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和顧嶼分手的第三年,靈魂卻飄回十七歲初遇的雨巷。他撐著藍(lán)傘走來時,
我正被桐花砸中額頭?!巴瑢W(xué),要幫忙嗎?”他笑問。這次我搶答:“顧嶼,
你該說好久不見?!彼e愕的眼神里,我踮腳吻了他沾雨的衣領(lǐng)。后來我避開所有爭吵節(jié)點(diǎn),
提前治好他母親的病。他求婚那天,桐花開得比前世更盛。可戒指穿過我透明的指尖時,
顧嶼突然落淚:“你袖口沾著三年前葬禮的桐花。”原來我的重生,
是他用余生向死神換的倒計時。劇痛撕裂意識前,最后涌入鼻腔的,不是消毒水刺鼻的氣味,
也不是雨水裹挾著城市塵埃的冰冷氣息,而是一縷幽微的、熟悉的甜香,清淺又執(zhí)拗,
像一根細(xì)韌的絲線,頑強(qiáng)地穿透了死亡的混沌,纏繞上我瀕臨潰散的魂魄。桐花。
我猛地睜開眼。視線被水汽暈染,一片模糊的灰白。冰涼的雨絲斜斜地飄進(jìn)來,
帶著初春特有的、滲入骨髓的寒意,密密地落在臉上、頸間,激起一陣細(xì)微的戰(zhàn)栗。
耳邊是淅淅瀝瀝、無休無止的雨聲,單調(diào)地敲打著整個世界。
空氣里彌漫著濕潤泥土、青苔和磚石被雨水長久浸泡后散發(fā)出的微涼氣味,
還有……那愈發(fā)清晰的、仿佛來自記憶深處的桐花甜香。我僵硬地轉(zhuǎn)動脖頸,
難以置信地望向身側(cè)。斑駁褪色的青磚墻,在連綿春雨里沉默著,
像一卷被歲月洇濕、邊緣模糊的舊畫。墻根處頑強(qiáng)地生長著幾叢濕漉漉的墨綠苔蘚。
視線向上,越過濕漉漉的墻頭——幾株高大的梧桐樹,枝干虬結(jié),向著灰蒙蒙的天穹伸展。
繁密的傘狀葉下,一簇簇淡紫色的桐花沉甸甸地垂掛下來,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潔凈、鮮亮。
風(fēng)過時,便有花朵不堪重負(fù),簌簌墜落,在濕滑的青石板路上摔碎,濺起細(xì)小的水花,
也釋放出更濃郁的甜香。是我記憶里從未褪色的那條長巷。十七歲那年初夏,
放學(xué)路上必經(jīng)的、安靜得仿佛與世隔絕的短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抬起手,手指纖瘦,皮膚是健康的、屬于少女的潤澤,指甲修剪得干干凈凈,
沒有一絲后來因長期住院而留下的蒼白和浮腫,更沒有最后時刻扎滿針眼的青紫痕跡。
巷口外,城市隱約的喧囂被雨幕和古老的墻壁過濾,顯得遙遠(yuǎn)而不真實(shí)。這是……哪里?
