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鬼賒命村里老人說水鬼找替身才能投胎,可那年我溺水時,水鬼卻救了我。
“賒你二十年陽壽,到期拿你妹妹的命來抵。”他濕淋淋的手在契約按下指印。二十年后,
妹妹脖子上突然出現(xiàn)烏黑手印。我翻遍祖屋找出泛黃的契約書,發(fā)現(xiàn)一行小字:“賒命者,
救生不救死。”雨夜渡口,當水鬼的爪子抓住妹妹腳踝時,我舉起柴刀劈向她的脖子。
提問:你們遇到過那種……“賒命”的嗎?就是東西能賒,命也能賒的那種?不是故事,
是真事兒。二十年前,我差點淹死在我們村后頭那條叫黑水河的野河里,救我的不是人,
是個水鬼。它沒按老規(guī)矩拉我當替死鬼,反而跟我做了筆交易,賒給我二十年陽壽。代價?
到期它親自來收,收我親妹妹的命。今天,二十年整。我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日期,指尖冰涼,
窗外天色暗得嚇人,空氣里那股子河底淤泥攪起來的腥氣,隔著玻璃窗都聞得見。
妹妹在廚房哼歌,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清脆規(guī)律,一下,又一下。脖子上那道烏青的手印子,
像條勒進皮肉里的毒蛇,盤得死死的。二十年了。
2 河底驚魂那冰得刺骨、滑膩如同裹滿河底爛泥的觸感,至今仍像一條凍僵的水蛇,
死死纏在我記憶的骨頭上。那一年,我八歲,頂著七月毒辣的日頭,
溜到村子后面那片被大人反復警告為禁地的野河灣——黑水河。水很涼,沖散了暑氣,
也沖昏了我的頭。一個猛子扎下去,自以為游得像條魚,
腳踝卻猝不及防地被一團盤踞在水底、滑溜堅韌的水草纏了個死緊??只潘查g炸開,
肺里的空氣尖叫著從口鼻里噴出去,化作一串串徒勞的氣泡,
眼前渾濁的河水混合著掙扎攪起的泥沙,視野一片昏黃。
身體被那看不見的怪物死死拽著往下沉,水壓沉重地擠壓著胸腔,
耳朵里灌滿了自己沉悶絕望的心跳和水流的嗚咽。
那是一種緩慢而絕對的、向著黑暗深淵滑落的窒息感。
就在意識像風中殘燭般即將徹底熄滅的剎那,一片更濃稠、更冰冷的陰影罩了下來。
不是幻覺。一張臉猛地湊到眼前,離我的臉不到一寸。那臉泡得腫脹發(fā)白,
皮膚是死魚肚皮那種毫無生氣的顏色,軟塌塌的,仿佛隨時會從骨頭上剝離下來。
五官模糊地浮腫著,唯獨一雙眼睛,眼珠子灰蒙蒙的,像蒙著厚厚的水垢,
沒有一絲活人的光,直勾勾地穿透渾濁的河水,釘在我臉上。咧開的嘴角,
掛著一個僵硬而詭異的弧度,像是在笑。水鬼!我魂飛魄散,喉嚨里堵滿了腥冷的河水,
連驚叫都發(fā)不出。我以為它會像傳說里那樣,用那冰冷滑膩的手死死掐住我的脖子,
把我徹底拖進淤泥深處,成為它的替身。然而,沒有。
一只同樣冰冷滑膩、覆蓋著滑溜水苔的手,沒有掐我,反而伸過來,
異常靈活地扯斷了我腳踝上那團催命的水草。力道大得驚人,
那堅韌的水草在他手里脆弱得像腐爛的棉線。緊接著,
一股完全無法抗拒的巨力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像個破口袋一樣猛地向上提拽。“嘩啦!
”我破開水面,死命地嗆咳,肺像破風箱一樣劇烈抽動,貪婪地吞咽著帶著水腥味的空氣。
陽光刺得眼睛生疼,岸上熟悉的柳樹、歪脖子老槐樹的輪廓在模糊的水光里搖晃。我還活著?
