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狀元紅的詛咒我是殺豬匠的獨(dú)女，爹娘招了個清貧書生當(dāng)贅婿。他上京趕考那日，
我埋下兩壇狀元紅：“等你回來，咱們熱熱鬧鬧喝一場?！焙髞硭鸢耦}名，
卻傳來爺爺奶奶憂思成疾的死訊。我背著殺豬刀尋到京城，看見他抱著官家小姐的孩子逗弄。
“哪來的刁婦？”他冷眼命人將我亂棍打出。當(dāng)夜他掐著我脖子灌下毒酒：“你活著，
就是我最大的恥辱?！蔽覔钢韲低鲁龆揪疲瑩旎匕霔l命。再見面時，
我當(dāng)街?jǐn)r下御史大人的轎子。他欺君罔上停妻再娶，
更不知——我懷里揣著他爺爺奶奶臨終的血書。---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響，舔舐著鍋底，
蒸騰起一片氤氳的白霧，裹著濃郁的肉香，霸道地填滿了林家這間不大的堂屋。
林老爹正佝僂著背，就著昏黃的油燈光，仔細(xì)擦拭著他那把用了大半輩子的殺豬刀。
刀身厚實(shí)，刃口磨得雪亮，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案板旁，
林母正麻利地將一塊剛出鍋、煮得軟爛油亮的肘子肉切成薄片，厚薄均勻，碼進(jìn)粗瓷大碗里。
“秀兒，”林母頭也沒抬，聲音卻軟得像剛出鍋的米糕，“去后頭瞧瞧，
硯之念書念得咋樣了？晚食快好了，叫他歇歇，別熬壞了眼睛?！薄鞍?！
”林秀秀脆生生應(yīng)了，撩開油膩膩的粗布門簾，幾步就跨進(jìn)了后院那間小小的柴房。
柴房一角，用舊木板和磚頭墊起一張簡易書桌。
陳硯之穿著洗得發(fā)白、肘部還打著深藍(lán)布補(bǔ)丁的舊長衫，正伏在桌上。聽見腳步聲，
他抬起頭，清俊的臉上帶著一絲倦色，但那雙眼睛在昏暗中卻亮得出奇，
像兩顆浸在深潭里的黑曜石?！澳锖俺燥埩?，”林秀秀走過去，
將桌上那盞快要熬干的油燈捻子往下?lián)芰藫埽屇嵌勾蟮幕鹈缣猛诵?/p>
她目光掃過他攤開的書頁，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跡如同蟻群，她一個也認(rèn)不得，
只覺得那些墨線蜿蜒曲折，透著股她永遠(yuǎn)也夠不著的清貴氣?！梆I了吧？娘今天煮了肘子，
可香了?！标惓幹?dāng)R下筆，揉了揉發(fā)酸的眉心，嘴角牽起一點(diǎn)溫和的弧度：“辛苦爹娘了。
這就來。”晚飯吃得熱鬧。油汪汪的肘子肉片堆在碗里，林老爹特意挑了幾塊最厚實(shí)的，
一股腦夾到陳硯之碗里?！岸喑渣c(diǎn)，念書費(fèi)腦子！咱家雖沒什么山珍海味，這肉管夠！
”他聲音洪亮，帶著屠戶特有的爽利勁兒。林母則把剔了骨的軟肉推到林秀秀跟前，
嗔怪道：“你也是，跟硯之多學(xué)著點(diǎn)，別整天就知道幫著你爹擺弄那些鐵家伙，
手上繭子比漢子還厚！”林秀秀嘿嘿一笑，也不在意，反而拿起陳硯之的空碗，
又給他盛了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糙米飯。陳硯之默默吃著，碗里的肉堆成了小山。
他吃得斯文，細(xì)嚼慢咽，與林老爹呼嚕嚕的扒飯聲、林秀秀偶爾爽朗的笑語形成鮮明對比。
昏黃的燈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情緒。
日子像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無聲淌過。春去秋來，院角的柿子樹葉子綠了又黃，落了又生。
陳硯之要去京城了。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了小小的柳樹屯。啟程那日，天色剛蒙蒙亮，
灰藍(lán)色的天幕上還掛著幾顆殘星。林家小院門口已擠滿了左鄰右舍，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硯之出息了！真給咱們柳樹屯長臉！”“那是！老林頭供出來的狀元苗子！
”“秀丫頭有福氣啊，往后就是官家娘子嘍！”林母眼圈紅紅的，緊緊攥著陳硯之的手，
一遍遍絮叨著路上要當(dāng)心，冷了添衣，餓了吃飯。林老爹站在一旁，背脊挺得比平時更直，
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他用力拍了拍陳硯之的肩頭，聲音有些發(fā)哽：“硯之啊，
到了京城，只管好好考！家里有我跟你娘，有秀兒，啥都不用惦記！甭管考成啥樣，
咱們林家，永遠(yuǎn)是你的根！”陳硯之穿著林母熬夜趕制出來的新棉布長衫，
