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掌柜的山寨攤子如附骨之疽，沿著林小樂烤肉攤的火爆人氣，在西市街面上開出了三四個。簡陋的爐子，劣質的肉塊，烤得焦黑，只粗粗撒了些鹽和花椒粉，味道寡淡甚至帶著焦糊氣。可架不住便宜一兩文錢，又打著“同款”的幌子，竟也分薄了林小樂攤前的人流。一些不明就里的新客或貪便宜的腳夫，被那些攤子半拉半拽地引了過去，咬一口便皺眉，錢掌柜的手下卻只管收錢，蠻橫地堵住人理論的口。
“豈有此理！”王大錘遠遠看著自家攤子前隊伍竟被硬生生截斷幾股，氣得將手里串肉的竹簽子重重拍在案板上，幾根簽子應聲而斷，“東家，你看那幫腌臜潑才！學又學不像，倒像群蒼蠅圍著爛肉轉，專壞咱的買賣！俺、俺這就去掀了他們的破爐子！”他擼起袖子，粗壯的手臂肌肉賁張，像頭被激怒的公牛。
林小樂的目光掠過那些粗劣的山寨攤，又落回自己攤前因擁擠而有些躁動、甚至開始流失的客人，眉頭緊鎖。他按住就要沖出去的王大錘：“大錘，莫急。”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王大錘從未聽過的沉靜力量，像塊磁石，瞬間吸住了伙計的怒火?！跋屏藸t子，明日他們還會擺十個。打人，更落人口實，官府正好拿捏我們。蠻力，解決不了問題?！彼噶酥缸约耗X袋，“得用這里?！?/p>
王大錘喘著粗氣，拳頭捏得咯咯響：“那…那咋辦？就由著他們惡心人？這口氣俺咽不下！”
林小樂沒立刻回答，視線落在攤子旁蘇月娘那整潔雅致的茶攤上。茶攤也因烤肉攤的人氣受益，比往日熱鬧許多。蘇月娘正提著銅壺穿梭在幾張方桌間，為客人添水，動作嫻靜如畫。一個念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開漣漪。他走過去，拿起一根用過的竹簽——這是目前能找到最結實也最廉價的替代品了，但依舊容易斷，末端還帶著焦痕——在腳下的泥地上劃拉起來。
“大錘，看。”林小樂蹲下身。王大錘不解其意，也只得湊過來。只見林小樂先畫了三個歪歪扭扭的“1”字，又在旁邊畫了一個小一點的“1”。
“這…這是啥？蚯蚓爬？”王大錘撓著后腦勺，一臉茫然。
林小樂忍著笑，用竹簽指著那三個“1”：“買，三串?！庇种赶蚰莻€小“1”：“送，一串?！彼怕Z速，努力咬字清晰，“買三串，送一串?！?/p>
王大錘眼睛瞪得溜圓，看看地上的“蚯蚓”，又看看林小樂，半晌才恍然大悟：“哦！買仨，白饒一個！”他猛地一拍大腿，蒲扇大的巴掌拍得泥地都震了一下，“這主意好！白送！誰不愛占便宜？東家，你這腦瓜子咋長的！” 他樂得嘴咧到耳根，仿佛已經看到錢掌柜的山寨攤前門可羅雀。
“不只送串?！绷中氛酒鹕?，指了指旁邊蘇月娘的茶攤，“每天，前十位，買串的客人，”他頓了頓，指向蘇月娘，“送她，一碗茶?！彼匾饧又亓恕八弊?，目光與正看過來的蘇月娘在空中一碰。蘇月娘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林小樂的用意，這是要將兩家生意更緊密地捆綁，互為引流。她迎著他的目光，嘴角彎起一個清淺卻暖意融融的弧度，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應允。
“??？還送蘇娘子的好茶？”王大錘更驚訝了，“這…這成本…”他下意識捂了捂腰間鼓鼓囊囊、裝滿了銅錢的褡褳，臉上露出肉疼的表情。
林小樂卻胸有成竹地搖頭：“人多，賺更多。”他拿起一塊干凈的木板，又尋了塊燒黑的木炭，“大錘，寫：買三送一！前十名，贈清茶！”
“寫…寫字？”王大錘的臉瞬間垮了下來，看著那木炭如同看著毒蛇猛獸，黝黑的臉龐憋得有些發(fā)紫，結結巴巴，“東、東家…俺…俺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就認得自個兒名字還寫得跟狗爬似的…”