我真的被推上來了?驚魂未定,我趴在淺水處粗糙的鵝卵石上,咳得撕心裂肺,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渾身抖得像秋風里最后一片葉子,一半是冷的,一半是嚇的。
過了好一陣,我才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帶著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望向岸邊。
它就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淺水里。下半身浸在渾濁的河水中,水面蕩開一圈圈漣漪。
那身破敗的、濕淋淋裹在身上的東西,勉強能看出是件深色的舊式褂子,
顏色被水泡得難以辨認。水珠順著他腫脹發(fā)白的面頰和稀疏黏連的頭發(fā)不斷滾落。
那對灰蒙蒙的死魚眼珠子,依舊牢牢地鎖著我,嘴角那抹僵硬詭異的笑,紋絲不動。
它……救了我?這念頭荒謬得像天方夜譚。水鬼不拉替身,反倒救人?
沒等我混亂的腦子理出個頭緒,一個聲音直接在我腦子里響了起來,濕冷、滑膩,
帶著河底淤泥特有的沉悶回響,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裹著冰渣子:“周承嗣……命不該絕,
今日……算你造化?!蔽覝喩硪患れ`,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連滾帶爬地想往岸上逃。
“別動!”那濕冷的聲音猛地一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像無形的冰錐扎進我的意識。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仿佛被凍在了原地,只有眼珠子還能驚恐地轉(zhuǎn)動。那水鬼,或者說,
這個自稱“賒命”的怪物,緩緩抬起一只濕淋淋、指甲縫里嵌滿黑泥的手。
那手在空中極其緩慢地劃動,動作生硬而怪異。隨著它的劃動,
渾濁的河水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攪動、濃縮,在半空中詭異地聚攏、拉伸、變形。
不過幾個呼吸間,一張由流動的濁水構(gòu)成的、半透明的“紙”懸浮在我眼前。
上面流淌著一種扭曲古怪的、仿佛水波自行蝕刻出的暗紅色字跡。那字跡我完全不認識,
像某種極其古老的蝌蚪文,又像是無數(shù)糾纏在一起的水草,
散發(fā)著濃郁的水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意味?!百d你……二十年陽壽。
”那濕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敲打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到期……我來收債。
收你至親,血脈相連……周小荷的命?!敝苄『?!我妹妹的名字!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我猛地搖頭,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抗拒聲。不行!絕對不行!
小荷才三歲,粉團子一樣的小人兒!“不簽?”那濕冷的意念帶著一絲殘忍的戲謔,
“那現(xiàn)在……就把你欠河神的命……還回來!”話音未落,我只覺得腳踝一緊,
一股巨大的、冰寒刺骨的吸力猛地從水底傳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再次被拖向深水!
岸邊的景物飛快倒退,死亡的冰冷瞬間淹沒了我?!昂?!我簽!我簽!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我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腳踝的吸力驟然消失。
那張懸浮的水契約飄到了我的面前?!爸赣 !甭曇裘畹馈?/p>
我驚恐地看著自己沾滿泥水的手指,又看看那張流動著不祥暗紅字跡的“水紙”,
巨大的恐懼和絕望讓我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鞍矗 睗窭涞穆曇魩е詈笸旱膲浩雀?。
我閉緊眼睛,把心一橫,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悲壯,把顫抖的、沾滿泥污的右手食指,
猛地按向那漂浮的“水紙”。指尖觸碰到的瞬間,
一股難以形容的陰寒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仿佛連血液都要凍結(jié)。
那“水紙”上的暗紅字跡猛地一亮,隨即整張“紙”劇烈波動起來,
像燒開的水一樣翻滾沸騰,最后“嗤”的一聲輕響,化作一團白色的水汽,
消散在悶熱的空氣中。一同消失的,還有那股濃得化不開的水腥氣和河底淤泥的腐臭味。
岸邊空空蕩蕩,只有河水在緩緩流淌,柳枝在熱風里懶洋洋地擺動,
仿佛剛才那驚悚的一切從未發(fā)生。我癱坐在淺水里,渾身濕透,冰涼刺骨,
