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游泳隊的江嶼突然消失,只留給我一張“別找我”的紙條。十年后,我的畫展上,
他作為奧運冠軍被簇?fù)碇霈F(xiàn)?!肮材?,”我遞過香檳,“終于游到了彼岸。
”他盯著我未完成的肖像畫:“畫里的人,還在原地等你?!鄙钜箒黼婍懫?,
當(dāng)年帶隊教練聲音顫抖:“當(dāng)年藥檢陽性...是有人告密...”我沖進(jìn)雨夜質(zhì)問江嶼,
卻撞見他撕毀禁賽通知的瞬間。雨水打濕他手中的舊素描本——那是我送他的十八歲禮物。
最后一頁,我的筆跡下多了一行小字:“我等的從來不是彼岸,是沉入海底時,
你伸向我的手?!?--鎂光燈,熱得像聚攏的夏天正午。我站在展廳中央,
名字被鍍了金的巨大字母拼在頭頂——“林晚:溯光”。
祝賀聲、香檳氣泡細(xì)微的破裂聲、閃光燈蠶食空氣的嘶嘶聲,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
我端著那杯冰涼的金色液體,指尖卻麻木,臉上掛著一個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弧度精準(zhǔn)的微笑,
回應(yīng)著四面八方涌來的贊譽(yù)。“林晚老師,您這幅《未名?!返乃{(lán)調(diào)層次太絕了!
”“林小姐,下一幅系列的主題……”“林晚,恭喜?。≌娼o我們美院爭光!
”聲音嗡嗡地響,像隔著一層厚玻璃。我的視線下意識地掠過攢動的人頭,
投向展廳入口那扇巨大的磨砂玻璃門。光影在門后流動,人影進(jìn)進(jìn)出出,模糊不清。
一個毫無道理的念頭,固執(zhí)地盤踞在腦海深處,像深水里的暗礁——十年了,他會來嗎?
這個念頭荒謬得可笑。十年,足以把少年游成陌生人,把刻骨銘心磨成一片模糊的水漬。
我強(qiáng)迫自己移開目光,落到旁邊那幅巨大的人像畫上。畫布上,
一個年輕男子的背影浸在幽藍(lán)的水光里,肌肉線條緊繃,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開畫布,
投入無垠的深水。那是我耗費了無數(shù)個日夜,反復(fù)修改,卻始終無法真正完成的《泳者》。
尤其是那雙眼睛……我試過無數(shù)次,調(diào)了無數(shù)種藍(lán),
卻始終畫不出記憶深處那種灼人的、帶著孤注一擲光芒的神采。就在這時,
入口處那片模糊的光影猛地向兩側(cè)撕開。
幾個西裝革履、身形精干的人簇?fù)碇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jìn)來。
展廳里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走了一部分,一種奇異的寂靜像漣漪般迅速擴(kuò)散開來。
閃光燈瘋了似的集體轉(zhuǎn)向,爆發(fā)出更密集、更刺眼的白光,貪婪地舔舐著那個焦點。是他。
江嶼。時間在那一剎失去了重量。十年光陰壓縮成尖銳的針,狠狠刺進(jìn)我的視網(wǎng)膜。
他不再是記憶里那個穿著廉價運動服、渾身帶著泳池消毒水味的少年。
昂貴的深色西裝嚴(yán)絲合縫地包裹著挺拔的身軀,肩線寬闊而冷硬。
他的臉龐輪廓比少年時更加深刻,如同被時光的刻刀精心雕琢過,褪去了青澀的柔軟,
只剩下巖石般的冷峻線條。眉骨投下深深的陰影,
那雙眼睛——我曾耗盡顏料也畫不出的眼睛——此刻隔著喧囂的人潮望過來,
深得像暴風(fēng)雨來臨前最沉郁的海面,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極其復(fù)雜的巨浪。
他周身籠罩著一層無形的、沉重的光暈,那是冠軍的光環(huán),是巔峰的孤寂,
是無數(shù)場勝利淬煉出的、令人不敢逼視的壓迫感。我的呼吸驟然停滯。指尖一滑,
那杯冰涼刺骨的香檳脫手而出?!芭尽?!”清脆又刺耳的碎裂聲,
在展廳驟然的寂靜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冰涼的金色酒液和細(xì)碎的玻璃渣濺落在我腳邊昂貴的羊絨地毯上,洇開一片狼藉的深色印記。
幾滴冰冷的液體甚至濺到了我的腳踝,激得皮膚一陣細(xì)微的顫栗。所有的目光,
包括他那道沉甸甸的視線,都如同實質(zhì)般壓在我身上,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
周圍的聲音瞬間凍結(jié)了。助理小張驚惶地低呼一聲,急忙蹲下身收拾殘局。
我的經(jīng)紀(jì)人陳姐反應(yīng)極快,臉上立刻堆起無懈可擊的職業(yè)笑容,不動聲色地?fù)踉谖疑砬鞍氩剑?/p>
對著江嶼的方向得體地開口:“哎呀,江先生!貴客光臨,真是蓬蓽生輝!
