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潮濕滲入圖書館六樓的每一處縫隙,中央空調(diào)出風口凝結的水珠不時墜落在書架間,在寂靜中敲出細微的聲響。
林聽雨第三次調(diào)整臺燈角度,白熾燈管在《計算機組成原理》的銅版紙書頁上折射出冷光,那些用紅筆反復圈畫的指令流水線圖表,此刻像纏繞在視網(wǎng)膜上的荊棘,密密麻麻地刺痛著她的神經(jīng)。
木質書桌右下角有道月牙形的刻痕,是她去年期末復習時,因調(diào)試不出程序煩躁而留下的印記。
此刻她無意識地用指甲摩挲著這道舊痕,窗外的香樟樹被風雨壓彎枝椏,深綠色的葉片背面翻涌如浪,將遠處教學樓的輪廓揉碎成斑駁的色塊。
遠處工地上塔吊的轟鳴聲隱約傳來,和著雨聲,更添幾分壓抑。
突然響起的手機震動讓她猛地一顫,屏幕亮起的瞬間,鎖屏壁紙里那片在晚霞中燃燒的香樟林仿佛活了過來。
那是她上個月在天臺偶然拍下的,卻鬼使神差地設成了壁紙——就像此刻從記憶深處突然浮現(xiàn)的,顧瑤彎腰撿筆時垂落的發(fā)絲,掠過《葉芝詩集》燙金封面的畫面。
手機殼背面貼著的便簽紙已經(jīng)有些起角,上面寫著幾條復習計劃,其中“整理顧瑤相關詩句”的字跡被反復描粗。
“又偷偷躲這兒當學霸?”溫曉拖著椅子撞開六樓的寂靜,金屬椅腿與水磨石地面摩擦出尖銳聲響。
她的運動背包還在往下滴水,淺紫色的雨傘尖在身后拖出蜿蜒的水痕,“計算機系機房空調(diào)漏水,整層樓都泡湯了,我猜你肯定在老地方?!?/p>
溫曉的運動鞋上沾著泥點,顯然是冒雨趕來。
林聽雨慌忙合上攤在桌面的日記本,塑料封皮與草稿紙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
溫曉已經(jīng)把裝滿熒光筆的透明筆袋倒在桌上,十二色筆桿在燈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救命,計網(wǎng)老師臨時加了三道大題,說要考最新的TCP/IP協(xié)議棧......”
她突然湊近,橘子味的洗發(fā)水香氣混著雨水的腥澀撲面而來。
“不過你臉色比我調(diào)試出死循環(huán)還精彩,是不是又想起——”
“溫曉!”林聽雨的聲音比預想中尖銳,鋼筆從指間滑落,在桌面彈了兩下滾向溫曉。
她伸手去夠時,袖口掃過筆記本,那些用不同顏色熒光筆標注的“顧瑤”二字險些暴露。
筆記本里還夾著一張從校報上剪下的顧瑤照片,邊緣已經(jīng)被手指摩挲得發(fā)毛。
溫曉單手接住鋼筆,眼尾彎成狡黠的月牙:“還說不是?你上周在食堂盯著人家背影看了整整三分鐘,連糖醋排骨掉在裙子上都沒發(fā)現(xiàn)。”
她突然壓低聲音,用鋼筆尖輕點桌面,“知道嗎?她最近總在三樓文學區(qū),聽說在準備畢業(yè)論文,研究方向是二十世紀女性詩歌意象......”
林聽雨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是三月的某個清晨,她抱著一摞專業(yè)書經(jīng)過一樓自習室,忽然被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檸檬香牽引。
循香望去,靠窗座位上散落著幾本詩集,最上面那本《西方現(xiàn)代詩選》的扉頁上,用秀麗的鋼筆字寫著“顧瑤 文學院2021級”。
那天她特意繞道經(jīng)過那個座位三次,只為多聞一聞那股香氣。
“聽說她有個青梅竹馬在國外?”
溫曉的聲音將她拽回現(xiàn)實,對方正用熒光筆在《數(shù)據(jù)結構》課本上畫著夸張的波浪線。
“不過上個月有人看見她在咖啡館哭,紙巾堆得比我沒寫完的實驗報告還高......”