呆呆地看著自己按過契約的右手食指。指尖的泥污被某種力量抹去了,
皮膚上卻殘留著一圈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青灰色印痕,像一圈冰冷的詛咒烙印。
頭頂?shù)奶栆琅f毒辣,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可我只覺得冷,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冷。
我失魂落魄地爬上岸,濕透的衣裳緊貼在身上,沉甸甸地往下墜。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深一腳淺一腳,腦子里嗡嗡作響,全是那張由濁水凝聚的契約,那濕冷滑膩的聲音,
還有“周小荷”三個字在耳邊反復炸響??斓郊议T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時,
迎面撞上了出來尋我的奶奶。“哎喲!我的小祖宗誒!”奶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滿是皺紋的臉上又是氣又是急,“跑哪野去了?弄得一身水!掉河里了?!”我張了張嘴,
喉嚨里像是堵了團濕棉花,
那水鬼蒼白腫脹的臉、灰蒙蒙的死魚眼、還有那濕冷的聲音在腦子里瘋狂沖撞,
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恐懼和后怕像冰冷的潮水,把我死死淹沒。
我猛地撲進奶奶懷里,“哇”的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安豢薏豢?,承嗣乖,不怕不怕,
奶奶在呢……”奶奶粗糙溫暖的手拍著我的背,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嚇死奶奶了……”“奶奶……河……河里……”我抽噎著,語無倫次,
試圖把剛才那恐怖的一幕說出來。“河里?”奶奶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嚴厲的警告,
“是不是又去黑水河了?!跟你說了多少遍!那地方邪性!淹死過多少人!水猴子專拖小孩!
不要命了你!”她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力道不輕。
“不是……不是水猴子……”我哭得更兇了,想辯解,
卻怎么也描述不清那個“救”了我的水鬼,更不敢提那個用妹妹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契約。
奶奶只當我是被嚇破了膽,一邊數(shù)落著我不聽話,一邊把我濕透的衣服扒下來,
用家里唯一那條還算厚實干燥的舊毛巾把我裹住,抱著我快步往屋里走。
她身上的皂角味和灶火的氣息混在一起,暖烘烘的,
卻怎么也驅(qū)不散我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那股陰寒。剛邁進堂屋低矮的門檻,
一個小小的身影就炮彈一樣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奶奶的腿,
仰起沾著點心渣子的、粉嫩嫩的小臉,聲音又甜又脆:“奶奶!哥哥哭鼻子!羞羞!
”是周小荷。我的妹妹。她穿著小小的碎花褂子,扎著兩個細細的小辮,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滿是天真無邪的笑意,正踮著腳尖,好奇地瞅著我哭花的臉。
她的小手抓著奶奶的褲腿,手指胖乎乎的,像嫩藕節(jié)。
看著她那張無憂無慮、全然不知自己已被惡魔標記的小臉,
一股強烈的酸楚和滅頂?shù)慕^望猛地攫住了我。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滑膩的手狠狠攥住,
疼得我?guī)缀醮贿^氣。那契約上“周小荷”三個暗紅的字跡仿佛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小荷……”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嘶啞得厲害,想伸手去摸摸她的頭,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哥哥臟臟!”小荷皺著小鼻子,指著我濕漉漉、沾著泥的頭發(fā),咯咯地笑起來,
露出幾顆小米牙。她松開奶奶的腿,蹦跳著跑開幾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回頭,
奶聲奶氣地沖我喊:“哥哥不哭!小荷給哥哥唱曲兒!”她一邊拍著小手,
一邊咿咿呀呀地哼起不成調(diào)的童謠,小身子隨著節(jié)奏輕輕搖晃。那稚嫩的歌聲,
此刻卻像一把把鈍刀子,反復割著我的心。二十年……奶奶溫暖的懷抱,
妹妹天真無邪的笑容,都像陽光下的泡沫,被那個濕冷的二十年期限戳破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那個水底的怪物,會準時爬上岸,帶走她。而我,是親手按下指印的幫兇。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把涌到喉嚨口的嗚咽壓了回去。
