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的水裹著午后的暖風,懶洋洋地淌過虹橋,粼粼波光映著兩岸喧囂的西市。林小樂的烤肉攤前,人聲鼎沸依舊,食客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無數(shù)只手伸著,銅錢叮當作響,空氣中彌漫著油脂炙烤的焦香與那勾魂攝魄、獨一無二的奇香——孜然與辣椒粉的霸道組合。
可林小樂的心,卻像沉進了汴河最冰冷的河底。
他機械地翻轉著手中幾近光禿的木簽,簽子上串著的肉塊在炭火上滋滋冒油,升騰起誘人的煙霧。王大錘在旁邊忙得腳不沾地,汗珠子順著他黝黑的脖頸往下淌,咧著嘴,露出憨厚的笑容,把一串串烤好的肉遞出去,又一把把銅錢收回來,沉甸甸地揣進腰間的褡褳里,那滿足感幾乎要從他每一個毛孔里溢出來。
“樂哥!今天人更多了!咱要發(fā)財了!”王大錘抽空抹了把汗,聲音洪亮,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林小樂勉強扯了扯嘴角,喉嚨里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發(fā)財?他的目光死死鎖在攤位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粗陶罐上。罐口敞開著,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層混雜著孜然碎屑和辣椒籽的粉末,像沙漠里即將枯竭的最后一口泉眼。他用指尖捻起一點點,那熟悉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辛香氣息鉆入鼻腔,卻只帶來更深的恐慌。
快沒了!最多再支撐兩天!
這念頭像冰冷的毒蛇,纏緊了他的心臟。沒有孜然的烤肉,就像沒有靈魂的軀殼;沒有辣椒粉的刺激,這汴梁的饕客們嘗過一次那“地獄”般的銷魂滋味后,如何還能咽得下平淡?這讓他立足、讓他從“糊味攤主”逆襲成“汴梁串奇”的根基,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塌。
恐慌如同汴河的水,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淹沒了他初獲成功的微薄喜悅。他穿越而來,身無長物,除了腦子里那些超越時代的烹飪知識和隨身攜帶的那幾樣小玩意兒——包括那幾根在現(xiàn)代毫不起眼、在這里卻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不銹鋼簽——這孜然辣椒粉,就是他唯一的、不可再生的戰(zhàn)略物資!融入?本土化?他之前只想著如何用這“金手指”活下去,賺點錢,從未真正深入地想過,當這“金手指”耗盡,他該如何在這陌生的千年之前立足!
“大錘!”林小樂猛地抬頭,聲音因為焦慮而有些變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他顧不上周圍食客好奇的目光,一把拉過剛送完肉串的王大錘。
王大錘被他嚴肅的臉色嚇了一跳,臉上的笑容僵?。骸皹犯??咋…咋了?”
林小樂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翻騰的心緒。他指著那個快要見底的香料罐,又指向自己鼻子,做了個用力嗅的動作,臉上擠出極度渴望和焦急的表情。接著,他雙手胡亂比劃著,指向西市人頭攢動、店鋪林立的深處,嘴里發(fā)出急促而含混的音節(jié):“香…香!奇香!買!買新的!快去!”
