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平城沈家千金。卻對家仆動心。為了與他相守，我不顧阻攔。待字閨中四年。
只因他那句「等我娶你?！购髞恚碇娧b歸來。用槍抵住我的額頭?！干颥B禾，
他們早該去死，你也一樣?！?1五歲那年，阿爹帶回來一個孩子。說是新買的仆人。
我聽不懂。只瞧著他的眉眼。偷偷塞給他一塊桂花糖。阿娘說，吃了糖心情會變好。
阿爹瞧見后目光一凜?！敢院笮〗阗p你東西，跪著接?！顾勓噪p膝一彎，
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是，老爺?！鼓侨罩?，我多了一個玩伴?？伤苁瞧婀?。
每日不是在廚房，就是在茅房。又或者趴在廳堂地板上玩兒。不管我怎么勸，
他就是不肯安分。我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把頭垂的更低，聲音很輕?！富匦〗?，我叫十一?！?/p>
后來我才知道，他只大我三歲。02北平城冬天多雪。那日我忽然來了興致，
纏著十一在院中堆雪人。不等雪人堆好，我便發(fā)起高燒。迷糊間聽到門外父親的斥責(zé)聲。
再醒來，只有二哥坐在床邊?！付纾桓绺缒?？」二哥把手里的水杯遞到我唇邊，
聞言嗤笑?！府?dāng)然是在他應(yīng)該待的地方?！埂高€有，禾兒要記住，賤奴沒資格做你的哥哥?！?/p>
我拼命搖頭，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啥缫呀?jīng)替我掖了被角，轉(zhuǎn)身出去。我沉沉睡去。
夢中，一只手撫上我的額頭。他的掌心冰涼。我病了三日，阿爹怕我悶壞了。
允準(zhǔn)我在院子里玩兒一會。我推開門，就看見他跪在那。脊背挺得筆直，雙頰高腫。
他見我走過來，緊皺著的眉頭一松。又彎腰磕頭。我看到他身后。是兩個堆好的雪人。
03我走過去拉他的手，想叫他起來。他不作聲，把手抽出來背在身后。我有些惱，
剛要發(fā)火。就見丫鬟春蘭跟著我爹走進(jìn)來。他并未看跪著的人。只是伸手把我摟進(jìn)懷里，
慈愛道：「禾兒，你還沒好全，快進(jìn)屋喝藥?！刮一仡^看著十一，欲言又止。那天晚上，
我把藏在柜子里的藥拿出來。他還跪在那兒。趁四下無人，塞進(jìn)他手心。指尖接觸的瞬間，
我被燙的縮了下手。一撇嘴，眼淚砸在他手背上。他抬起手，又放下。
從衣兜里掏出一塊桂花糖?！感〗銊e哭，吃糖?！刮页橐??！甘桓绺?，吃藥?！?/p>
往后許多年，我都沒再堆過雪人。04那日之后，我總見不到他。春蘭跟在我身后，
小心的開口?！感〗悖覀?nèi)セ▓@逛逛吧，那里的紅梅最是好看?！刮叶⒅惶庛躲饵c頭。
剛走到園子門口，就聽到二哥的怒吼聲?！纲v人，竟然敢偷吃食，還想去睡馬棚是吧？」
我跑過去，看見二哥用腳碾著十一的臉。我快步過去拉住二哥的手撒嬌。「二哥二哥，
禾兒想吃糖葫蘆了?！苟缏勓杂忠荒_踢在他腹部。轉(zhuǎn)身抬手刮下我的鼻子，神色變的寵溺。
「二哥這就去買?！挂姸缱哌h(yuǎn)，我抓起一把雪敷在他臉上。春蘭不解?！感〗?，您這是…」
我嘿嘿一笑?！复蜓┱贪??！刮遗ゎ^，看到他唇角微微勾起。想起二哥剛剛的話，
吩咐春蘭去拿糕點。不一會她提著食盒走過來，我又叫她去折些紅梅。
我熟練的把糕點塞進(jìn)他的袖子。他忽然爬起來，跪著。春蘭拿著紅梅過來時，
我嘴里鼓鼓囊囊。十一在一旁恭敬的站著。05「不行，禾兒你得忍著！」
阿娘平日里很寵我。只是今日，她發(fā)了脾氣。我疼的渾身發(fā)抖，眼淚流了滿臉。
卻沒有換來一句安慰。她手上用力，我只覺得腳背生疼?！负瞄|女，再忍忍…一會兒就好了。
」榕媽站在一旁，臉上神色冷淡?！感〗?，這三寸金蓮可是門面吶！纏不好，往后嫁到夫家，
是要被休棄的?！鼓翘?，阿娘陪了我一整夜。我也哭了一整夜。那時，
我并不懂什么纏足與門面。只覺得疼。第二日醒來，桌邊放著一串糖葫蘆。