淚水混著臉上的泥水,無聲地滾落。奶奶只當我是嚇狠了,嘆息著用毛巾給我擦臉,
粗糙的指腹刮得皮膚生疼?!安慌铝耍兴?,回家了就沒事了。以后可千萬記住了,
離那黑水河遠遠的!聽見沒?”奶奶的聲音帶著后怕的余悸。我用力點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圈留在指尖的、冰涼的青灰色印痕,似乎在隱隱發(fā)燙,
提醒著我這二十年偷來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浸透了妹妹未來的血。二十年,
七千三百個日夜。3 年之約時間像村后那條黑水河的水,看似緩慢,卻裹挾著泥沙,
無聲無息地流淌沖刷。指尖那圈青灰色的印痕,在最初的幾年里,像一道隱秘的恥辱傷疤,
每次看到妹妹周小荷無憂無慮的笑臉,都會刺痛我的眼睛。我變得沉默寡言,
像只受驚的兔子,對一切靠近水源的地方都充滿神經(jīng)質(zhì)的恐懼。
奶奶的嘮叨從最初的擔憂變成了習慣,她總以為那次溺水給我落下了心病。
日子在奶奶的嘆息、父母的辛勞和小荷日漸拔高的個頭中一天天過去。
我小心翼翼地守著那個恐怖的秘密,像一個抱著隨時會爆炸的炸彈的啞巴。
恐懼像河底的水草,最初瘋狂滋長,緊緊纏繞心臟,但隨著年復一年平靜無波的流逝,
它似乎被時光的淤泥漸漸掩埋,沉到了意識的最深處。我甚至開始懷疑,
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后,渾濁河水中的驚魂一刻,那張由濁水凝聚的詭異契約,
會不會只是幼年一場過于真實、浸透了水腥味的噩夢?直到昨天。
昨天是小荷二十三歲的生日。家里難得熱鬧,父母從打工的城里特意趕了回來,
帶回了奶油蛋糕和城里才有的漂亮裙子。小荷開心得像只小鳥,穿著新裙子在堂屋里轉(zhuǎn)圈,
笑聲清脆,臉頰因為興奮紅撲撲的。她嚷嚷著要拍全家福,
拉著我們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下。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灑下來,暖洋洋的。
就在父親笨拙地擺弄著手機準備延時拍照時,站在我身邊的小荷忽然“咦”了一聲,
抬手摸了摸脖子后面?!案?,我脖子后面怎么有點癢癢的?好像被蚊子叮了?”她側(cè)過頭,
把后頸的頭發(fā)撩開給我看。我的目光隨意地掃過去,瞬間凝固!
就在她后頸靠近發(fā)際線的位置,在陽光照耀下白皙的皮膚上,
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無比的烏青色手?。∧鞘钟〔淮?,指節(jié)纖細,五指張開,輪廓異常清晰,
邊緣帶著一種淤血般的暗沉。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剛剛狠狠地、帶著惡意攥住了她的脖子!
一股冰寒徹骨的冷氣,從我的尾椎骨猛地炸開,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指尖那個沉寂了二十年的青灰色印記,驟然爆發(fā)出尖銳的刺痛,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
“轟——!”二十年前那個悶熱窒息的夏日午后,渾濁的河水,蒼白腫脹的臉,
灰蒙蒙的死魚眼,濕冷滑膩的聲音,
那張懸浮在水中的、流淌著暗紅字跡的契約……所有被刻意遺忘、深埋心底的恐怖記憶碎片,
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冰塊,轟然炸開!帶著河底淤泥的腥臭和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將我淹沒!
“賒你……二十年陽壽。到期……我來收債。收你至親,血脈相連……周小荷的命。
”那濕冷的聲音,帶著精準的倒計時,再次無比清晰地在我腦海中回蕩。每一個字,
都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我的太陽穴?!案??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小荷放下頭發(fā),
奇怪地看著我,眼神里充滿關(guān)切,“是不是中暑了?”我猛地回過神,
對上她清澈擔憂的目光,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揪住,疼得我?guī)缀鯊澫卵?/p>
巨大的恐懼和愧疚像兩座沉重的大山,轟然壓頂。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只能勉強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艱難地搖了搖頭?!皼]……沒事,可能……有點熱。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飄,空洞得不像自己的?!俺兴茫銢]事吧?