林晚老師太激動了,手滑了一下,見諒見諒!”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窄窄的通道,
如同摩西分開紅海。江嶼在簇?fù)硐伦吡诉^來。他的步伐很穩(wěn),
每一步都像踏在某種無形的刻度上,
帶著一種被無數(shù)鏡頭和目光長久訓(xùn)練出來的、屬于頂級運動員的精準(zhǔn)與力量感。
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消毒水和陽光曝曬后的微咸氣息,
被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冽須后水味道覆蓋著,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這氣息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塵封最深的鎖。高三那個悶熱的傍晚,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
我抱著厚厚的速寫本,熟門熟路地溜進(jìn)空無一人的游泳館。
巨大的藍(lán)色泳池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沉默的寶石。水聲嘩啦,一個身影破開水面,
帶起一串晶瑩的水珠。江嶼甩了甩濕透的黑發(fā),水珠四濺,有幾滴涼涼地落在我臉上。
“畫好了沒?”他趴在池邊,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眼睛亮得驚人,帶著水洗過的清澈,
像泳池底最干凈的瓷磚。小麥色的皮膚在夕陽余暉下泛著健康的光澤,
水珠順著緊實的肩線滾落?!斑??!蔽野阉賹懕就七^去。畫紙上是他剛才起跳的瞬間,
肌肉繃緊如拉滿的弓,充滿了即將爆發(fā)的力量感。他湊過來看,濕漉漉的頭發(fā)蹭到我的手臂,
帶著池水的涼意。“嘖,”他指尖點著畫上他的眼睛,“林大畫家,你這眼神畫得不對,
太……太呆了。我這叫銳利!懂不懂?瞄準(zhǔn)冠軍的那種!”我白了他一眼:“少臭美!
等你真拿了奧運金牌,我免費給你畫十幅,掛滿你家客廳!”嘴上嫌棄,
心跳卻莫名快了一拍。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毫無陰霾的張揚。
那笑容在記憶里定格,明亮得灼人。他伸出手,胡亂揉了揉我精心扎好的丸子頭,
動作粗魯卻帶著親昵:“一言為定!到時候別耍賴!”他手掌的溫度透過濕發(fā)傳遞過來,
帶著池水的微涼和他蓬勃的熱力。他翻到本子前面,
指著一頁角落里的涂鴉——一只線條笨拙、但神情格外倨傲的小鴨子,正奮力劃著水。
“這個,我喜歡?!彼f,眼里盛滿了促狹的笑意?;貞浀乃槠E然鋒利,割得心口生疼。
那個黃昏里少年張揚的笑臉,
與眼前這張被歲月和榮耀打磨得棱角分明、眼神沉郁如淵的臉重疊、碰撞,
最終碎裂成無法彌合的鴻溝?!肮材?,林晚?!苯瓗Z的聲音在我面前響起,低沉,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像粗糲的砂紙擦過耳膜,
瞬間將我從那片氤氳著消毒水氣息的黃昏里拽回冰冷的現(xiàn)實。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離我不足一米遠(yuǎn)的地方。經(jīng)紀(jì)人陳姐得體地退開半步,
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和他之間飛快地掃視。我喉頭發(fā)緊,
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腳跟卻碰到了濕冷的地毯——那是香檳留下的殘跡。
那狼狽的濕意仿佛順著鞋底爬了上來,讓我微微打了個寒噤。我強(qiáng)迫自己抬起頭,
迎上他那雙深海般的眼睛。十年風(fēng)霜,那里面沉淀了太多我讀不懂的東西,
沉重得幾乎要將人溺斃?!爸x謝?!蔽业穆曇舾蓾脜柡?,像被砂紙打磨過,幾乎不成調(diào)。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旁邊那幅巨大的《泳者》。畫布上那個浸在幽藍(lán)水光中的背影,
肌肉賁張,充滿力量,卻又透出一種被無邊深水吞噬的孤獨感。尤其是那雙眼睛的位置,
被我刻意用大片朦朧的藍(lán)色水波覆蓋著,一片混沌的留白?!耙补材?,
”我努力讓嘴角彎起一個得體的弧度,視線卻像被燙到一樣迅速從那幅畫上移開,
重新落回他臉上,帶著一種連自己都覺得虛偽的疏離,“江嶼。終于……”我頓了頓,