林聽雨的太陽穴突突跳動。
她想起前天傍晚,在圖書館后門的梧桐樹下,確實看見顧瑤倚著樹干抹眼淚。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要延伸到林聽雨藏身的灌木叢。那時她攥著剛打印的復習資料,看著顧瑤顫抖的肩膀,指甲在紙張邊緣掐出細密的褶皺,最終卻只能像受驚的麻雀般落荒而逃。
回去后她在日記里寫了滿滿三頁,字跡被淚水暈染得模糊不清。
窗外的雨突然轉急,打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溫曉的手機適時響起消息提示音,她低頭掃了眼屏幕,突然發(fā)出壓抑的尖叫:
“救命!教授把數(shù)據(jù)庫設計作業(yè)截止時間提前到今晚十二點!”
她手忙腳亂地收拾書本,熒光筆滾落在地也來不及撿,“聽雨你幫我占座,我回宿舍拿電腦!”
溫曉沖出圖書館時,撞翻了門口的傘架,發(fā)出一陣乒乒乓乓的響聲。
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后,六樓重新陷入死寂。
林聽雨望著溫曉遺落的紫色雨傘,傘面上的水珠正沿著傘骨紋路緩緩匯聚。
她鬼使神差地翻開日記本,最新一頁還停留在三天前的記錄:“在走廊聞到相同的檸檬香,心跳快得像超頻的CPU?!?/p>
字跡被水痕暈染,某個“顧”字的最后一筆拖得很長,如同她綿長而隱秘的心事。
日記本里還夾著一片干枯的花瓣,是上次在顧瑤常坐的座位下?lián)斓降摹?/p>
遠處傳來雷聲的悶響,圖書館的應急燈突然閃爍兩下。
林聽雨慌忙合上本子,卻在抬頭的瞬間呼吸停滯——顧瑤正站在六樓入口處,米色風衣下擺還在輕輕晃動,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地面匯成細小的水洼。
她懷里抱著幾本書,最上面那本《艾米莉·狄金森詩集》的深藍色封面,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
顧瑤的脖頸處還沾著幾滴水珠,順著優(yōu)美的曲線緩緩滑落。
兩人的目光相撞的剎那,林聽雨感覺時間仿佛凝固。
顧瑤的睫毛上還沾著雨珠,嘴角卻揚起熟悉的弧度,像是初春枝頭第一朵綻放的花。
她抬腳向這邊走來,帆布鞋踩在水洼里的聲音,和林聽雨劇烈的心跳聲重疊在一起。
林聽雨注意到顧瑤今天換了一條銀色的項鏈,吊墜是一顆小小的星星。
“又見面了?!?/p>
顧瑤的聲音比記憶中更溫柔,她將書放在隔壁空位,發(fā)梢的雨水滴落在《計算機組成原理》的封面上。
“上次你掉的鋼筆,是這支嗎?”
她從包里掏出一支銀色鋼筆,筆帽上刻著細小的櫻花圖案,正是林聽雨三天前在自習室丟失的那支。
顧瑤的包上還掛著一個小巧的計算機造型掛件,讓林聽雨心頭一動。
林聽雨的喉嚨發(fā)緊,手指在桌下絞成死結。
她看見顧瑤袖口露出的腕間紅繩,繩結處系著一枚銀色鈴鐺,隨著動作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謝......謝謝。”
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當指尖觸碰到鋼筆的瞬間,顧瑤突然輕笑出聲。
“你耳朵紅得像番茄?!?/p>
顧瑤伸手,指尖在距離她臉頰半寸的地方停下,“是發(fā)燒了嗎?”
窗外的閃電照亮她的側臉,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林聽雨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沖破胸腔,那些寫在日記本上的隱秘心事,此刻仿佛都化作滾燙的巖漿,隨時要從喉嚨里噴涌而出。
她的膝蓋不小心碰到桌腿,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就在這時,圖書館的應急燈徹底熄滅,整個六樓陷入黑暗。顧瑤的驚呼聲近在咫尺,緊接著是身體相撞的悶響。
林聽雨下意識伸手去扶,卻握住一片柔軟的衣角,檸檬香瞬間將她淹沒。
應急燈重新亮起的瞬間,她看見顧瑤近在眼前的瞳孔,里面倒映著自己驚慌失措的模樣。
顧瑤的發(fā)絲散落在林聽雨的肩頭,癢癢的。
“對、對不起!”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笑出聲。顧瑤直起身子,理了理被壓皺的衣角,發(fā)絲間還沾著幾片香樟葉:“原來你在計算機系,這些書......”