”母親也注意到了我的異樣,放下手里的東西走過來,擔憂地摸了摸我的額頭,“沒發(fā)燒???
臉怎么煞白煞白的?”父親也停下了擺弄手機,皺著眉看過來?!罢鏇]事!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銳和顫抖。我猛地后退一步,
避開了母親的手,也避開了小荷脖子上那個刺眼的烏青手印。我不能看,多看一眼,
都像是在凌遲自己的靈魂。“就是……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昨晚沒睡好。你們拍,
我……我去屋里躺會兒?!蔽艺Z無倫次地說著,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是小荷,
逃也似的沖進了旁邊我的房間,“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門,后背死死抵在冰涼的門板上,
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門外傳來家人疑惑的交談聲和小荷略帶委屈的嘀咕。我滑坐在地上,雙手死死抱住頭,
指甲深深掐進頭皮。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膩冰冷。二十年……不是夢。
那個水鬼……那個賒命的怪物……它來了!它已經(jīng)來了!它就在附近!它已經(jīng)碰過小荷了!
那個烏青的手印,就是它索命的標記!巨大的恐慌像無數(shù)冰冷的觸手,纏繞著我的四肢,
勒緊我的喉嚨。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眼睜睜看著它帶走小荷?
像二十年前那個無助的孩童一樣,除了哭泣和恐懼,什么也做不了?不!不行!絕對不行!
一個念頭如同閃電,撕裂了混沌的黑暗——契約!那張該死的契約!
當年那張由濁水凝聚的、我按下了指印的契約!它在哪里?它一定以某種形式存在著!
它或許就是唯一的線索!唯一的……可能破局的希望?奶奶!對!奶奶還在!
她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或許……或許知道些什么?求生的本能和守護妹妹的強烈念頭,
壓倒了對那個怪物的恐懼。我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眼底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我拉開房門,無視家人驚愕的目光,
徑直沖向奶奶住的那間堆滿舊物的偏房?!澳棠?!”我沖進去,聲音因為急切而嘶啞變形。
奶奶正坐在窗邊的舊藤椅上打盹,被我嚇了一跳,渾濁的眼睛睜開:“承嗣?咋咋呼呼的,
出啥事了?”“奶奶!”我撲到藤椅前,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緊緊抓住奶奶干枯的手,
語速快得像在倒豆子,“二十年前!黑水河!我掉下去那次!您還記得嗎?
后來……后來有沒有……有沒有什么奇怪的東西留下來?紙!或者……鐵盒子?舊東西!
特別舊的!跟我有關(guān)的!”我語無倫次,眼神瘋狂地在奶奶臉上搜尋著任何可能的線索。
奶奶被我抓得手疼,皺緊了眉頭,
努力回憶著:“二十年前……河里……你落水……”她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茫然,
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些許驚疑不定的神色,
“你這么一說……你爹……你爹那天把你背回來,你渾身濕透,嚇得丟了魂似的,
后來……后來好像真從你濕衣服里摸出個啥玩意兒……黑乎乎的,
硬邦邦的……你爹當時臉色難看得很,嘟囔著‘邪門’‘不干凈’……我讓他趕緊扔了,
他說……他說不行,得鎮(zhèn)著,埋了晦氣……”奶奶的話像一劑強心針,
瞬間點燃了我全部的希望!有東西!真的存在!不是幻覺!“埋了?埋哪了?奶奶!埋哪了?
!”我急得聲音都劈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覺地加重?!鞍?!輕點!你這孩子!
”奶奶痛呼一聲,甩開我的手,揉著手腕,不滿地瞪著我,
“埋哪了……這都多少年了……誰還記得清?好像……好像是你爹覺得那東西邪性,怕招災(zāi),
就……就塞到老屋地基下頭了?還是……還是灶膛底下那塊壓火的青石板下面?記不清了!