我茫然四顧,指尖劃過冰冷的、帶著水珠的墻面,觸感真實(shí)得令人心悸。就在這時,
一點(diǎn)冰涼帶著重量,毫無預(yù)兆地砸落在我的額心。不重,卻帶著花朵特有的柔軟和涼意。
啪嗒。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摸。指尖捻下一點(diǎn)黏膩濕潤的紫色花泥,還有幾片殘破的花瓣。
濃郁到幾乎令人眩暈的甜香,瞬間從那小小的撞擊點(diǎn)彌漫開。幾乎就在同一剎那,
巷口的光線被一道修長的身影擋住。雨絲在他身后織成細(xì)密的簾幕,逆著光,
一時看不清面容。只看到一把洗得發(fā)白的舊藍(lán)色雨傘,傘骨撐開的弧度有些生澀,
雨水順著傘沿滴滴答答地淌落。他一步步走近,腳步聲在空曠的雨巷里顯得格外清晰,
踩碎了積水的洼地。傘沿緩緩抬高。一張年輕得令人心尖發(fā)顫的臉龐,
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撞入我的視線。干凈利落的短發(fā)被雨水打得微濕,貼在飽滿的額角。
眉骨清晰,鼻梁挺拔,下頜線條尚帶著少年人的青澀,
卻已隱隱透出日后那種清冷又堅毅的輪廓。那雙眼睛,清澈得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
此刻正微微睜大,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飾的驚訝和純粹的好奇,專注地看著我,
還有我額頭上那一點(diǎn)狼狽的紫色花痕。時間仿佛被桐花蜜黏住了,凝滯不前。雨水敲打傘面,
敲打青石板,敲打桐樹葉,匯成一片巨大的、空洞的白噪音。他的唇瓣動了動,
那熟悉得曾在我夢里千回百轉(zhuǎn)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輕輕響起:“同學(xué),
你的傘呢?雨挺大的……需要幫忙嗎?”十七歲的顧嶼。鮮活,干凈,
帶著未經(jīng)世事磋磨的明亮氣息。他身上的校服洗得有些發(fā)白,領(lǐng)口卻熨帖得一絲不茍,
肩線筆直,像一棵挺拔的小白楊。雨水的氣息、少年干凈的皂角味,
還有巷子里濕漉漉的磚石氣息混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我記憶深處最隱秘也最疼痛的鎖。
那些爭吵、冷戰(zhàn)、刻薄的言語、摔門而去的背影……最后定格在病床上,
儀器發(fā)出冰冷單調(diào)的長音,世界徹底寂靜。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
痛得我?guī)缀鯊澫卵ァQ劭羲查g酸脹得厲害,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來,
視線立刻模糊一片。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腥咸的鐵銹味,
用盡全身力氣才遏制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不能哭。不能嚇到他。
這是……上天的恩賜?還是另一場殘酷的玩笑?我分不清。我只知道,他就在這里,
觸手可及,帶著十七歲的陽光和雨水的氣息。在他略帶困惑和關(guān)切的目光里,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卻也奇跡般地壓下了翻涌的淚意。我甚至扯動嘴角,試圖彎起一個笑容,
盡管我能感覺到這個笑容一定僵硬又難看。然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
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沙啞和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篤定,
清晰地蓋過了淅瀝的雨聲:“顧嶼,”我念出這個名字,
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在舌尖滾過一遍滾燙的炭火,“你該說……好久不見。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那雙清澈見底的眸子里,驚訝迅速發(fā)酵、膨脹,
變成了巨大的茫然和難以置信。他握著傘柄的手指明顯收緊,指節(jié)微微泛白,
傘面也隨之一晃,抖落一串細(xì)密的水珠。“你……”他張了張嘴,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
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巨大的困惑堵了回去,只是愣愣地看著我,
仿佛要從我臉上找出某種答案或者破綻。就是現(xiàn)在!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沖動攫住了我,
像洶涌的潮汐推著注定要撞向礁石的浪。什么矜持,什么邏輯,什么來世今生,
統(tǒng)統(tǒng)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抓住他,確認(rèn)他的存在,哪怕只有一瞬間。
在他完全沒反應(yīng)過來的錯愕目光中,我猛地踮起腳尖。濕滑的青石板讓我重心有些不穩(wěn),
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我不管不顧地伸出手,指尖在觸碰到他微涼的校服外套袖口時,
一股奇異的、仿佛靈魂被輕微電擊般的麻木感迅速蔓延開來,讓我指尖微微一顫。