顏色是最普通的靛藍(lán)，漿洗得有些發(fā)硬。他身姿挺拔如院中那棵未長成的小松，
對著林老爹和林母深深一揖，聲音清朗：“爹娘放心，硯之銘記于心，定不負(fù)所望。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一張張或艷羨或質(zhì)樸的臉，最后落在林秀秀身上。
林秀秀今日特意穿了件半新的桃紅襖子，襯得臉龐格外明媚。
她懷里抱著兩小壇用紅布扎緊口的土陶罐子，走上前，將壇子塞進(jìn)陳硯之隨身的舊書箱里，
動作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利落。她仰著臉，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碎星：“硯之哥，
這是我和爹去年秋下釀的，用的是咱家最好的紅高粱，埋在后院柿子樹底下呢！
等你中了狀元回來，咱們熱熱鬧鬧地喝它！
”陳硯之的目光在那兩壇粗糲的土陶罐上停留了一瞬，罐身還沾著點(diǎn)新鮮的泥土。
他嘴角微微彎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像冬日呵出的白氣，轉(zhuǎn)瞬即逝。“好?！彼麘?yīng)了一聲，
聲音低沉。隨即，他背起書箱，那里面除了幾卷舊書和文房四寶，
便是這兩壇沉甸甸的“狀元紅”。他轉(zhuǎn)身，邁開步子，
匯入了村口那條通往未知遠(yuǎn)方的黃土路，一次也沒有回頭。林秀秀踮著腳，
直到那個穿著靛藍(lán)長衫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蜿蜒小路的盡頭，被初升的朝陽吞沒。
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桃紅襖子的衣角，那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泥痕。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從前。林老爹依舊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磨刀霍霍，林母操持家務(wù)，
林秀秀則成了父親的得力幫手。2 血書控訴她力氣大，動作利落，褪毛、開膛、分割，
那把沉重的殺豬刀在她手里翻轉(zhuǎn)得越來越熟稔。只是閑暇時，她常會倚在后院那棵柿子樹下，
望著樹干旁那塊被挖開又填平的泥土發(fā)呆。有時，她會去村東頭那兩間低矮的土坯房看看，
陳硯之的爺爺陳老栓和奶奶陳婆子就住在那里。兩位老人年事已高，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陳婆子眼神越發(fā)渾濁，總愛拉著林秀秀的手，一遍遍地問：“硯之……有信兒沒？
京城……遠(yuǎn)不遠(yuǎn)？他一個人……吃得好不好？”林秀秀總是笑著寬慰：“奶奶放心，
硯之哥好著呢！等考上了，就接您二老去京城享福！
”她變著法兒給老人送些熬得軟爛的肉粥，或幫忙劈好夠燒一冬的柴火。每次去，
都看見陳老栓佝僂著背，坐在門檻上，渾濁的眼睛望著村口的方向，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那眼神里沉淀的東西，讓林秀秀心頭莫名發(fā)沉。時光在等待和勞作中滑過。終于，
一個秋日的傍晚，村口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和鑼鼓喧囂。報喜的衙役穿著嶄新的皂衣，
高舉著朱漆描金的報帖，一路高喊著“恭喜貴府陳老爺高中榜首狀元”沖進(jìn)了柳樹屯！
整個村子沸騰了！鑼鼓震天，鞭炮噼啪炸響，
空氣里彌漫開硫磺的刺鼻氣味和前所未有的狂熱。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林家低矮的院門，
又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分流出一股更大的浪潮，涌向了村東頭陳老栓的破屋?！瓣惱纤?！
你孫子中狀元啦！狀元公！”“光宗耀祖啊！老陳家祖墳冒青煙啦！”“狀元爺爺！
狀元奶奶！”林秀秀正幫父親收拾肉攤，聽到這震耳欲聾的喧嘩，
手里的剔骨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案板上。巨大的喜悅?cè)缤瑵L燙的巖漿，
瞬間沖垮了所有的堤防，涌遍四肢百骸。她愣了一瞬，隨即拔腿就往陳老栓家跑。