王大錘瞪圓了眼睛,看看罐底,又看看林小樂火燒眉毛的樣子,雖然不明白“樂哥”為何對那罐子里的粉末如此看重(在他看來,肉烤熟了撒點鹽巴就香得很),但他對林小樂的指令有著近乎本能的服從和信任。
“哦!哦!明白了樂哥!”王大錘用力點頭,蒲扇般的大手拍著胸脯,“奇香之物是吧?包在我身上!保管給您買回來!”他解下裝滿銅錢的褡褳,小心地塞到林小樂懷里,像捧著什么稀世珍寶,“錢您收好!我去去就回!”說完,他轉身就扎進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那壯碩的背影帶著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使命感,瞬間消失在色彩斑斕的幌子和摩肩接踵的人潮中。
林小樂抱著沉甸甸的褡褳,看著王大錘消失的方向,心頭那股沉甸甸的焦慮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重了。王大錘是個好幫手,忠厚、肯干、力氣大,可他那樸實得近乎一根筋的腦子…讓他去找“奇香之物”?林小樂幾乎能預見會鬧出怎樣的笑話。但他別無選擇。語言依舊是橫亙在他與這個世界之間最深的那道鴻溝,他無法精確地描述孜然和辣椒的形態(tài)、氣味,更遑論它們的產地和名稱。
爐火依舊熾熱,肉串依舊在烤,孜然辣椒粉的香氣隨著每一次揮灑變得更加稀薄。食客們滿足地咀嚼、贊嘆,沒有人注意到攤主那雙緊握木簽、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和眼底深處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恐慌。這虛假的繁榮,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香料耗盡之日,便是它轟然倒塌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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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如織,喧囂聲浪一波接著一波。林小樂機械地烤著肉,撒著那越來越吝嗇的香料粉末,每一次動作都像在心頭剜肉。喉嚨里干渴得像著了火,他瞥見幾步開外,那熟悉的簡陋茶攤。
茶攤主是個年輕的婦人,荊釵布裙,卻掩不住眉眼間的清秀溫婉。她動作麻利地為客人倒著粗茶,偶爾抬眼望向這邊,目光里帶著幾分市井女子少有的沉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好奇。正是蘇月娘。她的茶攤因為林小樂烤肉攤帶來的洶涌人潮,生意也好了不少。
林小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趁著遞出一批烤肉的間隙,對等待的食客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了指蘇月娘的茶攤。食客們會意地笑笑,倒也不急。
他走到茶攤前,從褡褳里摸出幾枚銅錢放在攤上,指指旁邊粗陶碗里清澈的茶水。
蘇月娘看著他,微微一笑,沒說話,只是提起陶壺,穩(wěn)穩(wěn)地為他倒了一大碗涼茶。水流注入碗中,發(fā)出清冽的聲響。
林小樂端起碗,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清涼微澀的茶水滑過喉嚨,稍稍澆滅了心頭的焦躁。他放下碗,長長舒了口氣,對著蘇月娘,努力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同時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無奈地攤了攤手,臉上露出一個混雜著歉意和苦惱的復雜表情——他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表達自己無法說話的困境。
蘇月娘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看著他笨拙的比劃,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好奇和一絲淡淡的同情。她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她放下陶壺,也指了指林小樂的烤肉攤,然后豎起大拇指,臉上綻開一個真誠而溫暖的笑容,眉眼彎彎,像初春融化的溪水。接著,她又指了指林小樂本人,再次豎起大拇指。
林小樂看懂了。她在夸他的烤肉好吃,夸他厲害。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沖淡了林小樂心頭的寒冰。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下,這來自一個陌生人的、無聲的善意和認可,顯得如此珍貴。他用力點點頭,回以一個大大的笑容,也對著蘇月娘豎起了大拇指,又指了指她手中的陶壺和茶碗,表示她的茶也很好。
兩人隔著小小的茶攤,一個不能說,一個還未深談,僅靠手勢和表情,竟完成了一次簡單而溫暖的交流。蘇月娘看著林小樂眼中真摯的笑意和那尚未完全散去的焦慮,心中的好奇更濃了。這個烤出如此神奇美味的“啞巴”青年,身上似乎藏著許多故事。
就在這時,西市深處的人流突然一陣騷動,伴隨著幾聲粗嘎的喝罵和什么東西被撞翻的嘩啦聲。林小樂和蘇月娘同時循聲望去。
只見王大錘那壯碩的身影狼狽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他漲紅著臉,滿頭大汗,粗布短衫上沾著些可疑的黃色粉末。他懷里抱著好幾個油紙包,鼓鼓囊囊,散發(fā)著一股混合的、有些刺鼻的怪異氣味。
“樂哥!樂哥!買…買回來了!”王大錘氣喘吁吁地沖到烤肉攤前,獻寶似的把懷里的油紙包一股腦堆在案板上,震得幾根木簽都跳了跳。他抹了把汗,一臉邀功的興奮,“跑遍了!找了好幾家香料鋪子!您看,這都是頂頂‘奇香’的好東西!”
