的嗓門還震得梁上微塵簌簌落下，他那雙銅鈴大眼灼灼地盯著大寶，像發(fā)現(xiàn)了稀世珍寶。
大寶從云溪身后慢慢挪了出來。小臉上淚痕未干，鼻尖紅紅的，眼睛也腫得像小桃子。他沒有躲閃慧海的目光，反而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那五大三粗、酒氣汗氣混雜的胖和尚，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合起小手，像模像樣地作了個揖。小小的身子彎下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鄭重。
“大師父好。”大寶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有些沙啞，卻努力清晰地說道，“謝謝您看得起我…可是…可是大寶不想去靈隱寺?！?/p>
他抬起紅紅的眼睛，望向慧海，又飛快地瞥了一眼身邊的云溪（或者說，是云溪身體里那個他無比依戀的氣息），小嘴抿了抿，帶著孩子氣的執(zhí)拗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大家…大家都說我是小妖怪…我…我不想離開媽媽，不想離開云姨，還有弟弟妹妹…”
慧海臉上的笑容頓了頓，那雙看似粗獷的眼睛里，卻掠過一絲洞悉世情的了然與慈悲。他沒有像之前那樣大嗓門地勸說，反而盤腿就在殿前冰涼的石磚上坐了下來，蒲扇般的大手隨意搭在膝蓋上，那串巨大的菩提子念珠垂落在地。
“小娃娃，”他的聲音低沉下來，竟有幾分渾厚的溫和，像古寺里低沉的鐘鳴，“老衲問你，那日金光護(hù)人，你心中可曾有半分害人之念？”
大寶用力搖頭：“沒有！小寶被欺負(fù)，我要幫他！”
“既無惡念，金光何來‘妖’字？”慧海反問，目光如炬，“世人眼濁，見風(fēng)是雨，見光便疑妖邪。此非你之過，乃眾生蒙昧之過也?！彼D了頓，手指輕輕撥動一顆油亮的菩提子，“佛門有云：是身如焰，從渴愛生。你這金光護(hù)體，乃是你一片赤子護(hù)人之心所化，是善念之光，是菩提之種！何來妖邪之說？”
大寶似懂非懂地聽著，紅腫的眼睛里迷茫漸漸被一絲微光取代。
慧海繼續(xù)道：“老衲觀你，天性純善，根骨清奇，此金光非是禍端，實乃天賜慧根！若隨我入佛門，習(xí)得降魔正法，以善念御金光，日后不僅能護(hù)你想護(hù)之人，”他目光掃過云溪、二寶和殿外探頭探腦的囡囡，最后又落回大寶身上，“更能護(hù)一方安寧，度世間苦厄。此乃大善緣，大造化！豈可因世人幾句愚昧之語，便自縛手腳，埋沒天賦？”
“護(hù)…護(hù)媽媽…護(hù)云姨…護(hù)弟弟妹妹…”大寶喃喃地重復(fù)著，小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酆５脑捳Z如同在他被“妖怪”二字冰封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塊滾燙的石頭，堅冰在融化，一種從未有過的、模糊卻又無比堅定的東西在他小小的胸膛里升騰起來。對力量的渴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壓過了恐懼和委屈。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的迷茫被一種稚嫩卻無比認(rèn)真的決心取代：“大師父！我…我愿意去學(xué)！學(xué)本事！保護(hù)媽媽！保護(hù)云姨！保護(hù)弟弟妹妹！”聲音不大，卻帶著金石之音，砸在寂靜的大殿里。
“不行！”一個帶著哭腔、無比激動的聲音猛地從云溪口中迸發(fā)出來！這聲音不再是云溪的清冷，而是屬于蘇婉柔的顫抖、焦慮和深不見底的恐懼！
云溪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眼神瞬間切換。屬于道者的清冷被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自責(zé)取代，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洶涌而出。蘇婉柔強行接管了身體！她一步上前，在大寶驚愕的目光中，猛地將他緊緊、緊緊地抱進(jìn)懷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將他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
“大寶…我的大寶…”蘇婉柔的哭聲壓抑而破碎，滾燙的眼淚砸在大寶的頭發(fā)上、脖頸里，“不去…咱們哪兒也不去！媽媽不要你學(xué)什么本事…不要你降妖除魔…媽媽只想你平平安安…像個普通孩子一樣長大…讀書…以后娶妻生子…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
她抱著大寶，身體因為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劇烈顫抖，仿佛抱著一件失而復(fù)得卻隨時會碎裂的珍寶。她的目光穿過淚眼，仿佛看到了大寶未來可能經(jīng)歷的腥風(fēng)血雨，顛沛流離。巨大的恐懼和自責(zé)如同潮水將她淹沒。
“都怪媽媽…都怪媽媽不好…是媽媽沒用…護(hù)不住你們…才讓你們跟著我…跟著云姨…吃這么多苦…連個安穩(wěn)學(xué)都上不了…”她的聲音嘶啞，充滿了自我厭棄，“媽媽對不起你們…對不起…”
“媽媽！”大寶被蘇婉柔抱得幾乎喘不過氣，卻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靈魂深處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濃得化不開的愧疚。他掙扎著抬起頭，伸出小小的、帶著薄繭的手，努力地、笨拙地去擦云溪臉上那不斷滾落的淚水。
“媽媽不哭…”大寶的聲音也帶上了哭腔，卻異常地清晰和堅定，“媽媽沒有對不起我們！是我們…是我們?nèi)齻€…虧欠媽媽！”他小小的手捧著云溪的臉頰，眼神是超越年齡的認(rèn)真和心疼，“是我們…是我們讓媽媽太累了…累得…累得睡著了…再也醒不過來了…”
這句話像一把最鋒利的錐子，狠狠刺穿了蘇婉柔的心防！她所有的自責(zé)、所有的愧疚，在這一刻被孩子最純真、最直白的“控訴”徹底擊潰！她失聲痛哭，身體軟了下去，幾乎站立不住。
大寶卻用小小的身體支撐著她，小手緊緊抓住云溪的道袍，用盡全身力氣大聲說道：“媽媽！大寶現(xiàn)在就想學(xué)本事！學(xué)很厲害很厲害的本事！像云姨那樣！像大師父說的那樣！這樣…這樣我就能保護(hù)媽媽！保護(hù)云姨！保護(hù)弟弟妹妹！再也不讓壞人欺負(fù)你們！再也不讓媽媽…那么累…那么疼了！”
稚嫩的誓言，帶著最純粹的愛與守護(hù)的渴望，在香煙繚繞的大殿里回蕩。慧海和尚捻著佛珠，低垂的眼瞼下，目光深邃。云溪的識海中，屬于云溪的意識默默注視著這一切，那冰封的道心深處，似有暖流悄然融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澀意。
青簪婆婆早已淚流滿面，緊緊摟著同樣紅了眼眶的二寶和囡囡。二寶看著哥哥和“媽媽”，腳踝處的噬靈旋渦不安地輕輕轉(zhuǎn)動著，囡囡則小聲地啜泣：“哥哥…媽媽…”
蘇婉柔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她看著大寶那雙寫滿倔強與擔(dān)當(dāng)?shù)那宄貉垌?，看著孩子努力為自己擦拭淚水的小手，所有的反對和恐懼，在這一刻都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她只是一個想要孩子平凡的母親，可命運，早已將她和孩子們推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顫抖著，再次將大寶緊緊摟住，將臉埋在孩子帶著皂角清香的頭發(fā)里，泣不成聲，卻再沒有說出一個“不”字。那無聲的淚水里，是母親對命運最深的妥協(xié)，也是對兒子那份沉重守護(hù)之心，最痛也最柔軟的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