都老黃歷了!你問這個做啥?魔怔了?”地基下?灶膛石板下?這兩個地方像黑暗中的坐標,
瞬間在我腦海里點亮!“謝謝奶奶!”我丟下一句話,像一陣風似的又沖了出去,
留下奶奶在藤椅上茫然又擔憂地喊著我的名字。堂屋里,父母和小荷還在,正圍著蛋糕,
氣氛因為我的反常而有些凝滯。見我沖出來,母親擔憂地迎上來:“承嗣,
你到底……”4 契約再現(xiàn)“爸媽!小荷!你們先吃!我有點急事!特別急!
”我根本不敢看小荷脖子上那個手印,語速飛快地打斷母親的話,
抄起門后那把劈柴用的舊柴刀,不顧父母驚愕的喊聲和小荷困惑的眼神,
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家門。目標,老屋!老屋在村西頭,比我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更老更破,
早已廢棄多年,堆放些不用的農(nóng)具雜物。屋頂塌了小半邊,墻壁斑駁,爬滿了藤蔓,
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夕陽的余暉里沉默佇立。我像一頭紅了眼的蠻牛,
一頭撞開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霉味、塵土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光線昏暗,
雜物堆積如山。地基!灶膛石板!我喘著粗氣,目光如炬,迅速鎖定了目標。
地基墻角堆滿了破瓦罐、爛木頭,積著厚厚的灰塵。我毫不猶豫地撲過去,
掄起柴刀當撬棍使,瘋了一樣將那些礙事的破爛扒開、撬開?;覊m嗆得我連連咳嗽,
蜘蛛網(wǎng)粘了滿頭滿臉也渾然不顧。墻角的地面是夯實的泥土。我揮起柴刀,狠狠地劈砍下去!
刀刃砍在硬土上,發(fā)出沉悶的“砰砰”聲,震得虎口發(fā)麻。一下,又一下!
汗水混著灰塵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但我完全感覺不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挖!
挖出來!土塊飛濺。挖了足有半尺深,除了碎磚爛瓦,什么都沒有!不是這里!
那就只剩灶膛了!我丟下柴刀,轉(zhuǎn)身撲向屋子中央那個早已廢棄、積滿厚厚柴灰的土灶。
灶膛口被一塊四四方方、邊緣磨得光滑的厚青石板蓋著。石板很沉,
上面落滿了灰燼和不知名的污垢。我雙手摳住石板的邊緣,深吸一口氣,
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上掀!“嗬——!”沉重的青石板被一點點撬起,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覊m簌簌落下。終于,“哐當”一聲,石板被我掀翻在地。
灶膛里黑洞洞的,積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陳年柴灰。一股陳腐的氣息涌出。我顧不上臟,
毫不猶豫地把手伸了進去,在冰冷的灰燼里瘋狂地摸索、掏挖!
指尖觸碰到的不再是松軟的灰燼,而是一個堅硬、冰冷、邊緣帶著棱角的物體!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猛地用力,將那東西從灰堆里拔了出來!是一個鐵盒!
一個巴掌大小、銹跡斑斑的鐵皮糖果盒!
盒身上模糊的圖案早已被鐵銹和污垢侵蝕得難以辨認,邊角扭曲變形,
仿佛曾被巨大的力量蹂躪過。
和盒身被一層厚厚的、黑紅色的、類似干涸血塊又像是某種粘稠污垢的東西緊緊黏合在一起,
凝固得如同巖石。就是它!這濃得化不開的邪異氣息,與二十年前那河底的陰寒如出一轍!
我顫抖著雙手,試圖掰開盒蓋。紋絲不動。那層黑紅色的黏合物堅硬得超乎想象。
我撿起地上的柴刀,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沿著黏合的縫隙撬動。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刮擦聲在死寂的老屋里回蕩。
每一下都像是在刮著我的神經(jīng)。終于,“啪”的一聲脆響,
那層頑固的黏合物被撬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濃烈水腥、鐵銹和極度陰寒腐朽的氣息,
如同被封存了二十年的毒氣,猛地從縫隙里噴涌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屋子,
嗆得我連連后退,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忍著嘔吐的欲望,用刀尖抵住縫隙,用力一別!
