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在亂葬崗找到陳伯的尸體時,我的尸體在后山被泥石流沖下山,遭人圍觀。
2我踉蹌著跌進破廟時,最后一縷殘陽正卡在菩薩泥塑的斷頸處,像凝固的血。
供桌上的半截紅蠟,淚痕斑駁,像極了我在放榜時哭腫的雙眼。青布包袱里裹著僅剩的干糧,
硬得能砸死躲在干柴后偷窺的二兩斤老鼠。三聲悶響撞破暮色,
蒙面人鋼刀上的寒光比我酒壺里的清酒還冷。為首的漢子用刀尖挑起我的包袱,
我聞到他袖口散出的血腥味混著松煙墨香——這味道常在我噩夢里翻涌。
「這荒山野嶺的……」他話音未落,忽有冷風(fēng)卷著香灰撲進我鼻腔。我抬眼,
門檻處不知何時立著個穿暗紅壽紋袍的老者,白發(fā)凌亂,像團被雨打濕的蛛網(wǎng)。
排在隊伍最后的獨眼開了口:「老東西,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這身衣服不錯,
識相的趕快把值錢的交出來?!估险呗勓圆慌葱?,那笑聲在空蕩蕩的山林中回響,
竟無端添了幾分詭異。「年輕人,苦海無邊,老朽勸你們回頭是岸。」
說著竟從懷里掏出了一顆東海明珠,丟向那蒙臉的漢子。趁三人爭搶之際,
老者抓起我的后衣領(lǐng),幾個騰騰躍將我?guī)У搅艘惶幷呵啊C┪萃鈷熘鴥杀K昏黃的白色燈籠,
竹籬笆院內(nèi)兩只小雞在地上悠閑覓食,房檐上站著三只烏鴉,正在死死盯著天上的月亮。
門口有一老嫗,提著一盞燈籠站于門前。月色正濃,
我彎腰作揖時卻瞥見青磚地上只有自己搖晃的身影。我揉了揉眼,定睛又看了看,
冷汗瞬間順著脊梁骨往下淌。老者用枯手鉗住我腕子時,
我恍惚看見他袖口露出的腕骨泛著青灰?!腹幽拢@是小老兒的宅院,小老兒學(xué)武不精,
賊盜一行三人,我恐無勝算,無奈將公子拖來這小院,公子莫要怪罪。敢問公子何方人士,
如何來到了這十里坡?」「我乃赴京趕考的書生,名喚李云生,柳州人士,奈何天色已晚,
恐遇暴雨,想在廟前借宿一晚,怎奈遇見山匪,多謝老伯救命之恩?!埂冈瓉砣绱?,
公子若不嫌棄小院簡陋,不妨在這里留宿一晚,明日再行也不遲,門口這位是內(nèi)人,
公子莫要見怪?!估险哒f罷,一雙枯手,便拉著我進門?!腹赢?dāng)心臺階。」
月白襦裙的婦人提著燈籠引路,金步搖在慘白火光中竟紋絲不動。她裙裾掃過我腳背時,
我后頸寒毛根根直立——那衣料觸感不像絲綢,倒似墳頭飄蕩的紙錢。
銅鏡蒙著黑布的廂房里,燭火把我們的影子投在黃符密布的窗欞上。
我數(shù)到第七道符咒朱砂剝落處時,婦人突然按住我欲掀鏡布的手。她腕間翡翠鐲子綠得發(fā)邪,
指甲蓋泛著尸斑般的青紫?!腹幽拢蜻@山間只有我和老伴兒兩人居住,偶爾出現(xiàn)鬼怪,
因此畫著靈符以求心安?!估蠇灲忉尩馈N抑桓尹c頭,不敢再動一步。
老嫗接著說道:「公子暫且在此間屋內(nèi)將就一晚,想必公子趕了一天路,也餓了,
老婦這就去給公子準備吃食,公子稍等?!闺m然這座宅院到處透露著古怪,我滿心疑慮,