忽然…也沒那么疼了。三個月后，我勉強能走。只是，往后都不能跑了。彼時的我并不知道。
大姐姐是因纏足高燒驚厥而死的。十一面色平靜的站在門外，眉頭微皺。他觸及我的目光，
背過身去。我看到粗布衫上印出道道血痕。06我穿著還沒手掌大的鞋子，
在院子里走的很慢。十一始終跟在身后。一跟，就是八年。外面已然是另一番天地。而我，
依舊望著四方的天。我隱約感覺到，家里大不如前了。阿娘時不時翻著首飾盒。
阿爹也撿起掉在桌上的米粒放進(jìn)嘴里。二哥近來，也不出去喝酒了。即便這樣，
我還是想去聽?wèi)?。聽春蘭說，城里新來了個戲班子。一曲《桃花扇》名動天下。
趁著爹娘出門，我拉著十一從側(cè)門邊的洞里鉆出去。我走的踉踉蹌蹌，
他伸手扶住我即將摔倒的身體?！感〗悖c兒?！刮夷樕弦魂嚢l(fā)燙。因為他的左手，
恰好扶在我腰間。我慌忙推開他，低下頭。07落座時，臺上恰好唱到【滿庭芳】。
十一站在我身邊，雙手端著茶托。戲臺上一男一女，曲調(diào)盈盈。【公子侯生，秣陵僑寓，
恰偕南國佳人?！课夜创娇聪蛩?。他的目光從戲臺移到我臉上。彎腰。「小姐?！?/p>
我招手示意他垂下頭。這個高度，我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唇。我目光灼灼。在他不解的神情下，
把剝好的葡萄抵在他唇邊。他沒動。我也沒動。僵持之下，他還是張嘴吃下去。
又掏出方巾替我擦手。我想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卻不敢逾矩。只攥緊掌心里他殘留的溫度。
「砰！」戲曲還未過半，樓門便被一腳踹開。我循聲望去，為首的人一身軍裝。
「督軍要聽?wèi)颍e雜人等速速離開！」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攢動的人頭猶如驚弓之鳥。
不等我有所反應(yīng)，一雙大手拉著我跑出去。我恍惚看到那個被叫做督軍的男人，
回頭看了十一一眼。目光深邃，藏著我看不懂的復(fù)雜。他跑的很快，我踉蹌著跟在后面。
紅透了臉。這是他第一次牽我的手。不知過了多久，他喘著氣轉(zhuǎn)過身。猝然一驚，
抓著我的手松開。當(dāng)街跪下去?！感〗銓Σ黄??！刮铱粗@副模樣，氣不打一處來。
轉(zhuǎn)身就走。幾步之后我轉(zhuǎn)身，他一動不動。我扯著嗓子喊?！肝乙岳钣浬灏?！」
08回去后，爹娘正一臉嚴(yán)肅的坐在堂上。二哥看見我身后的十一，
上去對著他的膝蓋就是一腳。我慌忙轉(zhuǎn)身，按住二哥的手。「你，跪下！」
阿爹指著身后的十一。但這次，是我先他一步跪下。二哥見狀要拉我起身，
我雙手死死撐著地面。抬頭看向阿爹?！傅?，是我偏要去聽?wèi)颍魂P(guān)他的事?！?/p>
我看到阿爹臉上震怒的表情，他拿過一旁的皮鞭沾了辣椒水，走上前，
對著十一的背狠狠抽去。皮開肉綻的聲音夾雜著阿爹粗重的喘息聲。我只覺心臟被攥緊，
窒息的疼?！敢粋€賤奴，竟敢妄想飛上枝頭？」他跪著，一言不發(fā)。在第二鞭即將落下時，
我飛撲過去護(hù)在他身后?！?。背上一陣撕裂的疼，夾雜著火辣，叫我眼淚直流。
暈過去的一瞬，我感覺到身前的人在顫抖。我好想看看他是什么表情?？晌姨鄣谋牪婚_眼。
09聽春蘭說，他被吊在房梁上用皮鞭抽了整整一夜。我想去看他，阿爹不許。再見到他，
已經(jīng)是半年后。寒冬臘月，他的手潰爛生瘡，坐在柴園里漿洗。人瘦了一大圈。我心口一疼，
指甲掐進(jìn)掌心也止不住眼淚。他甩了手上的水，從兜里掏出一塊糖遞給我。我抿進(jìn)嘴里。
是苦的。我討厭桂花糖。因為怕阿爹發(fā)現(xiàn)，往后的兩年我都偷偷去看他。他不知道。
……隔天，幾個侍女忙前忙后給我梳洗打扮。到了堂上，才知曉是要商定我的婚事。
阿爹說我與孟允澤自小便定了娃娃親。擇個良辰吉日，便要我嫁過去。我壓下心頭的煩悶，
努力維持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當(dāng)天夜里，我溜進(jìn)柴園，發(fā)現(xiàn)他靜靜的坐在稻草堆上。