她低頭看著桌上攤開的教材,指尖劃過“指令流水線”的圖表,“看起來比我的詩集難多了?!鳖櫖幷f話時,嘴唇輕輕抿起,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
林聽雨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上的櫻花刻痕,金屬筆身還殘留著顧瑤的體溫。
她想說其實每次調(diào)試不出程序時,都會想起那抹檸檬香帶來的平靜;想說在圖書館的每個角落尋找相似身影的日子;想說日記本里那些不敢署名的詩句......但最終,她只是低下頭,聲音輕如蚊蚋:“學姐的詩......我讀過,在《未名湖詩刊》上。”
說完這句話,她緊張地咬住了下唇。
顧瑤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像夜幕中亮起的星子。她從包里抽出一本淡紫色的筆記本,封皮上用金粉寫著“詩稿”二字:“真的嗎?那能不能幫我個忙?”她翻開內(nèi)頁,清秀的字跡間夾著幾片干枯的櫻花,“這首寫雨的詩總覺得缺點什么,能從......計算機的角度給點建議嗎?”筆記本里還夾著一張電影票根,日期正是林聽雨在梧桐樹下看見顧瑤哭泣的那天。
雨聲不知何時小了,遠處傳來隱約的鳥鳴。
林聽雨看著筆記本上的詩句,那些關于“數(shù)據(jù)洪流”“二進制月光”的意象在腦海中翻涌。
當她指著某句詩開口時,沒注意到顧瑤專注的目光,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放松的肩膀——此刻,她藏在代碼與日記里的心事,正借著詩歌的名義,小心翼翼地探出觸角。
隔壁桌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響,是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生打翻了水杯。
透明的玻璃杯在地面炸裂成蛛網(wǎng),清澈的水流蜿蜒著漫過林聽雨的帆布鞋尖。
顧瑤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腕往后撤,兩人的距離突然拉近,林聽雨甚至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水珠如何折射出彩虹的光暈。
"小心玻璃。"
顧瑤的呼吸掃過她發(fā)燙的耳垂,松開手時指尖還殘留著溫熱。
林聽雨低頭盯著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那里仿佛烙下了一道無形的印記。
等她再抬頭時,顧瑤已經(jīng)蹲在地上,用隨身攜帶的紙巾仔細擦拭著地面,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整理詩集的書頁。
顧瑤擦拭地面時,露出一截手腕上的舊傷疤,形狀像是一道小小的月牙。
"我來吧學姐!"
林聽雨慌亂地掏出濕巾,卻在蹲下時不小心撞翻了顧瑤的帆布包。
散落的物品里,除了詩集和鋼筆,還有一枚銀色的鈴鐺鑰匙扣——和她腕間紅繩上的鈴鐺一模一樣。
顧瑤愣了一下,耳尖飛快地染上紅暈,伸手去撿鑰匙扣時,兩人的手背再次相觸。
鑰匙扣背面刻著小小的字母“Y.G”,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光。
"這是...朋友送的。"
顧瑤將鑰匙扣塞進包里,聲音比平時低了些。
她重新坐回椅子時,風衣下擺掃過林聽雨的膝蓋,檸檬香混著雨水的氣息將她籠罩。
林聽雨注意到她筆記本扉頁夾著的泛黃書簽,上面用鋼筆寫著半句詩:"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書簽邊緣有些磨損,顯然被反復翻閱過。
圖書館的廣播突然響起閉館提示,顧瑤這才驚覺時間。
她快速整理著散落的詩集,發(fā)梢掃過林聽雨的手背:"今天謝謝你,下周...我還能來請教你嗎?"
她的尾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期待,像是春日枝頭將綻未綻的花苞。
說話時,顧瑤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的邊緣,那里貼著一張小小的便利貼,寫著“林聽雨”三個字,字跡工整秀麗。
林聽雨的喉嚨發(fā)緊,機械地點頭。
看著顧瑤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全是汗,緊緊攥著的鋼筆上,櫻花刻痕深深壓進掌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晚霞染紅半邊天,香樟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記憶里那個同樣溫柔的黃昏。
她注意到顧瑤離開時,在書架上留下了一本翻開的詩集,書頁間夾著一張淡藍色的便簽。
她收拾書包時,發(fā)現(xiàn)椅子下躺著一枚銀色鈴鐺。
彎腰撿起的瞬間,隔壁書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林聽雨屏住呼吸,看見穿白襯衫的身影快速閃過,只留下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檸檬香,和落在地面的半張便簽——上面用熟悉的字跡寫著:"雨停了,要不要去天臺看晚霞?"
便簽的背面,畫著一個小小的計算機圖案,旁邊還有幾顆星星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