但敵暗我明,后又有盜賊出沒,還是先按兵不動的為好。我扔了一小塊飯食殘渣越過窗外,
屋檐上的烏鴉霎時搶奪一空,我暗中觀察了好一會兒,見無異樣,才稍感心安。食畢,
便沉沉睡下。三更時,梆子聲敲得滲人。我循著棋子落棋聲摸到東廂房,
紙窗上兩個剪影正在對弈。老者沙啞的笑聲混著夜梟啼叫傳來:「這局棋下了快十八年……」
燭光驟亮瞬間,我舔破窗紙的舌尖嘗到血腥味。棋盤經(jīng)緯線分明是干涸血痕,
白子竟是一節(jié)節(jié)指骨!那骨節(jié)凸起處還嵌著枚翡翠戒指,與我白日所見婦人手上的竟是一對。
「嘉靖三十七年啊……」老者拈著黑子的手指露出森森白骨。我轉(zhuǎn)身欲逃,
卻撞進一雙繡鞋——婦人裙擺下空蕩蕩的,銅鏡不知何時懸在我頭頂,
映出老者爬滿蛆蟲的臉。就在此時,下面的強盜破門而入,順著燭火殺了進來。
「你這老東西,竟然敢拿破石頭騙我們哥幾個,真是活膩歪了?!?/p>
強盜們的狂笑裹著山風(fēng)撞開門板。鋼刀砍在老者肩頭時,我聽見木頭開裂的聲響。
為首的漢子突然慘叫,握刀的手掌眨眼化作白骨,露出腕間焦黑的「李」字烙印。
婦人金步搖終于晃動了,帶著整個頭顱歪斜到肩頭,她染著蔻丹的指甲戳進我眼眶時,
我驚覺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正穿著暗紅壽紋袍。最后一刻,我望著地上十七具枯骨擺成的棋局,
終于想起赴考路上那個胎死腹中的夢——夢里穿月白襦裙的女人,腕上也有道焦痕。
雞鳴劃破長空時,我在廟里的干柴上醒來,身下是被我壓死的沒有二兩肉的死老鼠,
這是我第十七次夢見被這對鬼怪追殺。我站起來想活動活動筋骨,渾身被這干柴鉻得生疼,
但青布包袱里的硯臺撞在肋骨上,疼得我直不起腰。這具身體總讓我不適,
這書生細瘦的胳膊連鋼刀都握不穩(wěn)——是的,我才是白日里那個蒙面強盜,
此刻卻困在李云生的軀殼里,聞著他袖口散出的松煙墨香以及感受他日日做的噩夢。
我叫趙甲,今年十八歲,我自小無父無母,和這十里坡的守墓人陳伯相依為命,
長在這大山之間。陳伯待我極好,在那孤寂清冷的墓園旁,他教會我識字、辨善惡,
給了我全部的溫暖。我性子直,膽子也大,白天上山砍柴,夜晚跟隨陳伯做些死人買賣,
雖說日子過得清苦,卻也自在。上月初,陳伯突然病重,無錢醫(yī)治,眼見時日無多,
我一心只想給他買口上好的棺木,好讓他走得體面些。他一生凄苦,無兒無女,
連身完整的衣服都不曾穿過,但總是把最好的留給我。而我卻身無分文。無奈之下,
這才跟了村里的獨眼哥倆下山做些劫掠的勾當(dāng)。我心知這不是正道,我從未殺人,
只盼著能得二兩銀錢。而此時的我,卻早已死去多日。我在亂葬崗找到陳伯的尸體時,
我的尸體在后山被泥石流沖下山遭人圍觀。我撥開人群,看見了我的尸體上心口貫穿的刀傷。
我在眾人欺辱、唾棄的眼中將陳伯和我親手埋葬。3嘉靖三十七年暴雨夜。
青瓦的屋檐墜下連綿銀線。柳氏托著酸沉的腰肢將茶盞擱在酸枝木榻上,