林小樂嘆了口氣，這個時代文盲率太高，自己這伙計又是個實打實的粗人。他只得自己動手。他努力回憶著簡體字和繁體字的區(qū)別，控制著手腕，用那粗糙的木炭，在木板上艱難地描畫出“買三送一”、“前十贈茶”幾個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結構松散的字。那字跡，比蒙童涂鴉好不了多少，但意思總歸是清晰的。
木板往攤前一立，再配上王大錘那銅鑼般的破鑼嗓子一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了喂！天降秘味烤肉！買三串！送一串！前十個來的貴客，還送蘇娘子親手烹的香茶一碗！過了這村沒這店嘍！”
如同在滾油鍋里潑進一瓢冷水，整個西市街口瞬間炸開了鍋！
“啥？買三送一？白送一串？”
“前十名還送蘇娘子的好茶？她那茶可不便宜！”
“快！快去排隊！晚了茶就沒了！”
“讓讓！讓讓！我先來的！”
人群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轟然轉向林小樂的攤子。那幾處山寨攤子前的人流肉眼可見地稀薄下去，只剩下攤主們錯愕又憤怒的臉。原本還在山寨攤前猶豫的客人，此刻毫不猶豫地拔腿就跑，生怕搶不到前十的贈茶名額。林小樂的攤子前，頃刻間人潮洶涌，隊伍重新蜿蜒出去老長，喧嘩聲浪幾乎要掀翻街市的瓦頂。
“我要三串羊肉！送一串是吧？送啥？”
“快快快！給我六串！送兩串！我是第幾個？茶還有嗎？”
“擠什么擠！我先來的！”
洶涌的人潮瞬間將小小的攤位淹沒。王大錘看著眼前攢動的人頭和伸過來的無數只捏著銅錢的手，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兩眼發(fā)直。他負責收錢、計數、記住誰該送串、誰排進了前十該贈茶……這對他那習慣了一根筋干體力活的腦子來說，簡直是一場災難。
“好嘞！這位客官三串羊肉！收您…呃…三串的錢是…三九…二十七文？不對不對，一串九文…三串…”王大錘掰著粗壯的手指頭，額頭急得冒汗，越算越糊涂。
“送一串！你得給我四串！”客人不滿地催促。
“哦哦！四串！四九…三十六文？不對不對…”王大錘徹底暈了。
“我是第七個！茶！我的茶呢！”另一個客人擠到前面。
“第七？俺…俺數到第幾了？”王大錘茫然四顧，剛才數的人頭早被擠亂了。
場面一度混亂不堪。收錯錢、多給串、少給串、忘了送、贈茶名額搞錯……王大錘手忙腳亂，焦頭爛額，急得直跺腳。汗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后背的粗布短衫洇濕一大片。他求助地看向林小樂，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
林小樂一邊手上翻烤著肉串，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作響，濃郁的香氣四溢，一邊冷靜地觀察著王大錘的窘境。他抽空飛快地用竹簽在泥地上劃出五道短豎線，組成一個“正”字的第一筆：“大錘，看！”他指著地上的“正”字第一筆，“一個客人，劃一道。五道，一個‘正’字。記人?！?/p>
他又拿過王大錘用來裝錢的破陶碗，里面已經堆了不少銅錢：“錢，一堆，十文?！彼麛党鍪?，推到一邊，“一堆一堆，好數?！?/p>
王大錘似懂非懂，但東家鎮(zhèn)定的態(tài)度像根定海神針。他咬著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再去掰那永遠也算不清的手指頭，學著林小樂的樣子，每收一個客人的錢（無論買幾串，先按買三送一前的原價收），就用木炭在攤位的粗木案板角落劃上一道。遇到該送串的，就扯著嗓子對后面烤肉的林小樂喊一聲：“東家！送一串素的！”（素菜成本低）。至于前十名贈茶，他則死命記住前面幾張臉，每確認一個，就朝蘇月娘那邊喊一嗓子：“蘇娘子！茶一位！”聲音嘶啞卻帶著股豁出去的認真勁。
