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棚子里彌漫著濃重的煙火氣,混雜著油脂滴落炭火的“滋滋”聲。林小樂抹了把額頭滾下的汗珠,指尖蹭上黑灰,卻掩不住眼底的興奮。汴梁城黃昏的光線斜斜地刺穿棚頂?shù)钠贫?,將攤前攢動的人影拉得細長。喧囂聲浪一波波沖擊著他的耳膜,是全然陌生的汴梁土話,帶著焦灼與渴望。他們擠著、伸著手,銅板在粗糲的掌心里碰撞出叮當脆響,目標只有一個——那幾串在炭火上翻飛跳躍、色澤金黃、香氣四溢的肉串。
王大錘成了個陀螺。他笨拙地應(yīng)和著顧客的催促,油乎乎的手在粗布圍裙上蹭了又蹭,接過帶著體溫的銅錢,胡亂塞進腰間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罐里,又手忙腳亂地把林小樂剛烤好的一把肉串遞出去。銅錢落入罐底的悶響,像最動聽的仙樂,敲在他心尖上。他咧著嘴,露出一口在煙火熏燎下顯得格外白亮的牙,那笑容是貧瘠土壤里驟然綻放的野花,帶著點憨傻,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狂喜。他偷眼去看林小樂專注的側(cè)臉,火光映照下,那張被汗水和炭灰弄得花里胡哨的現(xiàn)代面孔,此刻在他眼中,哪里還是什么天降災(zāi)星,分明是散發(fā)著金光的財神爺下凡!他甚至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齜牙咧嘴,才確認眼前這滾滾銅錢和肉香不是一場大夢。
林小樂卻不敢有絲毫松懈。汗水流進眼角,帶來一陣刺痛。他顧不得擦,全副心神都凝聚在眼前這方寸炭火之間。火候是關(guān)鍵,多一分則焦苦,少一分則腥臊。他手中的肉串翻動得飛快,如同精密儀器的部件,每一次轉(zhuǎn)動都恰到好處。油脂滴落,在炭上爆開細小的火花,升騰起更濃郁的焦香。王大錘提供的肉,依舊是那種帶著原始膻味的劣等貨,粗鹽也掩蓋不住那股土腥。但林小樂憑著現(xiàn)代練就的手藝,硬是將這最原始的食材,催發(fā)出了勾魂奪魄的香氣。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些灼熱的目光并非僅僅盯在肉上,更有相當一部分,是落在他每一次精準的翻動、每一次火候的微妙調(diào)整上。那是好奇,是敬畏,是對他“妖法”的某種隱秘窺探。他成了這小小街角最奇異的景觀。
“香!真他娘的香死個人咧!”一個敞著懷的力工模樣的漢子,剛拿到一串,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大塊,滾燙的肉汁燙得他直哈氣,卻舍不得吐,含糊不清地嚷著,引得周圍一片吞咽口水的咕咚聲。
“怪哉!王憨錘那點破肉,往日狗都不聞,今日怎地如此邪門?”一個穿著半舊綢衫、看似見過點世面的老者捻著稀疏的胡須,眼神里充滿了探究,目光在林小樂身上和他手中的肉串間來回逡巡。
“管他娘的邪不邪!好吃就是硬道理!再給額來兩串!”另一個粗豪的聲音蓋過了議論,幾枚銅錢“啪”地拍在簡陋的案板上。
人越聚越多,隊伍歪歪扭扭排出了老遠。林小樂喉嚨干得冒煙,手臂也酸脹不已,但一種久違的、被需要和被認可的滿足感,像溫?zé)岬娜?,沖刷著穿越以來積壓的疲憊與惶恐。他甚至分神捕捉到王大錘數(shù)銅錢時,那破陶罐里越來越滿、越來越響的撞擊聲。這是他們在這陌生世界立足的第一步,雖然微小,卻無比堅實。
最后一串肉在他的鐵鉗下呈現(xiàn)出完美的金黃色澤,油脂在焦脆的表皮下“滋滋”歡唱,原始的肉香達到頂峰。林小樂下意識地將它舉到眼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自己腰間那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腰包。那里面,藏著另一個世界的氣味密碼。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瞬間攫住了他。
太久了。只有粗鹽,只有這原始的肉味。對于他這個靈魂里浸透了現(xiàn)代復(fù)合香料滋味的饕客來說,這無異于一種酷刑。眼前這串肉,金黃油亮,香氣撲鼻,在汴梁人眼中已是無上美味,可在他挑剔的味蕾記憶里,卻像一幅色彩單調(diào)的素描,缺了那點睛的一筆——靈魂的香料!
