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雪下得格外大。爹娘先后病逝,我的眼前除去白雪就是滿屋喪幡。
我沒等到他們雙魂歸來,卻遇見一個(gè)光腳衣裳單薄的女子。我很寂寞,所以上前與她說話,
我知道了她作為“人”時(shí)的過往。我愛上了她,向她告白。她說,愛情是利刃,刀刀割人心,
她再也不相信愛情。1我站在老宅屋檐下,仰頭看著鵝毛大雪一片片落在地上。
都說雪落無聲,我卻能聽見雪落在地還有自己的心跳聲。管家周叔從廊下走來,“少爺,
該去鋪?zhàn)涌纯戳??!薄安蝗?。”爹娘死后,宅子里的仆人我都遣散了,只留下周叔?/p>
他很好但很啰嗦,我嫌他擾了眼前清凈,說完這話就徑直回了房。周叔嘆氣聲從門外傳來,
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我躺去床上迷迷瞪瞪睡去,再睜眼,屋里已經(jīng)發(fā)黑。我裹緊衣裳出門,
路上積雪踩得咯吱響,倒也不算寂寞。拐過長街就是醉仙樓,醉仙樓的醉仙酒最是夠味。
想到那一口,我加快了腳步。剛拐過長街,我看見了她。白衣黑發(fā),光著腳,飄著走,
雪穿過她身體,就像穿過一層柔紗。我知道她是鬼。爹娘死后,我到處尋看見他們的法子。
誤打誤撞,還真能看見鬼了。我見到餓死的乞丐,淹死的寡婦,病死的小孩,
各式各樣的都見過,就是沒見到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是太過放心我,還是不待見我,
總之沒回來過。眼前這個(gè)她不一樣,她沒像其他鬼一樣,身上帶著怨氣,
反而干凈得像剛落下的雪。她走的很慢,有時(shí)會駐足發(fā)呆,有時(shí)會四處抬頭張望,
一雙眼睛又長又挑,直掃入鬃角里去。我站在原地,看她慢慢向我走了過來。
要與我擦肩而過時(shí),我說:“姑娘,天冷,怎么不穿鞋?”她聽若未聞,已到我身后。
我往后退了兩步,擋在她身前,指著她的腳道:“要不要給你燒雙鞋?”“你看得見我?
”她終于停下了,只是這聲音跟冰溜子似的,透心涼。“看得見?!蔽倚Φ煤蜕?。
“你不怕我?”“不怕,我是好人?!薄盎钊吮裙韷??!眲倓傔€說沒怨氣,
這話里話外可不像沒怨氣的樣。“鬼有壞鬼,人有好人,可不能一桿子打死。不過,
你真不要鞋?我娘說,姑娘家要護(hù)著腳,就是鬼也別凍著。”我好聲好氣與她說,
她直接閃身離我五步遠(yuǎn),皺著眉毛說:“呱噪?!拔尹c(diǎn)頭,“有些?!痹偬а?,
她快要消失在拐角,我扯著嗓子喊:“明兒見啊?!薄瓣幓瓴簧??!甭曇粲挠娘h來,
我站在雪地里笑得肚子疼,一個(gè)鬼罵人,說陰魂不散。這見鬼的日子有點(diǎn)意思了?!吧蛏贍敚?/p>
還喝不喝酒了?”醉仙樓的伙計(jì)在門口喊,估計(jì)看我一個(gè)人笑成這副德行,跟見了鬼似的,
他的臉也挺白?!昂龋 蔽肄D(zhuǎn)身往醉仙樓門里走。酒從來不是什么好東西,
可這個(gè)壞東西能把心里的窟窿給灌滿。灌滿了后,那心底藏著的回憶能被泡得慢慢浮出來。
所以,酒啊,又是一個(gè)好東西。2第二天,雪還在下。我又去了醉仙樓喝酒。
爹娘活著時(shí)不許我多喝,現(xiàn)在沒人管了,我可勁的喝,若喝死了,
估計(jì)他們也舍得從墳?zāi)估锾鰜砹?。我坐在窗邊,見她飄過來時(shí),
忙拿著打好的醉仙酒跑去她跟前,晃了晃手里的酒壺,“喝不?請你?!彼粗茐兀?/p>
嘴巴抿了抿,看樣子有些饞。我樂了,沒想到還是個(gè)酒鬼。我打開蓋朝她扇了扇,
美滋滋道:“香吧,二十年的醉仙酒,老板的私藏,被我弄了來。”她冷颼颼看我一眼,
“為何又與我說話?”我笑,“閑的?!薄拔铱茨愦_實(shí)閑,不多與家人一起,
跟著我這個(gè)死人作甚?”這話我有些不愛聽,仰頭灌了一口酒道:“我爹我娘不要我了,
我無聊又有花不完的錢,找人玩隔著一層肚皮,只能跟鬼玩了。”“紈绔。”又罵,
這嘴還挺厲害。“多謝夸獎(jiǎng)?!蔽铱此苌砀蓛簦行┖闷?,“你是怎么死的?