蘇月娘的茶攤也因這捆綁的贈茶活動而門庭若市。她手腳麻利地燙碗、注水、奉茶，臉上始終帶著溫婉得體的微笑。每當王大錘那破鑼嗓子喊出“茶一位”，她便抬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精準地找到那位幸運的客人，或是與林小樂忙碌中投來的視線有剎那交匯，彼此眼中都有一絲無需言說的默契和淡淡的笑意。這熱鬧非凡的市井煙火，因這點滴的無聲交流，悄然暈染上一層暖色。
錢掌柜此刻正坐在他那家離西市口不遠、位置最好的“豐樂樓”二樓的雅間里。窗戶開著一條縫，樓下街口的喧囂如同潮水般涌進來。他臉色鐵青，手指死死捏著白瓷酒杯，指節(jié)泛白。他派去盯梢的心腹伙計剛連滾爬爬地跑上來，氣都喘不勻：“掌、掌柜的…不…不好了！那姓林的…使妖法了！”
“慌什么！舌頭捋直了說！”錢掌柜低喝，心頭卻涌起不祥的預感。
“他…他弄了塊破木板，寫著什么‘買三送一’，前十名還送旁邊那俏寡婦的茶！現在他那攤子…人山人海！咱們那幾個攤子…連個鬼影子都沒了！人都跑他那兒去了！那王大傻子吆喝得，半個汴梁城都聽見了！”伙計哭喪著臉，急得直跺腳。
“買三送一？白送？”錢掌柜猛地站起身，酒杯“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醇香的酒液濺濕了他的綢緞褲腳。他沖到窗邊，透過縫隙向下望去。只見林小樂的烤肉攤前，黑壓壓一片全是人頭，隊伍排得老長，喧嘩聲震耳欲聾。而自己花心思布置的那幾個山寨攤點，此刻冷冷清清，伙計們垂頭喪氣地站在爐子后面，像幾根霜打的茄子。
“好！好得很！”錢掌柜氣得渾身發(fā)抖，臉上的肥肉都在顫動，細小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陰冷怨毒的光，“姓林的…你夠狠！真金白銀地往外撒？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家底能這么敗！”他猛地關上窗戶，隔絕了樓下那刺耳的、象征著對手成功的喧囂。雅間里光線一暗，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在回蕩。他走回桌邊，看著地上碎裂的酒杯和流淌的酒液，那紅色，像極了心頭被剜出的血。
“買三送一…前十贈茶…”他反復咀嚼著這八個字，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他唯利是圖的商人心臟上。這簡直是掀桌子！是破壞行規(guī)！是拿著刀子在他錢掌柜賴以生存的“利潤”二字上狠狠剜肉！他賴以打壓對手的價格優(yōu)勢，在這粗暴直接的“白送”面前，土崩瓦解，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不能這么算了…絕不能！”錢掌柜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紅木桌面上，震得茶碗亂跳。他臉上的怨毒之色濃得化不開，像凝結的寒冰?！叭鲥X？我看你能撒多久！姓林的，咱們走著瞧！汴梁城的水，深著呢！有你哭都找不到墳頭的時候！”他咬牙切齒，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氣。
他陰沉著臉，在昏暗的雅間里來回踱步，像一頭困在籠中的餓狼。樓下的喧囂仿佛變成了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焦灼的神經。一個更惡毒、更隱蔽的計劃輪廓，在他被妒火燒灼的腦海中，正緩慢而清晰地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