舌尖嘗到一絲苦澀,“終于游到了彼岸?!薄氨税??”江嶼低低地重復(fù)了一遍,
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他沒有看我的眼睛,目光反而像被磁石吸住一樣,
牢牢地釘在那幅《泳者》之上。那目光極其專注,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審視,
一寸寸地掃過畫布上那個孤獨的、奮力破開深水的背影。他的眼神變得極其復(fù)雜,
像風(fēng)暴來臨前海面上翻涌的暗流,有懷念,有刺痛,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看得那么久,那么深,仿佛要將畫布穿透,看到畫布背后那個執(zhí)筆的人,或者,
是畫中人背后更深的東西。“畫得真好,”他終于再次開口,
聲音低沉得幾乎要融入展廳的背景噪音里,目光卻依舊沒有離開畫布上那個模糊的背影,
“畫里的人……”他頓住了,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像是在吞咽某種難以言說的情緒。
他的視線終于緩緩移開畫布,轉(zhuǎn)向我,
那深海般的眼眸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沉重地鎖定了我?!斑€在原地等你?!彼p輕地說。
這短短六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辛苦維持的平靜假象。心臟猛地一縮,
一股尖銳的酸楚直沖鼻尖。我猛地別開臉,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用疼痛逼回眼底瞬間涌起的溫?zé)?。周圍的一切——燈光、人聲、贊譽(yù)——都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
只剩下他那句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話,和他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令人窒息的海。
“林晚老師?”陳姐帶著擔(dān)憂的聲音及時介入,帶著職業(yè)性的圓滑,“您臉色不太好,
是不是剛才受了點驚嚇?要不要先去休息室喝口水?
”她巧妙地隔開了我和江嶼之間過于粘稠的氣氛,同時轉(zhuǎn)向江嶼,笑容依舊得體,“江先生,
您看,林老師可能需要稍微緩一下。那邊有您幾位體育局的朋友,
一直在等您過去……”江嶼的目光在我驟然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那深海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沒有再說什么,
只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頭,那動作帶著一種屬于上位者的、不容置疑的疏離。
他在簇?fù)硐罗D(zhuǎn)身離開,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鎂光燈下投下長長的、冷硬的影子,
如同十年前那個悶熱黃昏里,他游向泳池彼岸時留下的水痕,只是這一次,
這影子隔絕了一切溫度,徑直融入了展廳另一端更喧囂的名利場。那冰冷的背影,
像一把生銹的鑰匙,再次粗暴地捅開了記憶的鎖孔。
畫面猛地切回十年前那個同樣冰冷的傍晚。高三,深秋。
空氣里彌漫著枯葉腐敗的味道和考試臨近的焦灼。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
一場暴雨蓄勢待發(fā)。我抱著剛給他畫好的速寫本,像往常一樣小跑著沖向游泳館,
想趕在他訓(xùn)練結(jié)束前偷偷塞給他。畫的是他昨天訓(xùn)練時一個漂亮的蝶泳轉(zhuǎn)身,線條飛揚,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封面上,我還特意畫了一只傻乎乎、但眼神格外倔強(qiáng)的小鴨子,
旁邊寫著“游向彼岸,我的冠軍!”然而,游泳館巨大的玻璃門緊閉著,里面漆黑一片,
死寂無聲。沒有嘩啦的水聲,沒有教練的哨響,沒有少年們嬉鬧的喧囂。
一種強(qiáng)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我用力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繞著場館跑到熟悉的側(cè)門,
平時虛掩的后勤通道,此刻也掛著一把冰冷的大鎖?!巴瑢W(xué),找誰???