林小樂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帶著一絲渺茫的希望,快步走回攤位。蘇月娘也忍不住微微側身,好奇地望向這邊。
林小樂屏住呼吸,手指帶著微顫,小心翼翼地解開第一個油紙包。
一股濃烈、尖銳、帶著點麻舌感的辛香猛地沖了出來!里面是暗紅色的粉末和細小顆粒。
花椒!林小樂的心沉了一分。這玩意麻舌有余,辛辣不足,根本不是辣椒的替代品。
他深吸一口氣,解開第二個包。一股更沖、更燥、帶著點藥味的辛氣撲面而來,粉末是深褐偏紅的顏色。
茱萸粉!林小樂閉了閉眼。這東西辣味更直接些,但極其燥熱霸道,后味苦澀,遠不如辣椒的醇厚香辣,而且過量食用據說對身體不好。
第三個包打開,一股濃郁的柑橘類果皮陳化后的苦香和藥香彌漫開來,顏色是深褐色。
陳皮?!林小樂差點一口氣沒上來。這玩意燉肉去腥增香是好手,可撒在烤串上?他簡直不敢想象那味道!
第四個包…第五個包…八角、桂皮碎…甚至還有一小包干巴巴、看起來毫無特色的草葉子!
林小樂看著案板上攤開的這堆“奇香之物”——花椒、茱萸、陳皮、八角、桂皮、以及某種不知名的干草葉——它們散發(fā)出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極其古怪、甚至有些嗆人的“香”風,跟他孜然辣椒粉那純粹、霸道、勾魂奪魄的異香簡直是天壤之別!
希望徹底破滅!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焦慮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他仿佛看到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小小攤子,在這堆“香料”的荼毒下,迅速變得門可羅雀,甚至再次淪為笑柄“糊味攤主”的場景。
“樂哥?咋…咋樣?”王大錘還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滿臉期待,“都是好東西吧?那老板說了,都是頂香的!特別是這紅粉粉(茱萸粉)和這麻麻籽(花椒),勁兒可大了!還有這干橘子皮(陳皮),聞著就舒坦!”
林小樂猛地轉頭看向王大錘,胸膛劇烈起伏。他想吼,想質問,想比劃清楚他到底要什么!可他張開嘴,只能發(fā)出幾聲嘶啞無意義的“嗬嗬”聲,像一條離水的魚。巨大的挫敗感和對未來的恐懼攫住了他,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他只能無力地用手狠狠拍打著自己的額頭,又指了指案板上那堆“杰作”,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絕望和“你買錯了”的痛苦表情。
王大錘被他這激烈的反應嚇懵了,臉上的興奮瞬間凍結,化作茫然和驚慌:“樂…樂哥?不…不對嗎?您…您別急?。∥摇以偃ベI!我再去!”他手足無措,看著林小樂痛苦的樣子,急得原地打轉,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蘇月娘站在茶攤后,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她看著林小樂眼中那深切的絕望和面對王大錘買回之物時近乎崩潰的反應,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她再次看向案板上那堆尋常可見的香料,又看看林小樂視若珍寶的那個粗陶罐里所剩無幾的神秘粉末,心中疑竇叢生。那罐子里的粉末,到底有何等神奇?竟讓這個能烤出絕世美味的青年如此失態(tài)?他需要的“奇香”,究竟是什么?
夕陽的金輝染紅了汴河的粼波,也涂抹在烤肉攤前凝固的焦慮和茫然上。孜然與辣椒粉的異香在晚風中愈發(fā)稀薄,如同林小樂此刻岌岌可危的指望。案板上堆疊的花椒茱萸散發(fā)出刺鼻的辛氣,王大錘手足無措的憨態(tài)寫滿無辜的錯愕。
林小樂閉上眼,喉頭滾動,咽下那無聲的嘶吼。再睜眼時,目光死死鎖住角落里僅存幾根、在余暉下泛著冰冷金屬幽光的細長物件——那來自異世的鋼簽。
香料將盡,仿制無望。這最后的“神兵”,是絕境中僅存的利刃,還是招致更大災禍的源頭?他粗糙的手指撫過冰涼的簽身,一個孤注一擲的念頭在絕望的深淵里瘋長:亮出它?用這超越時代的寒芒,再賭一次汴梁的胃口?可那光潔如鏡、永不銹蝕的異象一旦暴露,又將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晚風掠過,爐中炭火噼啪一聲輕響,爆出幾點轉瞬即逝的金星,映著他眼中掙扎的寒光。遠處,蘇月娘擔憂的目光無聲落下,茶攤的陰影里,似乎有窺伺的視線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