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鬼使神差地探入了腰包。指尖觸碰到那個熟悉的、帶著磨砂質(zhì)感的小玻璃瓶。是孜然!那帶著異域陽光和風(fēng)沙氣息的顆粒!他緊緊攥住瓶子,冰涼的瓶身幾乎要被他手心的汗捂熱。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一下下撞擊著肋骨。
撒?還是不撒?
理智在尖叫:不行!絕對不行!看看周圍這些人的眼神,粗鹽烤肉已經(jīng)讓他們驚為天人了,這異世界的濃烈香料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將不是奇香,是驚雷!是足以摧毀他們剛剛建立的、脆弱如泡沫般生意的驚雷!王大錘那好不容易從恐懼轉(zhuǎn)為依賴的眼神,會瞬間再次崩裂!
可欲望的毒蛇吐著信子,纏繞著他的神經(jīng):就一點點!指甲蓋挑那么一丁點!混在煙氣里,誰能分辨得清?這串肉注定是要進自己肚子的,忙活了這么久,犒勞自己一口“家鄉(xiāng)味”,天經(jīng)地義!這原始的肉味,沒有孜然的點化,終究是殘缺的!那種深入骨髓的、對復(fù)合味道的渴求,像無數(shù)只小爪子在抓撓著他的心肝脾胃。
天人交戰(zhàn)。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滾燙的鐵架邊緣,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瞬間化作白煙。他盯著那串肉,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王大錘還在旁邊笨拙地收著錢,對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毫無所覺。一個剛拿到肉串的小孩,正被母親拉著擠出人群,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燙得直跳腳,卻笑得眼睛瞇成了縫。
就一點點!神不知鬼不覺!
欲望最終沖垮了理智的堤壩。林小樂的手指猛地一動,瓶蓋被極其輕微地擰開一條縫隙。他屏住呼吸,眼神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四周——無人注意他這個小動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王大錘遞出的肉串和案板上的銅錢上。他右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舉著那串肉,左手極其隱蔽地將瓶口湊近肉串頂端,手腕以幾乎肉眼難辨的幅度,極其吝嗇地、無比精準地一抖!
真的只是一丁點!細若塵埃、色澤微褐的孜然粉,如同被施了魔法,均勻地飄灑在幾塊最肥美的肉塊表面。那點粉末,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見,落入滾燙油脂的瞬間,便迅速融化、滲透、消失無蹤。
林小樂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做完這一切,他飛快地將小瓶塞回腰包,動作快得帶起一絲殘影。他甚至下意識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準備迎接那期待已久的、靈魂的慰藉。
然而,他完全低估了這來自異世界的香料,在北宋汴梁市井街頭第一次綻放時,所能引發(fā)的恐怖效應(yīng)。
“轟——!”
那不是聲音,是一種感覺!一股難以言喻、霸道絕倫、帶著強烈異域風(fēng)情的濃烈奇香,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火山驟然噴發(fā),又像一顆無形的炸彈在小小的烤肉攤前轟然引爆!它完全不同于粗鹽烤肉的原始焦香,那是一種復(fù)雜、熾熱、帶著某種神秘誘惑力的氣息,瞬間撕裂了原有的煙火氣,蠻橫地灌滿了方圓十數(shù)丈內(nèi)每一個人的鼻腔!
這香氣仿佛擁有實體和意志。它像一股灼熱的氣浪,猛地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正在低頭數(shù)銅板的王大錘,動作猛地僵住。他吸了吸鼻子,臉上的傻笑瞬間凍結(ji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猛地抬起頭,綠豆小眼瞪得滾圓,死死盯住林小樂手中那串看似毫無異樣的肉串,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毒物!那股奇異的濃香鉆入他的鼻腔,不是享受,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驚嚇!他太熟悉林小樂那些“妖物”了!能噴出神火的鐵匣子,會發(fā)出刺耳尖叫的怪鐵(手機),還有這能撒出要命粉末的小瓶子!這香味……這香味太邪門了!絕對不是人間該有的東西!