”一個穿著工裝、拎著水桶的場館清潔工路過,疑惑地看著扒在門上的我。“叔叔,
游泳隊……今天不訓(xùn)練嗎?”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清潔工搖搖頭,
語氣平淡:“游泳隊?哦,你說江嶼他們那個隊?散了!今天下午,教練被叫去談話,
回來就把東西全收拾走了,鎖門走人,快得很!好像……出什么事了吧?”他搖搖頭,
提著水桶走開了。散了?出事了?這幾個字像冰錐一樣刺進(jìn)耳朵。我僵在原地,
懷里的速寫本變得異常沉重。冷風(fēng)卷著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刮過腳邊。
我瘋了似的跑回教室,空無一人。跑到他租住的那個破舊小公寓樓下,
用力拍打著那扇斑駁的鐵門,只有空洞的回響。鄰居探出頭,不耐煩地說:“那小子?
下午回來一趟,扛了個大包,急匆匆就走了!”最后一絲希望也熄滅了。
深秋的寒意透過單薄的校服,直鉆進(jìn)骨頭縫里。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學(xué)校,
抱著最后一絲僥幸推開他班級的門。他的座位空著,桌面收拾得異常干凈,
像從未有人使用過。只有桌肚最深處,塞著一個皺巴巴的信封。心臟狂跳,指尖冰冷。
我顫抖著抽出里面的紙條。只有一張從練習(xí)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是他熟悉又潦草的筆跡,
力透紙背,每一個字都像用刀刻出來的:“林晚,別找我。保重。”沒有稱呼,沒有解釋,
沒有去向。只有這六個字,像六塊冰冷的墓碑,轟然砸下,埋葬了我整個世界的光亮。
窗外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密集而絕望的聲響,
瞬間模糊了整個世界。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站在空蕩蕩的教室里,
任憑冰冷的絕望和巨大的問號像藤蔓一樣瘋狂纏繞上來,勒得我無法呼吸。
“嘩啦——”冰涼的水流沖擊著指尖,帶走最后一點殘留的泡沫。我關(guān)上水龍頭,抬起頭,
看向洗手間鏡子里那張蒼白的臉。精心描繪的妝容下,
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眼底深處那十年未散的驚惶。畫展喧囂的余韻還在耳畔嗡嗡作響,
江嶼那句“還在原地等你”和他深海般沉郁的眼神,像幽靈一樣在腦海里反復(fù)盤旋。十年了,
我以為時間早已將那場驟雨沖刷干凈,只留下模糊的印記。可他出現(xiàn)的瞬間,
那場雨便裹挾著當(dāng)年徹骨的寒意,鋪天蓋地地重新澆了下來。
指尖的皮膚被冷水刺激得微微發(fā)皺。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翻騰的酸澀和混亂。
就在這時,放在洗手臺邊緣的手機(jī)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起來。
嗡——嗡——屏幕在冰冷的白色燈光下固執(zhí)地震動著,發(fā)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頻率。
屏幕上跳動著一個名字:孫志強(qiáng)。心臟猛地一跳,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孫志強(qiáng)?
他怎么會……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激起了無數(shù)渾濁的漣漪。孫志強(qiáng),
當(dāng)年江嶼的游泳隊主教練,那個曾把江嶼視若己出、嚴(yán)厲卻也慈父般的男人。
在江嶼和整個游泳隊如同人間蒸發(fā)之后,他也迅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線里。十年,
杳無音信。一種強(qiáng)烈的不祥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指尖帶著水珠,劃過冰涼的屏幕,
微微顫抖著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沒有立刻說話,
只有沉重、急促、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的喘息聲,通過電流清晰地傳遞過來,
一下下敲打著我的耳膜。“……喂?孫……孫教練?”我的聲音干澀緊繃。電話那頭,
那令人窒息的喘息聲猛地一滯,緊接著,
一個沙啞、破碎、帶著濃重鼻音和無法抑制顫抖的聲音響了起來,
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從喉嚨深處撕扯出來:“林……林晚?是……是你嗎?
我……我是孫志強(qiáng)……”“是我,孫教練。您……您慢慢說?!蔽蚁乱庾R地握緊了手機(jī),
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拔摇覍Σ黄鹉銈儯∥覍Σ黄鸾瓗Z!