但我沒有退縮。我的目標(biāo)是他線條干凈的下頜,和他沾著細(xì)小晶瑩雨珠的襯衫衣領(lǐng)。我湊近,
近到能看清他臉上細(xì)小的絨毛,能感受到他因驚訝而屏住的呼吸。然后,我的唇,
帶著雨水和桐花的微涼氣息,輕輕地、飛快地印在了他溫?zé)岬念i側(cè)肌膚上,
落點(diǎn)正是那滴將落未落的剔透雨珠。一觸即分。我落回腳跟,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震碎耳膜。臉頰燙得像是要燒起來,不是因?yàn)樾邼?/p>
而是某種更復(fù)雜的、混雜著重逢、悔恨、不顧一切的孤勇的情緒在劇烈燃燒。我退開一步,
微微仰頭,迎著他徹底石化的、寫滿了“這世界怎么了”的震驚眼神,
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一些,盡管尾音帶著無法抑制的輕顫:“下次見,顧嶼。
” 說完,我甚至不敢再看他的反應(yīng),猛地轉(zhuǎn)身,像只受驚的小鹿,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這條彌漫著桐花香和少年氣息的雨巷。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
瞬間打濕了頭發(fā)和單薄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我卻渾然不覺,只是拼命地奔跑,
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在追趕。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是在逃離他眼中那純粹的、干凈的、屬于十七歲的光芒。那光芒太亮,
亮得足以灼傷我這個從三年后冰冷墳?zāi)估锱阑貋淼?、滿身傷痕的靈魂。
奔跑帶起的風(fēng)吹在臉上,冰冷刺骨,卻奇異地讓我沸騰混亂的思緒稍稍冷卻下來。
一個無比清晰、帶著鐵銹般沉重氣息的念頭,像冰冷的鋼針,穿透了重逢的眩暈和狂喜,
狠狠扎進(jìn)腦海:這一次,絕不能再重蹈覆轍!那些因誤解而生的尖銳爭吵,
那些因固執(zhí)而錯過的擁抱,那些在沉默中冷卻的愛意……尤其是,
最后那場將他徹底擊垮、也間接將我推向深淵的悲劇——他母親驟然惡化的病情,
以及隨之而來的、壓垮他整個世界的巨額債務(wù)和無邊絕望。那場病魔的突襲,
像一場毫無征兆的暴風(fēng)雪,徹底冰封了我們之間所有的溫情和可能。
爭吵、互相指責(zé)、在重壓下口不擇言的傷害……最終,他紅著眼睛,用盡力氣吼出“滾”,
而我,在冰冷的絕望中,真的滾了,滾出了他的世界,滾向了屬于我自己的、孤獨(dú)的終點(diǎn)。
不能再讓這一切發(fā)生!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我心底迅速成形,
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我要改變它!在命運(yùn)的齒輪開始無情轉(zhuǎn)動之前,
我要親手把它扳向另一個方向!我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脖頸,
激得我一哆嗦。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眼神卻異常灼亮。我需要信息,需要時間,
需要……錢。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個最精密的儀器,又像一個潛伏在時光暗影里的幽靈。
我小心翼翼地重新“遇見”顧嶼,帶著十七歲的軀殼和二十七歲的靈魂。
我熟稔他所有的習(xí)慣、喜好,甚至是他那些尚未形成的小小怪癖。
我“恰好”出現(xiàn)在他常去的圖書館角落,“恰巧”和他選了同一門枯燥的選修課,
“偶然”在他打籃球時遞上他最喜歡的檸檬味電解質(zhì)水。
我的“未卜先知”和“過分默契”起初讓他驚疑不定,
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總是帶著探究和困惑。
但少年人的心防終究抵不過潤物無聲的溫柔和精準(zhǔn)的“巧合”。他的目光漸漸不再閃躲,
甚至開始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和暖意。我們之間,那些前世用爭吵和淚水鋪就的路,
這一次,被我用小心翼翼的溫柔和心照不宣的默契,悄然覆蓋。高二暑假,
我以“陪外婆去鄰市復(fù)查老毛病”為借口,向父母預(yù)支了積攢多年的壓歲錢,
又偷偷接了好幾份家教。錢不多,每一分都浸透著汗水和緊迫感。當(dāng)那個燠熱的午后,
我攥著薄薄一沓辛苦攢下的錢,再次敲開顧嶼家那扇熟悉的、油漆有些剝落的舊鐵門時,
心臟跳得幾乎要沖出喉嚨。開門的是顧嶼的母親,王阿姨。她比記憶中要瘦削一些,
但精神還好,看到我,臉上立刻綻開溫和的笑意:“是小晚啊,快進(jìn)來,外面熱。
” 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家常飯菜的溫暖氣息撲面而來,瞬間讓我眼眶發(fā)熱?!鞍⒁蹋?/p>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輕快,背在身后的手卻緊緊捏著那個裝著錢的信封,
“顧嶼在嗎?我們班要組織一個……一個暑期社會實(shí)踐的小組,需要提前交一點(diǎn)活動經(jīng)費(fèi),
他讓我?guī)退麕н^來?!?這個蹩腳的借口幾乎用盡了我所有的急智。王阿姨不疑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