月光從窗欞打進(jìn)來，他的臉晦暗不明。后來，他跪著，我站著，相顧無言。良久，
我蹲下身看著他的眼睛。「我要嫁人了。」他將視線投在地上，過了片刻才說?！腹残〗?。
」我喉間一陣堵塞，沉聲?！甘唬形椰B禾?！顾徽f話。我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沖動。
傾身擁住他，他也沒動?！盖竽恪形椰B禾?！顾冀K…不曾開口。我渾渾噩噩回到屋里。
才驚覺肩頭濕了一大片。10這幾日，家里很是熱鬧。源源不斷的聘禮送來，
整箱的金銀珠寶堆在院內(nèi)。阿爹高興的合不攏嘴。二哥又整日流連酒樓花坊。
只有阿娘神色木然站在一旁。她應(yīng)是舍不得我。還有三日，我便要住到別人家去。
可他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想，那晚大抵是最后一面了。卻不料第二日早上，
我在阿爹的書房門口碰到了他。他站在那里，神色淡漠。那種淡漠不同于往日，
疏離中夾雜著恨意。彼時，我沉浸在見到他的喜悅中，并未有所察覺。他瞥我一眼，
垂眸喊了聲小姐，轉(zhuǎn)身離去。我咬緊下唇，死死掐著手心才克制住追上去的腳步。
宅子里到處掛滿了紅綢，家仆小廝忙成一團。春蘭替我梳著發(fā)鬢，眼中盈滿笑意。「小姐，
聽說孟公子待人和善，又是北平城有名的才子呢，小姐往后可要享福了呢。」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挽起苦澀。是啊，要享福了。11像我這樣的大家閨秀，
人人羨慕的金尊玉貴。卻也無力與命運相爭。要嫁過去的前一晚，我坐在床邊看了整夜月亮。
忽然有人推門進(jìn)來。是他。他到底…還是舍不得我的。至少此刻，他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下跪。我坐著，他站著。既然他來了，我何不放肆一回。我赤腳走過去，
吻住他的唇。舌尖嘗到一絲酒氣。他沒有推開我。也沒有回應(yīng)我。這是十五年來，
我做過最出格的事。我的眼淚滴在他唇角。他退開幾步，抬手替我抹淚。
這是他第二次主動觸碰我。借著月光，我看到他眼底的悸動。他遞給我一朵秋海棠。
聲音微不可聞，但我卻聽格外清楚?！傅任胰⒛?。」12出嫁當(dāng)日清晨，門外鑼鼓喧天。
我跪在堂上，以死相逼。阿爹很生氣，幾步上前重重甩我一巴掌。這是他第一次打我。
二哥神色冷漠，瞪著我咬牙切齒。阿娘只坐在那里哭。那一刻我才明白。
我不過是個值錢物件兒罷了。直至我被五花大綁扔上花轎的那一刻，他都沒有出現(xiàn)。
可我顧不得多想。心里不停盤旋著那四個字。我像提線木偶般拜了堂，入了洞房。
在那個男人附上來的瞬間，我拔下頭上的簪子，朝自己心口狠狠刺去。他嚇壞了，落荒而逃。
我滿身是血，被遣送回家。阿爹氣的一頭栽倒在地，二哥幾番掙扎，還是叫來大夫為我治傷。
他說?！钢魏昧司涂煨┗厝ァ！刮掖浇浅冻龀爸S。第二天，孟家送來一份休書。二哥氣急，
抬手一巴掌抽在我臉上。我卻感覺不到痛。十一還是沒有出現(xiàn)。但我會等他。
他答應(yīng)要娶我的。他，答應(yīng)了的。13沈家千金新婚第二天就被休棄。
我成了北平城里的笑話。阿爹把我關(guān)在柴園里。終于，我也睡在稻草堆上。
寒風(fēng)從破裂的窗口吹進(jìn)來。冷的徹骨。原來，他一直都這樣冷。我并不知道，
十一已經(jīng)從我家離開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兩個月后，阿娘說讓我回房去。
她眼底黑青一片，面色憔悴。抬起的手臂上，淤痕錯雜。我整日悶在房里，
除了睡覺就是發(fā)呆。偶爾做夢，我看到那雙熟悉的眼睛。我扭頭看著抹淚的春蘭，
淡淡道：「我想吃桂花糖了。」她連連點頭，轉(zhuǎn)身跑出去。我看著桌上用油皮紙包著的糖。