我……我憋了十年……十年?。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哭腔,
隨即又被劇烈的哽咽打斷,只剩下破碎的抽氣聲,
“當(dāng)年……當(dāng)年那藥檢陽性……不是意外……不是意外啊!”藥檢陽性?!
這四個字像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我記憶里那片刻意塵封的迷霧!
十年前江嶼和整個游泳隊離奇消失后,各種流言蜚語如同病毒般蔓延,
其中最惡毒、也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就是關(guān)于“禁藥”的竊竊私語。
但當(dāng)時沒有任何官方消息證實,我和所有關(guān)心江嶼的人一樣,都選擇相信他是清白的,
相信那只是惡意中傷。難道……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jié)了,
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壁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藥檢……陽性?孫教練,
您……您說什么?什么……不是意外?”“是告密!有人……有人告密!
” 孫志強(qiáng)嘶吼出來,聲音里充滿了刻骨的痛苦和恨意,幾乎泣不成聲,
“有人……提前知道了飛行藥檢的時間……精準(zhǔn)到分鐘!
有人……把江嶼的水杯……他的水杯!……做了手腳!”轟??!窗外,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濃墨般的夜空,緊隨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響!
巨大的轟鳴聲震得洗手間的玻璃都在嗡嗡作響,瞬間淹沒了電話里孫志強(qiáng)崩潰的哭喊。
慘白的光透過磨砂玻璃窗,將鏡子里我那張毫無血色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告密?水杯?
做手腳?每一個詞都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十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傍晚,
那些被絕望和悲傷壓得變形的碎片記憶,如同被這道驚雷猛地劈開,
驟然變得無比清晰、無比猙獰!
個下午……那個游泳隊突然解散、場館鎖門、江嶼消失的下午……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學(xué)樓,
在冰冷的走廊里,像一具游魂。經(jīng)過教師辦公室緊閉的門時,
里面似乎有激烈的爭吵聲隱約透出來。一個尖銳的女聲,帶著一種刻意的、壓抑的興奮,
穿透了門板:“……孫教練,別掙扎了!證據(jù)確鑿!江嶼的藥檢結(jié)果……板上釘釘?shù)年栃裕?/p>
誰也保不住他!上面已經(jīng)決定……整個隊都要暫時解散避風(fēng)頭!這是丑聞!天大的丑聞!
您最好……趕緊處理干凈,尤其是那個……那個總來找他的女學(xué)生,叫什么來著?林晚?
小心她……”后面的話被一陣混亂的桌椅碰撞聲和孫志強(qiáng)憤怒的咆哮掩蓋了。當(dāng)時,
巨大的震驚和恐懼淹沒了我,那個“藥檢陽性”如同晴天霹靂,
我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找到江嶼!告訴他!讓他快跑!或者……解釋清楚?
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我像瘋了一樣沖出教學(xué)樓,頂著越來越大的雨,
不顧一切地再次沖向游泳館。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砸在身上生疼。
我跑到那個被鎖死的側(cè)門,絕望地拍打著冰冷的鐵門,嘶喊著他的名字:“江嶼!江嶼!
開門!快開門!出事了!”里面死寂一片。只有我的哭喊和暴雨的轟鳴在空曠的場地回蕩。
雨水順著頭發(fā)、臉頰瘋狂流淌,混合著淚水,又冷又咸。最后一絲力氣耗盡,
我順著冰冷的鐵門滑坐在地上,渾身濕透,像被整個世界遺棄在冰冷的雨幕里。
告密……是那個聲音!那個在辦公室里,
用興奮語氣說出“藥檢陽性”、“林晚”名字的尖銳女聲!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記憶的閘門被徹底沖垮!
那個聲音的主人——是當(dāng)年我們年級的教導(dǎo)主任,李梅!
著臉、梳著一絲不茍發(fā)髻、看我們這些“不務(wù)正業(yè)”的藝術(shù)生時帶著毫不掩飾優(yōu)越感的女人!
那個……曾經(jīng)私下里多次找我談話,語重心長地“勸導(dǎo)”我:“林晚啊,
你是要考美院的好苗子,心思要放在正道上,別總跟游泳隊那些……嗯,
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的人混在一起,影響前途……”是她!竟然是她!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憤怒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她告的密!她毀了江嶼!