“妖…妖法!”一聲變了調(diào)的、充滿極致驚恐的尖叫,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炸開了鍋!發(fā)出尖叫的是那個捻著胡須的綢衫老者。他原本探究的眼神早已被無邊的恐懼取代,臉色煞白如紙,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林小樂和他手中的肉串,身體篩糠般抖動著連連后退,撞到了身后的人。
這聲尖叫如同一個信號。
“毒煙!是毒煙!快閉氣!”一個壯漢驚恐萬狀地大吼,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仿佛那香氣是見血封喉的劇毒。他過于用力,指關(guān)節(jié)都泛了白,粗壯的脖頸上青筋暴起。
“我的娘咧!惑人心智的妖法!這妖人要攝魂奪魄啊!”一個挎著菜籃的婦人發(fā)出凄厲的哭喊,手里的籃子“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沾滿泥土的菜蔬滾了一地。她顧不上撿,死死抱住身邊同樣嚇傻的孩子,拼命往人群外擠。
“跑??!快跑??!”不知是誰又喊了一嗓子,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至極限。方才還擁擠喧囂、爭相購買的人群,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蟻群,轟然炸開!尖叫聲、哭喊聲、推搡聲、跌倒的痛呼聲、被踩踏的哀嚎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降臨般的恐怖聲浪。
人們像躲避瘟疫源頭一樣,驚恐地、不顧一切地向遠離烤肉攤的方向推擠奔逃。那場面混亂到了極點,強壯的男人撞翻了老人,婦人踩掉了鞋子,孩子被擠得哇哇大哭。一張張臉上寫滿了對未知邪物的極致恐懼,看向林小樂的目光,不再是好奇或敬畏,而是赤裸裸的、看洪水猛獸般的驚怖和憎惡!空氣中彌漫的奇異濃香,此刻在他們感知中,就是催命的符咒!
“王大錘!你…你竟敢勾結(jié)妖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邪術(shù)!”那個被撞到的綢衫老者掙扎著爬起來,指著早已嚇癱在地的王大錘,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尖利扭曲,“你等著!等著被官府拿辦!等著被燒死吧!里正!快去叫里正!報官!快報官抓妖人??!”他嘶吼著,踉踉蹌蹌地隨著奔逃的人流后退,眼睛卻死死瞪著林小樂和王大錘,充滿了刻骨的怨毒。
林小樂徹底懵了。他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原地,手中那串撒了孜然粉、此刻正散發(fā)著致命誘惑的肉串,還兀自舉在半空,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濺起微小的火花。他臉上還殘留著剛才偷撒香料時的一絲緊張和期待,此刻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山崩海嘯般的群體恐慌徹底沖垮,只剩下極致的錯愕、茫然和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
他看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混亂景象:奔逃的人群,跌倒的哭喊,指向他的、無數(shù)根帶著恐懼和詛咒的手指……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中這串在現(xiàn)代任何一個燒烤攤都平平無奇的肉串。孜然的香氣霸道地鉆入他的鼻子,那是故鄉(xiāng)的味道,是靈魂深處熟悉的慰藉??稍谶@群驚恐萬狀的北宋汴梁人聞來,這香氣竟成了招致滅頂之災(zāi)的“毒煙”、“妖法”?
巨大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林小樂。他想笑,笑這離奇荒誕的誤會;他想哭,哭這深入骨髓的文化鴻溝和隨之而來的滅頂之災(zāi)。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那濃郁的異香堵住了,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驚恐怨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密密麻麻地釘在他身上,讓他如墜冰窟。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個叫囂著“報官”的綢衫老者,正對著人群中一個穿著相對整齊、帶著幾分管事模樣的人焦急地比劃著,手指正狠狠地戳向他林小樂的方向!那管事模樣的人臉色凝重,眼神銳利如鷹,深深地看了林小樂一眼,隨即重重點頭,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撥開混亂的人群,朝著街道深處——那個象征著汴梁城秩序和權(quán)力的方向——拔腿飛奔而去!
那奔跑的身影,像一道催命符,狠狠撞在林小樂的心上。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他一片空白的腦海里轟然炸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