拆開一塊兒放進(jìn)嘴里。味道并不一樣。14此后三年，再無人上門提親。我也落得清靜。
只是阿爹和二哥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就連家里的仆人，都對我避如蛇蝎。我不在乎。
有春蘭和阿娘陪我，也夠了。又是一年大雪，我看著窗外，恍然想起那兩個雪人。
裹緊身上的衣服，走出門。我和春蘭一起折騰大半天，卻怎么也堆不好?！负美?，回去吧?！?/p>
她又抹了眼淚，垂頭跟在我身后。春節(jié)那天，阿娘沒有來。我和春蘭坐在屋里，
聽著外面的嬉鬧聲剪窗花。忽然一道煙花在空中炸開。春蘭推推我的肩?！感〗?，許個愿吧。
」我看著轉(zhuǎn)瞬即逝的絢麗。在心里默念?！赶Ｍ桨病！沽~抽枝，花落間又是半年。
我好想他。這天，我正坐在床邊繡花，外面忽然一陣嘈雜。春蘭一臉慌張跑進(jìn)來。
「不…不好了…」我手一顫，針尖刺破皮肉。春蘭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是…是他…回來了。」
我只覺全身血液頃刻間沸騰起來，扔了手里的東西沖出門。待我趕到前廳時，
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盡是身著軍裝的人。他，就站在中央。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臺階下，跪著兩個人。
是阿爹和二哥。15四目相對，我看到他冷漠的眼睛。一如那日在書房門口。我緩緩上前，
在他面前站定。他看著我，依舊不說話。只是抬手舉槍，對準(zhǔn)了阿爹的心口。我一驚，
上前兩步按住他的手。眼淚奪眶而出，好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浮瓌e。」
我想問他這幾年都去了哪里，更想問他為什么要我等那么久?？墒谴丝蹋?/p>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阿爹不能死。更不能…因他而死。我撲通跪在地上，
雙手死死按住他的胳膊。他垂眸看我，忽然槍口一轉(zhuǎn)。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我縮了下肩膀。
他蹲下身直視我的眼睛。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干颥B禾，他們早該去死，你也一樣?！?/p>
我啞然?！笧槭裁础弧瓰槭裁矗俊顾鋈簧焓钟昧鹱∥业南掳汀?/p>
望向我的眼底帶著濃烈的恨意。「沈小姐，我叫謝北瀟?！拱⒌勓詼喩硪徽?，滿臉驚愕。
可我并未聽過這個名字。他松開手站起身，伸手朝阿爹的方向一指?！笌ё??！?/p>
我爬過去扯住他的褲腿，拼命搖頭。「…求你…」他甩開我的手，轉(zhuǎn)身走出去。
即將跨出門時，他腳步一頓。轉(zhuǎn)頭對身邊的隨從吩咐道：「后日，沈珺禾進(jìn)門。」
他終于…要娶我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阿爹順勢在他身后跪下，一臉諂媚?！钢x少帥，
我把小女嫁與您，求您賜我條活路?！够貞?yīng)他的，是踹斷肋骨的一腳。16我又要嫁人了。
宅子里又掛滿了紅綢。只是這次，院子里站滿了穿軍裝的人。而他，
是我心心念念都要嫁的人。我應(yīng)該高興的。二哥整日跪在祠堂里，一語不發(fā)。三日后清晨，
我被推搡著上了花轎。咬著唇，任由眼淚花了唇脂。我試想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場景。
卻不想到頭來，竟是如此。我是直接被送進(jìn)洞房的。沒有拜堂，沒有合巹酒。
只有搖晃的燭火。和冰冷的夜。第二日我才知曉，自己并非正房。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