我怎的看不出死.....法?”別看她瘦,力道大得驚人。脖子突然被她掐住,
我非常艱難才吐出最后一個(gè)字來。我臉憋得通紅,眼見要跟吊死鬼作伴了,她松了松手,
我犯賤道:“掐......重點(diǎn),還沒......斷氣?!彼谎噪y盡看了我一眼,
徹底松開手,往后飄了兩步,“瘋子?!蔽乙黄ü勺诘厣???上Я四菈刈硐删疲?/p>
倒在雪地里。我揉了揉脖子,喉管火辣辣的疼,“姑娘你可真夠勁,生前練家子?
”她白了我一眼,眼珠子都要翻得沒影了。見她要走,我喊著她,“等會?!蔽覔炱鹁茐兀?/p>
晃了晃,里頭還剩點(diǎn)底,“嘗一口?”她蹙眉。我善解人意把酒壺用袖擦了擦,遞給她,
“不臟了。”“你雖是人,卻比我還像鬼?!彼痈吲R下看著我,“討嫌鬼?!蔽矣窒胄Γ?/p>
憋住了,“我叫沈康,健康的康,沈家獨(dú)子,今年二十有一,父母雙亡,家產(chǎn)豐厚,
無妻無妾,你呢?”“我為何要告訴你?““你不說,我每天都來這等你,
左右都是討嫌鬼了,再討嫌一點(diǎn)也無妨。”“你不準(zhǔn)再來?!薄拔议e。”話音剛落,
她伸手在我眼前一晃。我以為把她氣得要我小命,下意識閉眼,只聽耳邊傳來“蘇清”二字,
待睜眼,她已經(jīng)不見了?;丶視r(shí),周叔在門口張望,見我回來忙迎了上來,
給我拍掉身上落雪,“少爺,不是老奴話多,天天喝酒傷身啊,可吃過東西了?老奴燉了湯,
要不喝點(diǎn)暖暖胃?”“啊,少爺,你這脖子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哪個(gè)崽子傷的你?
老奴定饒不了他。”“少爺,要不你先回屋歇著,老奴先去請大夫來,等大夫瞧完了,
你跟老奴說誰干的,老奴拼著這條命也要去討個(gè)說法?!敝苁逡痪浣右痪湔f個(gè)沒完。
我摸了摸脖,估計(jì)剛剛被她掐得留了痕跡。看著周叔天塌了的樣兒,我心頭一暖,“周叔,
我不是孩子了,要你給我出頭作甚?我沒事,也不餓,你先去歇著吧?!敝苁暹€想開口,
我躲回了房。來到銅鏡前一看,嘿,明天得穿件高領(lǐng)的衣裳了。躺到床上,
我翹著腿看著帳頂發(fā)呆。蘇清,這名好像在哪聽過。3這天實(shí)在邪性。一夜覺醒,仍在飄雪。
不過人都能見鬼了,邪性好像也正常。我穿了件高領(lǐng)的袍子,遮住了脖子上的五指印。
周叔實(shí)在是煩,遮住了還想扒開看,我想索性今日早些出門。臨出門時(shí),見到門后的油紙傘,
傘面素白,畫著幾枝紅梅,也不知周叔從哪弄來這么娘唧唧的東西,還挺好看。
我拿著傘往長街走,雪小了些,但風(fēng)更大了。我躲去醉仙樓里,依舊那個(gè)位置,
一邊吃酒一邊看著窗外。我知天還沒黑,她不會出現(xiàn),但總?cè)滩蛔⊥忸^瞧,
都快成歪脖子樹了。估計(jì)被她虐的有些上頭。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天天在街上晃蕩。
要是我死了能像她這樣,也不錯(cuò)。現(xiàn)在的日子無聊透了,一個(gè)人吃飯,一個(gè)人逛街,
以前嫌爹娘煩,現(xiàn)在沒人煩了,又心里空落落的,活著也沒什么勁。等我死了,
就把沈家家產(chǎn)都留給周叔,讓他給我多燒點(diǎn)元寶再每天來壺醉仙酒,不怕冷不知熱不會醉,
隨便造,多美?;蛟S,我可以提前死一死?與她做個(gè)伴。我還是沒想通,人間那么多鬼,
怎么就沒我爹我娘呢?難不成真去投胎了?連我這個(gè)兒子都舍下了。
我坐在那喝了三壺醉仙酒,才見到那道鬼影從窗前飄過。我忙抓著傘追上去,
“我以為你今個(gè)不來了?!碧K清面無表情看著我,“我為何不來?倒是你,又為何來?
”我把傘撐開,將她罩在傘下,“請你看看不一樣的景。”紅梅映雪,煞是好看。
她仰頭伸手摸了摸傘面的紅梅,那雙又長又挑的眼中眼神飄蕩,好似在懷念什么。
寒風(fēng)吹拂著她的黑發(fā),往我鼻下送。我嗅了嗅,寒氣逼人,差點(diǎn)打了噴嚏?!捌涟??