“咔噠。”盒蓋猛地彈開了。里面沒有糖果。只有一張紙。
一張顏色昏黃、邊緣不規(guī)則、像是從什么本子上撕下來的紙。紙張的質(zhì)地非常奇特,
摸上去又冷又韌,帶著一種奇異的濕滑感,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不久。
紙上用暗紅色的、仿佛凝固血液寫就的字跡,
正是二十年前我在水中看到的那種扭曲古怪的蝌蚪文!但詭異的是,這些蝌蚪文下面,
竟然還歪歪扭扭地對應(yīng)著我能勉強辨認的漢字!顯然是后來添加上去的注釋。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血紅的字跡上,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
“立契人:張平貴(債主),周承嗣(欠債人)?!薄皞鲝埰劫F,
賒欠債人周承嗣陽壽貳拾年整?!薄捌跐M之日,債主收取欠債人至親血脈周小荷性命為抵償。
”“空口無憑,指印為證?!毕旅媸莾蓚€模糊的、帶著詭異青灰色澤的指印。“契約已成,
天地共鑒?!本褪撬?!白紙黑字(血字),清清楚楚!小荷的名字,像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眼睛生疼!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它真的存在!這該死的契約,
這索命的憑證!我顫抖著手,幾乎要拿不住這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紙。然而,
就在我萬念俱灰,視線模糊之際,契約最下方,
一行極小、極淡、幾乎被紙張本身昏黃色澤掩蓋的蠅頭小字,如同溺水者最后的稻草,
猛地撞入我的眼簾!那行小字并非蝌蚪文,而是同樣暗紅、卻更顯古拙的漢字,
字跡透著一股冰冷的規(guī)則感:“賒命者,救生不救死?!本壬痪人??什么意思?
我死死盯著這七個字,像是要把它們刻進腦子里。一股微弱卻極其尖銳的電流,
猛地竄過我的脊椎!混沌絕望的腦海深處,仿佛被這道電光劈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瘋狂到極致、也絕望到極致的念頭,如同野火般,轟然燃起!
鐵盒子冰冷的棱角硌著我的掌心,那張散發(fā)著濃烈水腥與腐朽氣息的昏黃契約紙,
在我指間微微顫抖。老屋的霉味和契約紙上的陰寒氣息交織在一起,壓迫著我的神經(jīng)。
我強迫自己冷靜,
一遍遍默念著那七個字:“救生不救死……救生不救死……”這冰冷的規(guī)則,像一道微光,
刺破了二十年來籠罩在我頭頂?shù)?、名為“張平貴”的絕望陰云。它意味著什么?是陷阱?
還是……唯一的生門?無論如何,它是我和小荷眼下唯一的浮木!
我小心翼翼地將契約紙折好,塞進貼身的衣兜里,
冰冷的紙張隔著薄薄的布料緊貼著我的皮膚,像一塊寒冰。拿起地上的柴刀,
冰冷的觸感讓我混亂的思緒稍微凝聚。深吸一口滿是塵埃的空氣,我轉(zhuǎn)身沖出老屋。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不是正常的夜幕降臨,
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如同墨汁潑灑般的濃黑。烏云低低壓在村子上空,沉甸甸的,
仿佛隨時會崩塌下來??諝庾兊谜吵頋裰?,
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河底淤泥的腥腐氣息,比二十年前那個午后更甚。
風不知何時停了,死寂得可怕,連平日里聒噪的蟲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種無形的、冰冷濕滑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悄然圍攏。我的心猛地一沉。它來了!就在附近!
它正在逼近小荷!我拔腿就往家里狂奔。腳下的土路似乎也變得濕滑粘膩,
每一步都像踩在腐爛的苔蘚上。村子里零星亮著燈火,卻都門窗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