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熱鬧,在趙衙內那場驚天動地的“地獄辣”表演后,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如同投入巨石的湖面,漣漪擴散得更廣、更洶涌了。
“林氏奇香肉”徹底火了。不僅是因為那兩種神奇的新口味——“椒香陣”的醇厚麻香和“地獄辣”的狂暴刺激,更因為趙衙內那戲劇性的“真香”現(xiàn)場。衙內當眾出丑又當眾折服的場面,被添油加醋地傳遍了汴梁的大街小巷,成了最火爆的談資。連帶著林小樂和她的烤肉攤,也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而強大的色彩。
“聽說了嗎?西市那烤肉攤的小娘子,連趙衙內都給降服了!”
“可不是!一碗‘地獄辣’,辣得小霸王哭爹喊娘,結果轉頭就拜服了,一口氣吃了二十串!”
“神了!那‘地獄辣’到底是個啥滋味?連衙內都扛不???”
“還有那‘神兵’簽子呢?衙內看了沒?”
慕名而來的人潮幾乎要把小小的攤位擠塌。王大錘忙得腳不沾地,收錢收到手軟,臉上的笑容就沒消失過。林小樂則成了最忙碌的“指揮官”和“技術總監(jiān)”,一邊要指點王大錘烤串的火候、撒料的份量(尤其是“地獄辣”,她嚴格控制,怕真吃出問題),一邊還要應付各種好奇的詢問,雖然她大多只能靠比劃和微笑回應。
而斜對面的蘇月娘茶攤,也因禍得福,或者說,因“串”得福。林小樂攤位火爆的人流,讓不少等待的、看熱鬧的、或是被辣得需要緩口氣的食客,都涌向了這清雅的茶攤。蘇月娘也忙得不可開交,但她始終帶著溫婉的笑意,動作麻利地為客人斟茶倒水,偶爾望向對面熱火朝天的烤肉攤,眼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和…笑意?
趙衙內果然成了最忠實的回頭客。自那天之后,他幾乎天天都來,每次都帶著一群狐朋狗友或隨從,浩浩蕩蕩,直奔“地獄辣”。他似乎格外享受在朋友面前表演“挑戰(zhàn)極限”的快感,每次都要點最辣的,然后被辣得齜牙咧嘴、滿頭大汗,卻偏偏要強撐著面子,一邊灌著蘇月娘攤上最涼的酸梅飲子,一邊大呼“痛快!過癮!”。他的存在,像一把無形的保護傘,讓那些原本可能因嫉妒或貪婪而蠢蠢欲動的小人(比如錢掌柜的手下),暫時都縮了回去。畢竟,沒人愿意觸這位混世小魔王的霉頭。
然而,林小樂心中的隱憂并未散去。趙衙內的狂熱更像是一把雙刃劍。他每次來都大呼小叫,引得無數人圍觀,極大地干擾了正常的經營秩序。而且他那些朋友也并非善類,眼神亂瞟,言語輕佻,對蘇月娘那邊也時有騷擾,讓林小樂很是反感。更關鍵的是,語言不通!她根本無法有效地和這位衙內溝通,更別說約束他和他那群人的行為了。每次只能靠王大錘磕磕巴巴地傳話,或者蘇月娘偶爾幫忙解釋幾句,效率極低,且容易產生誤會。
這種“雞同鴨講”的憋屈感,在林小樂又一次試圖阻止趙衙內一個喝多了的朋友試圖去拉扯蘇月娘的衣袖時,達到了頂峰。她情急之下只能擋在蘇月娘身前,用肢體語言表達拒絕,卻引來對方一陣哄笑和更放肆的調戲。最終是趙衙內覺得丟了面子,呵斥了那個朋友幾句才作罷。
這件事,讓林小樂下定了決心。生存危機暫時緩解,生意也步入正軌,最大的短板,就是語言!她必須盡快學會汴梁官話!
第二天清晨,西市剛剛蘇醒,人還不多。林小樂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開攤,而是提著一小包還冒著熱氣的、特意烤好的“椒香”雞肉串,走到了蘇月娘的茶攤前。
蘇月娘剛支好攤子,看到林小樂走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林小娘子,早?!?/p>
林小樂將油紙包遞過去,指了指蘇月娘,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出“吃”的動作,臉上帶著誠懇的請求。然后,她指著蘇月娘,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笨拙但清晰地比劃著:“教…我…說話?”她眼中充滿了期待和迫切。
蘇月娘微微一怔,看著林小樂遞過來的、散發(fā)著誘人麻香的烤串,又看看她那雙清澈而充滿求知欲的眼睛,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絲溫暖的笑意在她眼底漾開。她接過油紙包,輕輕點頭,聲音溫潤如玉:“好。我教你。”
簡單的兩個字,卻如同天籟。林小樂緊繃的心弦瞬間松弛下來,臉上露出了由衷的、如釋重負的笑容。
于是,西市清晨的這幅畫面,成了汴梁城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在蘇月娘干凈整潔的茶攤旁,兩張矮凳,一壺清茶,兩個女子。
蘇月娘指著攤上的茶壺:“壺?!?/p>
林小樂認真地跟讀:“胡?”