”我得意問她。她縮回手,“給鬼撐傘,你真是閑的?!薄拔覙芬??!薄耙粠樵?。
”“那還是我自個(gè)撐著吧?!蔽野褌阃崃送?,看她面露驚愕,心頭暗笑,又將傘送過去,
“我吃飽了撐著,讓我使使力?!彼龥]再拒絕。“天黑了,我自個(gè)回去害怕,我給你撐傘,
你送送我行不?”我指了指回家方向,“也沒多遠(yuǎn),這條街走到底再拐兩個(gè)彎。
”“你可真是.......不要臉?!碧K清又把眼珠子翻得沒影了?!爸囐?。
”我聽見她咬牙的聲音,不過最終,她還是在傘下,與我慢慢走去長街盡頭。始終在我左側(cè),
離我一掌距離。我看了看腳下又回頭張望,雪地里只有我一個(gè)人的腳印??晌倚睦镉行└吲d,
因?yàn)槲疑磉呌幸粋€(gè)別人看不見,只有我看得見的“人”陪我。好像沒那么寂寞了。
“昨天的問題你還沒答呢?!蔽艺f?!笆裁磫栴}?”“你怎么死的?
”她突然閃身飄到前面去了。我小跑著追上去,“等等我啊。”“下次再問這個(gè)問題!
”她回頭,一雙眼睛瞇起越發(fā)細(xì)長,伸手向我比劃,“直接掐死。
”我嬉皮笑臉道:“求之不得?!彼畔率郑┞湓谒^發(fā)與睫毛上,凝成細(xì)小的冰晶,
白皮黑瞳,像話本子中的雪妖,“沈康,你真的很煩,我做人做鬼都沒見過你這么討人嫌的。
”我嘆氣,“沒辦法,所以我很可憐,只有你能說說話?!?過了三天,雪終于停了。
今日我沒去醉仙樓,而是在挨著醉仙樓這邊的長街盡頭一處臺階上坐著,
哼著曲看天看地等她。她來時(shí),無聲無息,我卻一眼看見了,眼睛一亮拍了拍臺階,“坐會?
”她盯著我看了會,終究無聲嘆氣飄過來,虛虛挨著我坐下。
我指著一處說:“那以前是個(gè)戲園子,叫百戲樓。”她放在膝前的手指突然顫了一下。
“你知道那?”我側(cè)頭看她。她輕輕嗯了一聲。“我們?nèi)デ魄??!蔽移鹕砼呐囊屡凵系幕遥?/p>
率先往前走了兩步。她仍坐在那里沒有動,我笑著招呼她,“走啊,你陪我去了戲園子,
今個(gè)就不要你送我回去了?!苯K于,她緩緩起身,飄在我身后。百戲樓早已被廢棄,
戲臺還在,腐爛的紅毯已看不出原貌,上頭堆著些枯枝爛葉,我踢開時(shí),老鼠吱呀吱呀亂竄,
活像被抄了家。哦,好像就是抄了它們家。我一邊扇去欲往鼻子里撲來的灰,
一邊對蘇清說:“我小時(shí)候常跟爹娘來這聽?wèi)??!薄拔易钕矚g聽的一出戲叫焚香記,
我還跟爹娘哭著鬧著說等我長大了要娶桂英做媳婦,他們一直笑,笑得淚花都出來了,
我不知道他們笑什么,開始還生氣,但看見他們一直笑,后來我也跟著笑,
再大些我知道他們笑我傻,我也覺得挺傻。但后面再一想,好像也沒那么傻。
小孩的心思最純粹,或許我是覺得桂英不該死,想保護(hù)她呢?!蔽疫种煨?,“我知道你,
蘇清。”蘇清站在臺下,白衣黑發(fā),與當(dāng)年銀釘頭面身穿青色褶子截然不同,素凈得像水,
也像個(gè)看客,將這破舊的戲臺來回打量。直到聽見我這句話,才將眼睛定在我身上?!疤K清,
當(dāng)年百戲樓的青衣。”“你唱焚香記,唱到‘負(fù)心人天不饒’那句時(shí),眼里的淚要掉不掉的,
一直在眼眶打轉(zhuǎn),我當(dāng)時(shí)就在想,世上怎么有這么好看的人,好看到叫我差點(diǎn)忘了怎么喘氣。
”“散場時(shí)你還摸了摸我的頭,說小公子長得真俊?!薄澳氵€記得我嗎?蘇清。
”“原來我們早就認(rèn)識?!薄翱上覜]見過你卸妝后的模樣,不然第一次見面就認(rèn)出你來了。
”我從懷里掏出一張泛黃的紙,興致勃勃展開,“看,我從家里找出你的戲單來。
”紙上的字有些褪色,但蘇清兩個(gè)字清晰可見。我殷切等待她的夸獎(jiǎng)。蘇清輕飄飄來到戲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