爹娘的呼喚聲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身后，耳邊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震天的鑼鼓聲。
她擠過層層疊疊、興奮得面孔扭曲的鄉(xiāng)鄰，終于沖到了陳家小院門口。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眼前的景象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堂屋里，
陳老栓和陳婆子被幾個興奮過度的鄉(xiāng)親半扶半架著，幾乎是架在了堂屋中央。
兩位老人身上穿著不知誰匆忙翻出來的、漿洗得發(fā)硬的舊衣服，
臉上被抹上了兩團(tuán)滑稽的紅胭脂。陳婆子眼神茫然空洞，布滿褶皺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
卻被淹沒在巨大的喧囂里。陳老栓枯瘦的身體在人群的簇?fù)硐挛⑽㈩澏叮?/p>
他那雙渾濁的老眼費(fèi)力地抬起，越過攢動的人頭，茫然地望向門外灰蒙蒙的天空，
里面沒有狂喜，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無措。
他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聲浪和榮光壓垮了的老樹，只剩下枯枝在風(fēng)中無力地?fù)u曳。
林秀秀心頭那滾燙的巖漿瞬間冷卻，凝固成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撥開人群，沖到陳老栓身邊，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大聲喊道：“爺爺！奶奶！
硯之哥中狀元了！他出息了！”陳婆子似乎這才認(rèn)出她，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林秀秀的胳膊，
指甲幾乎掐進(jìn)她的肉里，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混著臉上那抹不勻的胭脂，
兩道狼狽的紅痕：“秀……秀啊……硯之……我的硯之……”她只是反復(fù)念叨著孫子的名字，
聲音破碎得不成調(diào)。陳老栓轉(zhuǎn)過頭，那雙看慣生死、早已古井無波的眼睛，
此刻卻像被投入了石子的深潭，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他死死盯著報帖上那“狀元及第”四個鎏金大字，嘴唇劇烈地翕動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那報帖，
又指向門外京城的方向，身體篩糠般抖得厲害。“爺爺！”林秀秀心慌意亂，用力攙住他。
“嗬……嗬……”陳老栓喉嚨里的聲音越發(fā)急促，眼睛瞪得極大，
里面交織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驚恐和絕望，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
他指向京城方向的手指頹然垂下，整個人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向后倒去。
“爺爺——！”林秀秀的尖叫撕破了喜慶的鑼鼓聲。陳老栓這一倒，就再也沒能起來。
急火攻心，中風(fēng)。陳婆子本就油盡燈枯，老伴驟然倒下，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吃不喝，只是整日整夜地守在陳老栓床邊，握著他僵硬的手，喃喃低語，
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不出半月，在一個飄著冷雨的夜里，陳婆子也無聲無息地跟著去了。
兩位老人的后事，是林秀秀一家操持的。狀元郎陳硯之，
除了最初那份引發(fā)這場災(zāi)禍的報喜公文，再無片紙只字傳來。喪事辦得簡單而凄涼。
沒有兒子的哭聲，只有林老爹沉默地挖著墓穴，林母低低的啜泣，和林秀秀穿著粗麻孝衣，
跪在冰冷的墳前，一張張焚燒著粗糙的黃紙。紙灰打著旋兒飛向陰沉的天空，
像一群無依的孤魂。林秀秀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被冰水浸透的麻木。
她看著新堆起的兩座矮墳，又望了望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一點(diǎn)點(diǎn)沉淀下來，