她毀了他的一切!“孫教練……是李梅?是不是李梅?!” 我對著手機(jī)嘶吼出來,
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電話那頭,
孫志強(qiáng)發(fā)出一聲如同野獸瀕死般的痛苦嗚咽:“……是她……就是那個毒婦!
她……她為了……為了她侄子能頂替江嶼進(jìn)省隊……她……”后面的話我已經(jīng)聽不清了。
巨大的憤怒和一種被愚弄了十年的滔天恨意瞬間將我點燃!李梅!李梅!江嶼!他知道嗎?
他一定不知道!他當(dāng)年離開,留下那張“別找我”的紙條,一定是以為自己真的犯了錯,
是怕連累我!他一個人背負(fù)著這骯臟的污名和禁賽的懲罰,在黑暗中掙扎了十年!十年!
他今天看那幅《泳者》的眼神……那深海般的沉郁和疲憊……“江嶼……他知道是誰嗎?
”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孫志強(qiáng)的聲音只剩下氣若游絲的悲鳴,
“他以為……是自己不小心……他恨自己……也恨……恨命運……他……”恨自己?恨命運?
不!他應(yīng)該恨的是那個告密者!他應(yīng)該恨的是我!是我!是我當(dāng)年聽到了!
是我跑去想告訴他!可我卻沒來得及!我什么都沒做到!
我成了那個間接將他推入深淵的同謀!“啊——!
”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混合著絕望和憤怒的嘶喊沖破了喉嚨。我猛地掛斷了電話,
手機(jī)從濕滑的掌心跌落,“啪”地一聲砸在冰冷的地磚上,屏幕瞬間碎裂,
如同我此刻的世界觀。什么優(yōu)雅的畫家!什么體面的重逢!什么彼岸的榮耀!全是狗屁!
全是掩蓋在骯臟交易和卑劣人性之上的虛偽畫皮!我要找到他!現(xiàn)在!立刻!
我要撕開這層裹了十年的遮羞布!我要把那個毒婦的名字甩在他臉上!我要告訴他,
他恨錯了對象!他這十年背負(fù)的沉重枷鎖,本不該由他來扛!我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
猛地拉開洗手間的門,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高跟鞋在空曠寂靜的走廊里敲擊出瘋狂而凌亂的聲響,如同我此刻瀕臨崩潰的心跳。
畫展的喧囂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眼前只剩下外面那片被暴雨瘋狂鞭笞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雨。
又是鋪天蓋地的雨。冰冷的雨點如同密集的子彈,瘋狂地砸在臉上、身上,
瞬間就澆透了我單薄的晚禮服裙。昂貴的布料濕淋淋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
我沖出酒店側(cè)門,一腳踏進(jìn)停車場冰冷渾濁的水洼里,高跟鞋的細(xì)跟一崴,
腳踝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踉蹌了一下,卻根本感覺不到疼,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燃燒:找到他!找到江嶼!
剛才在洗手間接完孫志強(qiáng)那個崩潰的電話后,我用最快的速度聯(lián)系了經(jīng)紀(jì)人陳姐,
幾乎是吼著問她江嶼住在哪個房間。陳姐被我從未有過的失態(tài)嚇住了,
下意識地報出了一個頂樓套房號。頂樓。視野最好、最昂貴的套房。
那是屬于奧運冠軍的位置。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臉頰瘋狂流淌,模糊了視線。
酒店大廳輝煌的燈光在身后迅速退去,眼前只剩下被暴雨扭曲的、光怪陸離的世界。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沖進(jìn)電梯,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電梯鏡面映出我此刻的模樣:精心打理的發(fā)髻散亂,昂貴的妝容被雨水沖刷得斑駁不堪,
臉色慘白,眼神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岸!彪娞蓍T在頂層無聲滑開。
鋪著厚厚地毯的走廊異常安靜,隔絕了外面暴雨的喧囂,
只有我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在死寂的空間里回蕩。冰冷的水珠從我的裙擺不斷滴落,
在深色的地毯上暈開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找到了。那個門牌號。
厚重的實木房門虛掩著,沒有關(guān)嚴(yán)。一絲昏黃的光線從門縫里透出來,
在走廊地毯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憤怒、委屈、遲到了十年的真相帶來的巨大沖擊,還有那蝕骨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