“壺?!碧K月娘耐心地重復,口型清晰。
“壺…”林小樂努力模仿。
“水?!碧K月娘倒出一杯清茶。
“水…”林小樂點頭。
接著是“茶”、“杯”、“桌”、“凳”、“肉”、“串”、“火”、“辣”、“麻”…蘇月娘從最貼近她們生活的實物開始教起,耐心十足。林小樂則像一塊干燥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每一個音節(jié),努力模仿著每一個語調。她學得很認真,但也鬧了不少笑話。
蘇月娘指著花椒粉:“椒?!?/p>
林小樂:“腳?”
蘇月娘忍俊不禁,搖頭:“椒,香料的椒。”
林小樂恍然:“椒…香?”
“對,椒香?!碧K月娘點頭,又指著茱萸粉,“辣。”
林小樂:“啦?”
“是‘辣’,第四聲?!碧K月娘示范著發(fā)音的抑揚頓挫。
“辣…地…獄辣!”林小樂終于發(fā)出了一個相對標準的音,還帶上了新學的詞,惹得蘇月娘掩口輕笑,眉眼彎彎。
王大錘有時好奇地湊過來,看著兩個女子一個教一個學,也跟著鸚鵡學舌,結果發(fā)音比林小樂還古怪,逗得兩人更是忍俊不禁。清晨的陽光灑在茶攤上,茶香裊裊,笑語晏晏,充滿了輕松溫馨的氣息。
語言的學習,是打開一扇新世界大門的鑰匙。隨著掌握的詞匯越來越多,林小樂不僅能進行更復雜的日常交流(比如點菜、問價),更重要的是,她開始能聽懂周圍人的談話片段,獲取到寶貴的信息。
這天下午,趁著生意間隙,林小樂給蘇月娘送烤串,兩人又坐在茶攤邊休息。蘇月娘看著林小樂日益流利的表達,眼中滿是欣慰。她抿了一口茶,像是閑聊般,用清晰的語速,盡量使用林小樂能聽懂的詞匯,緩緩說道:
“林小娘子,你…要小心。”
林小樂立刻坐直了身體,認真地看著她:“小心?誰?”
蘇月娘目光掃過不遠處錢氏酒樓那氣派的招牌,壓低了些聲音:“錢掌柜…人,很壞。他…想要你的…‘神兵’…和…‘粉’(指秘制調料)。”她比劃著鋼簽和調料罐的樣子。
林小樂心中了然,點點頭:“我知道。他…派人…來過。”
“還有…”蘇月娘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絲憂慮,“趙衙內…幫你,也…可能…害你?!彼遄弥迷~,“他…是…貴人,但…像…火。”她指了指爐子里跳躍的火焰,“太熱…會…燒著。”
林小樂完全聽懂了蘇月娘的比喻。趙衙內就像一把不受控制的野火,能驅散豺狼,也可能引火燒身?!拔摇靼住Vx謝…月娘?!彼嫘膶嵰獾氐乐x。蘇月娘不僅教她語言,更是在教她看清這汴梁城的復雜人心。
“還有…”蘇月娘似乎猶豫了一下,但還是繼續(xù)說道,“‘神兵’…很多人…說。有人說…是‘天鐵’,好。也有人說…是‘妖器’,壞?!彼粗中返难劬Γ瑤е嵝?,“你要…小心…說話?!?/p>
林小樂心中一凜。關于不銹鋼簽的流言果然愈演愈烈,而且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派。這比單純的覬覦更危險,因為它涉及了更敏感、更易被煽動的“神鬼”之說。她鄭重地點點頭:“我…知道。謝謝。”
就在這時,旁邊茶桌上兩位穿著體面、像是行商模樣的茶客的閑聊,斷斷續(xù)續(xù)飄進了林小樂的耳朵。他們似乎也在談論西市的“奇聞”。
“…聽說了嗎?東市那邊新開了個胡人攤子,也賣烤肉,味道也不差…”
“嗨,味道是不差,可沒有‘神兵’和那‘地獄辣’??!差遠了!不過…聽說價錢便宜不少?”
“便宜?再便宜能有林小娘子這手藝?她那‘椒香’和‘地獄辣’,可是獨一份!不過…那趙衙內天天來,鬧騰得厲害,我看長不了…遲早要出事…”
“噓!小聲點!別讓那霸王聽見!不過你說得對,樹大招風啊…”
林小樂不動聲色地聽著,心中波瀾起伏。競爭對手出現(xiàn)了?還是錢掌柜的又一招?趙衙內的麻煩已經引起了普通商客的擔憂?“樹大招風”…蘇月娘剛剛的提醒言猶在耳。
她端起茶杯,掩飾著內心的波動。語言通了,聽到的信息多了,感受到的暗流也更深了。生意紅火的表象之下,危機似乎正從四面八方悄然匯聚。錢掌柜的貪婪陰險,趙衙內的不可預測,競爭對手的虎視眈眈,以及關于“神兵”那越來越離奇、越來越危險的流言…
她望向蘇月娘,蘇月娘也正關切地看著她,似乎察覺到了她情緒的細微變化。林小樂勉強笑了笑:“我…沒事?!?/p>
就在這時,一個陌生的聲音插了進來,帶著刻意偽裝的和善:“這位就是林小娘子吧?久仰大名?。 ?/p>
林小樂和蘇月娘同時轉頭。只見一個穿著綢衫、留著山羊胡、眼神閃爍的精瘦中年人,不知何時站在了茶攤邊,正笑瞇瞇地看著林小樂。
“聽聞小娘子的‘神兵’鋼簽,乃天外奇物,能避百毒,水火不侵?”中年人拱了拱手,語氣帶著探究,“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觀?開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