云錦紗帳被穿堂風(fēng)撩得輕晃,燭影便在她腹間隆起的小丘上跳起舞?!缸屑殸C著?!?/p>
溫潤男聲自背后傳來,沈硯書將手爐塞進她的袖籠,指尖順勢撫過她浮著青脈的手背。
他總這般,分明是關(guān)切,偏要做得像偷香。柳氏垂睫淺笑,
新焙的云霧在青瓷盞里舒展成翠色云海,倒映著窗外忽明忽暗的雷光。
我盯著茶湯里晃動的面孔。忽而是書生清俊的眉眼,忽而是我的臉,
最后浮現(xiàn)的竟是夢里老者腐爛的面容。小腹突然繃緊,柳氏不著痕跡地扶住雕花憑幾。
這已是今日第七次宮縮,穩(wěn)婆說還不到時候。沈硯書忽然擱下茶盞,
月白衣袍的廣袖掃過她繡著石榴紋的裙裾:「阿蘅,你聽——」
雨打芭蕉聲里混著幾縷清越琴音,是西廂房的綠綺在鳴響。去歲中元,
他們便是合著這曲《鶴鳴九皋》給未出世的孩子取名。柳氏撫上高隆的腹部,
掌心傳來溫?zé)崽樱腥粲兹篙p啄?!复@孩兒抓周,定要擺上《詩經(jīng)》?!?/p>
沈硯書將耳朵貼在她腹側(cè),玉冠硌著湘繡襦裙的并蒂蓮。"昨兒夢見他攥著彤管沖我笑,
定是個會吟'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靈慧丫頭。"柳氏指尖掠過他后頸新冒的茸發(fā),
忽覺掌心微潮。菱花窗外驚雷裂空,她望著茶煙在雨氣中裊裊升騰,
恍見十七歲那年的杏花春雨里,沈家提親的雁翎掠過她繡繃上的雙鯉。
「相公嘗嘗新焙的云霧茶?!股賸D捧來青瓷盞。
忽然此時門外急切的叩門聲打破了這般溫柔甜蜜的時光。仆人來報:「家主,
有位進京趕考的書生前來借宿?!埂负熗獯笥赇桡焐淹?,快快前去將公子迎進來。」
「吱呀」一聲,雕花木門被仆從推開半扇,檐角銅鈴在風(fēng)雨里急促搖晃。
青衣書生側(cè)身跨過門檻時,水珠順著油紙傘骨匯成銀線,在青磚地上洇開深色。
書生抬手掀開斗笠的動作牽動廣袖,露出半截泛黃的《禮記》書脊,
線頭在潮濕的空氣里微微蜷曲。"叨擾了。"嗓音清越如新竹裂雪,
卻讓堂前燭火猛地一顫——原是那襲月白襕衫早叫暴雨浸透,緊貼在他單薄肩背上,
透出底下泛青的膚色。仆從要接他竹編書箱,書生卻下意識往后避了半步,
箱籠里傳來清脆的硯臺相撞聲。他立在玄關(guān)青石板上行禮,
發(fā)梢墜著的水珠接連落在月白襕衫間。燭影搖動間,可見眉間一粒朱砂小痣,
隨他低頭的動作隱入垂落的碎發(fā)。濕透的皂靴在身后拖出蜿蜒水跡,
像極了先生批卷時勾畫的朱砂墨痕?!感∩麊纠钤粕萑耸?,見過老爺夫人,
本赴京趕考,怎奈天色已晚又遇暴雨,特此前來借宿一晚,多有攪擾。望見諒?!?/p>
「既是夫人同鄉(xiāng),莫多言,安心住下便好。」談話間仆人們已經(jīng)備好了一大桌飯菜,
沈家家主正在和李云生對弈,而夫人柳氏正在燭前繡著孩童的新衣。一連大雨滂沱下了五日,
沈家家主和李云生便對弈了五日,二人一見如故。第五日晚雨停時,云生前來辭行。
三更梆子聲響時,書房還亮著燈。李云生捧著《禮記》請教學(xué)問,袖口掃過硯臺時,