變得比深秋的潭水更冷，更沉。一種被無形繩索勒緊的窒息感，無聲地攫住了她?！暗?，娘，
”新墳的泥土還未干透，林秀秀站在堂屋里，聲音不高，卻異常堅(jiān)決，像淬了火的鐵，
“我要去京城。”林母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秀兒！那是什么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硯之……他……”她哽咽著，后面的話說不出口，也不敢想。林老爹蹲在門檻上，
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遮住了他愁苦的臉。半晌，他狠狠在鞋底磕了磕煙鍋，
火星四濺：“去！是該去！看看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把你爺爺奶奶都活活……”他猛地頓住，眼圈也紅了，深吸一口氣，“爹跟你一起去！
”“不，”林秀秀斬釘截鐵，“家里不能沒人。您和娘得守著家，守著爺爺奶奶的墳。
我一個人去，利索?！彼_始收拾行囊。幾件換洗的粗布衣裳，幾塊硬邦邦的干糧，
還有一個小布包，
里面裝著陳老栓和陳婆子臨終前緊緊攥在手里、沾著淚痕和污跡的幾頁黃紙。
紙上歪歪扭扭寫滿了字，是陳老栓最后清醒時，用盡全身力氣，
請鄰居識字的張秀才代筆寫下的。寫寫停停，字跡被淚水浸得模糊，又被干涸的血跡覆蓋，
觸目驚心。紙上寫的，是他們?nèi)绾稳杖找挂古沃鴮O兒的消息，如何憂心如焚，
如何悔恨當(dāng)初不該讓他走……字字泣血，句句剜心。最后，
林秀秀拿起她最熟悉的那把殺豬刀。刀身厚重，刃口寒光凜凜。她用一塊油布將它仔細(xì)裹好，
塞進(jìn)了包袱最底層。冰冷的觸感透過布層傳到手心，帶來一種奇異的、沉甸甸的力量。
3 京城雪恨在一個寒風(fēng)料峭的清晨，她告別了哭腫眼睛的父母，背著那個沉甸甸的包袱，
踏上了北去的路。孤身一人，像一株被風(fēng)刮離故土的野草，
投向那傳說中遍地黃金、也遍布荊棘的京城。京城的風(fēng)，果然與柳樹屯截然不同。凜冽，
干燥，帶著一種漠然的喧囂，裹挾著陌生的口音和車馬揚(yáng)起的塵土，撲面而來，
嗆得人喉嚨發(fā)干。林秀秀裹緊身上單薄的棉襖，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
她一路打聽，問遍了所有能問的腳夫、店家，甚至街邊的乞丐，用僅剩的幾個銅板，
才終于摸到了位于城西一條深巷里的“陳府”。眼前的情景，讓林秀秀瞬間釘在了原地，
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jié)。那是一座氣派的宅院。青磚高墻，朱漆大門緊閉，
門楣上懸著嶄新的匾額，兩個鎏金大字在冬日的陽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陳府。大門兩側(cè)，
蹲著兩尊威風(fēng)凜凜的石獅子，張牙舞爪。更刺眼的是門前的景象。
一個穿著錦緞棉襖、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的年輕婦人，正被丫鬟婆子簇?fù)碇?，站在臺階上。
她容貌嬌艷，眉宇間帶著天然的矜貴。婦人懷里抱著一個裹在名貴狐裘里的嬰孩，粉雕玉琢。
而站在婦人身旁，微微俯身，伸出一根手指逗弄著嬰孩下巴的，
正是那個林秀秀刻在骨子里的身影——陳硯之！他穿著簇新的寶藍(lán)色錦緞長袍，
外罩玄色貂裘，腰間系著玉帶。昔日清瘦的身形已顯圓潤，
白皙的面龐被京城的富貴滋養(yǎng)得容光煥發(fā)。
他臉上帶著林秀秀從未見過的、溫柔得近乎諂媚的笑容，目光專注地落在嬰孩和那婦人身上。
那眼神里的暖意，像淬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林秀秀的心窩。寒風(fēng)卷著地上的碎雪，
刮過林秀秀凍得麻木的臉頰。她像一尊冰雕，立在巷子口投下的陰影里，
渾身的熱氣似乎都被抽干了，只剩下徹骨的冰冷，一直凍到骨髓深處。
那兩壇埋在柿子樹下的“狀元紅”，那被活活熬死的兩位老人佝僂的身影，
爹娘殷切的目光……所有過往的溫情與慘痛，
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幅“天倫之樂”的畫卷徹底碾碎，化為齏粉。
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怒火，猛地從凍僵的四肢百骸直沖天靈蓋！壓過了那噬骨的冰冷！