墨汁突然濺出幾點潑灑在宣紙上?!笇W(xué)生惶恐?!顾琶Σ潦茫?/p>
袖中滑落的粉末卻在燭火中閃出磷光。沈硯書飲盡第七杯茶時,喉間忽然涌上腥甜。
他踉蹌著抓住書案旁的一方端硯抵在胸前,忽看見李云生袖口撕裂處藏著的砒霜。
「蘅娘...快走...」他嘶吼著扯斷案頭銀鈴,鮮血從七竅涌出,
在青磚地上蜿蜒成符咒。一聲窗外驚雷劈開夜幕。柳蘅抱著丈夫逐漸冰冷的軀體,
看著逼近的書生哭出聲:「我們待你不薄,為何加害我夫?!?/p>
「公子..."蒼老的嗓音貼著耳蝸爬了進來,帶著搜搜涼風(fēng)。擾亂了我的回憶。
「該落子了?!顾肿煨r,下巴咔嚓斷裂,半個下頜骨垂于胸前,
嘴里數(shù)萬條蛆蟲向外噴涌而出。「落子啊。」老者將人骨杖戳進我肩胛,
極度腐臭的腐尸味兒混著端硯味兒,像夏日里幾十年沒洗澡的老太的頭油混著酒粬的甜膩。
我捏著云子的手僵在半空。神之一手!棋盤是由十七具尸體組成,
歪歪扭扭的殘肢冒著黑血匯成經(jīng)緯。骨棋時不時吱呀作響。我頸后的汗毛根根炸起。
眼下的棋局已無法做出真眼,無論下在哪里都是死棋。
老者壽衣上的暗紅紋路正在月光下蠕動,細看竟是無數(shù)張黃色的靈符。
【真是一日看盡長安花,菩薩來了也白搭,他還有個幫手】這盤棋下了十六次,
難道我又要死。4對面的幫手此時偎依在老者身邊,金步搖插在森白頭骨上紋絲不動,
手里拿著個青盞烹茶。茶湯倒映著銅鏡,銅鏡里竟然下起了暴雨。不過這暴雨是反著下。
雨水自下而上,倒映出的分明是嘉靖年間的雕花軒窗?!咐钚挚芍@榧木棋枰的來歷?」
鏡中沈硯書笑著推過青瓷盞?!溉q拙荊有孕時,特取了祠堂梁木……」
李兄懷中總是抱著這本《禮記》,可是有特殊淵源啊"云生答道「去歲離家時,表妹相贈,
她親手抄錄贈與,只等高中后與我成婚,遂格外珍重」「原來如此,李兄與拙荊為同鄉(xiāng),
李兄高中之日沈某定備薄禮,祝賀李兄雙喜臨門,屆時,望李兄一定笑納?!埂干蚰巢徊牛?/p>
雖無功名在身,也想向李兄討教一二,不知李兄對《禮記·檀弓篇》有何見解啊。」
沈硯書再次將青瓷盞推來時,一只枯爪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腐爛的眼窩里爬出只蜈蚣:"在無法破解,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銅鏡內(nèi)傳來瓷器碎裂的脆響。嘉靖年間的沈硯書七竅流血,
卻死死攥住書生衣袖:"為何...."時間在墻上剝落,銅鏡里映照出的沈硯書,
黑絲變蒼雪。而柳氏仍在秀那還未完成的孩童新衣,只不過一雙眼睛早已丟失了眼珠。
燭火驟然轉(zhuǎn)綠,我的影子突然分裂成兩個。青衫書生執(zhí)黑落在三三位,
鋼刀強盜執(zhí)白劈在七七路,棋枰化作沈硯書慘白的臉,三百六十目皆是他爆裂的眼珠。
老者笑著摘下自己顱骨按在棋盤,腐肉間露出焦黑的「嘉靖三十七」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