“陳——硯——之——！”一聲凄厲的嘶喊，如同受傷母獸的咆哮，撕裂了深巷的寂靜，
也瞬間擊碎了陳府門前的溫馨假象。陳硯之臉上的笑容驟然僵住，
如同精美的瓷器裂開了一道縫。他猛地轉(zhuǎn)過頭，循聲望去。
當(dāng)看清陰影里那個裹著粗布舊襖、蓬頭垢面、雙目赤紅如血的身影時，他瞳孔驟然收縮，
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駭人的慘白。那表情，不是久別重逢的驚訝，
也不是愧疚，而是赤裸裸的、如同白日見鬼般的驚恐和厭惡！
他身旁那抱著孩子的貴婦也嚇了一跳，花容失色，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緊緊護(hù)住懷里的孩子，
驚疑不定地看向陳硯之：“夫君，這……這是何人？好生無禮！”陳硯之迅速反應(yīng)過來，
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臉上那片刻的驚恐瞬間被一種冰寒刺骨的嫌惡所取代，
如同拂去衣襟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抬高了聲音，
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居高臨下的威嚴(yán)與疏離，
對著臺階下驚疑不定的門房和家丁厲聲喝道：“哪里來的瘋婦刁民？！竟敢在官邸門前撒野！
還不快給我轟出去！亂棍打走！休要驚擾了夫人和小公子！”“是！老爺！
”幾個膀大腰圓的家丁如夢初醒，兇神惡煞地應(yīng)了一聲，抄起門旁手臂粗的頂門杠和棍棒，
如狼似虎地?fù)湎蛄中阈?！林秀秀眼中燃燒著滔天的怒火與恨意，她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雌豹，
非但不退，反而迎著棍棒沖了上去！她身形雖瘦削，卻異常靈活，
多年操持重活練出的力氣和韌性在此刻爆發(fā)出來?！柏?fù)心賊！狼心狗肺的東西！
”她一邊怒罵，一邊閃身躲開迎面砸來的棍子，竟反手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個家丁的手腕！
那家丁只覺得手腕如同被鐵鉗箍住，一陣劇痛，手里的棍子差點(diǎn)脫手。林秀秀趁勢猛地一拽，
那家丁下盤不穩(wěn)，一個趔趄向前撲倒，反而撞倒了旁邊的同伴?；靵y中，
她看見了臺階上陳硯之那張寫滿厭惡和冰冷的臉，看見了那貴婦人驚懼鄙夷的眼神，
看見了襁褓中嬰孩無知懵懂的小臉……巨大的屈辱和悲憤幾乎將她撕裂。
她猛地從包袱里抽出了那把用油布裹著的殺豬刀！厚重的刀身在冬日的陽光下，
反射出一道刺目、冰冷、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寒芒！“陳硯之！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什么！
”她高舉著刀，刀尖直指臺階上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嘶啞變形，
“你看清楚！這是柳樹屯的血！是你爺爺奶奶熬干了心血的眼睛！你拿命來償——！
”那凜冽的刀光和沖天的殺氣，讓臺階上的貴婦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抱著孩子連連后退。
陳硯之臉色鐵青，眼中最后一絲偽裝的鎮(zhèn)定也消失了，只剩下狠戾的殺機(jī)。
他厲聲咆哮：“反了！反了！給我拿下這持械行兇的瘋婦！生死不論！
”更多的家丁涌了上來，棍棒如雨點(diǎn)般落下。林秀秀終究是孤身一人，雙拳難敵四手。
混亂中，后背、肩頭重重挨了幾下，劇痛鉆心，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死死咬著下唇，
嘗到了咸腥的血味，手中的刀揮舞著，逼退近身的人，卻無法突破重重圍困。
她知道自己沖不過去了。“爹！娘！爺爺奶奶！秀秀沒用！”她心中悲鳴一聲，
眼中滾下滾燙的淚珠，混著嘴角的血跡。她最后死死剜了陳硯之一眼，
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利箭，帶著刻骨的恨意與詛咒。趁著家丁被刀光逼退的間隙，她猛地轉(zhuǎn)身，
用盡全身力氣撞開一個缺口，踉蹌著沖出深巷，像一頭受傷的野獸，
消失在京城錯綜復(fù)雜的街巷深處。背后，是陳府大門“哐當(dāng)”一聲重重關(guān)上的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