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國元年春,汴京皇宮的琉璃瓦上還凝著殘雪,楊穎已在五更天的燭火中批完最后一份軍報。案頭的茶盞早已涼透,她揉了揉眉心,望著窗外微明的天色,忽然想起雁門關(guān)外的晨霧——那時她總在破曉前巡視城墻,如今卻要在這金鑾殿里權(quán)衡天下。
"娘娘該歇了。"宮女翡翠捧著披風(fēng)進來,"陛下卯時便要去太廟,您......"
"無妨。"楊穎將密報收入紫檀匣,指尖掠過匣面上的飛虎紋——這是用父兄佩劍的劍鞘熔鑄而成。披上繡著山河圖的皇后翟衣,她對著銅鏡端正鳳冠,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怎么又起這么早?"宋江南的聲音帶著幾分無奈,"昨夜批折子到子時,如今又要......"
"新朝初立,邊關(guān)軍餉拖欠三月。"楊穎轉(zhuǎn)身,望著他眼下的青黑,"你昨夜不也在御書房待到丑時?"
兩人相視而笑,竟有幾分戰(zhàn)場上并肩作戰(zhàn)的默契。宋江南伸手替她調(diào)整鳳冠上的步搖,忽然觸到她耳后淡淡的疤痕——那是去年深秋與漠北余黨交鋒時留下的。指腹輕輕擦過,他低聲道:"今日早朝,我想讓你聽政。"
楊穎挑眉:"后宮不得干政,這不是你前天剛頒布的律法?"
"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宋江南握住她的手,"若無你,便無大宋。何況......"他忽然輕笑,"滿朝文武誰不知,這江上的一半,是你楊家鐵騎打下來的。"
這話雖帶了幾分玩笑,卻戳中實情。自開國以來,朝堂上多的是前朝舊臣,對這位出身將門的皇后多有微詞。楊穎輕撫過案頭的《開國王典》,那里面有三分之一的條文是她與宋江河逐條推敲的:"聽政可以,但我要坐得遠些。畢竟......"她抬眼望他,"總要給陛下留些顏面。"
金鑾殿上,朝臣們望著殿角增設(shè)的珠簾,竊竊私語。楊穎隔著水晶簾望向龍椅上的宋江南,見他指尖輕輕叩擊扶手——這是他戰(zhàn)前緊張的習(xí)慣。忽然想起雁門關(guān)外的烽燧,那時他也是這樣叩擊虎符,鎮(zhèn)定軍心。
"諸位愛卿,"宋江南展開一卷黃綾,"今有漠北遣使求和,朕欲開互市、締盟約,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話音未落,戶部尚書王炳章出列:"陛下,漠北人反復(fù)無常,當(dāng)年劉成便是先例!臣以為,應(yīng)趁勢掃平漠北,以絕后患!"
"王大人忘了?"楊穎輕撥珠簾,聲音透過八重水晶墜子傳來,"去年冬季漠北雪災(zāi),牛羊凍死七成,此時正是互市良機。若趕盡殺絕,反逼他們與西戎結(jié)盟。"
殿中霎時寂靜。王炳章抬頭望向珠簾后隱約的鳳冠,額角沁出冷汗——他曾是王顯忠的門生,自然知道這女子的手段。
"皇后所言極是。"宋江河出列,手持算盤竹簡,"據(jù)戶部統(tǒng)計,互市可使我朝每年增鐵三十萬斤,馬五千匹。且漠北貴族所需的絲綢、瓷器,唯有大宋能制。"
宋江南點頭:"就依皇后和丞相所議。王愛卿,你明日便去草擬互市細則。"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群臣,"再有言戰(zhàn)者,先去雁門關(guān)守三個月城墻。"
退朝后,楊穎在珠簾后聽著朝臣們的腳步聲漸遠,忽然輕笑:"王炳章的朝靴上沾著胭脂香,怕是昨夜又去了醉仙居。"
"你呀。"宋江南掀起珠簾,替她卸下鳳冠,"后宮不得干政的律法,倒成了你的千里眼。"
"若不是你讓翡翠在御膳房當(dāng)差......"楊穎斜睨他一眼,忽然瞥見他袖中露出的紙角,"這是什么?"
宋江南慌忙要藏,卻被她眼疾手快抽了出來。展開一看,竟是幅未完成的畫——銀甲女子騎在黑馬上,身后是漫天飛雪,遠處隱約可見"宋"字大旗。
"去年在雁門關(guān)外畫的。"他耳尖微紅,"本想等天下定了,再請畫師潤色......"
"留白處可添幾株寒梅。"楊穎指尖撫過畫中自己握劍的手,想起新婚夜他單膝跪地的模樣,"就用我陪嫁的徽墨,那墨色經(jīng)雪不化。"
兩人正說著話,忽聞殿外傳來喧嘩。翡翠匆匆進來:"娘娘,老夫人來了!"
楊穎渾身一震,差點碰倒案上的茶盞。自她出征后,母親便一病不起,如今竟能親臨皇宮?忙迎出去,只見母親在丫鬟攙扶下緩緩走來,身著誥命夫人的霞帔,臉色卻比從前更蒼白。
"娘!"楊穎欲行大禮,卻被母親一把扶住。王氏望著女兒頭上的鳳冠,指尖輕輕顫抖,忽然從袖中取出個錦盒:"這是你爹當(dāng)年的......"
"母親!"楊穎猛地按住錦盒,目光掃過周圍宮人。宋江南見狀,立刻屏退左右,親自關(guān)上殿門。
錦盒里是半塊玉佩,與楊穎在城隍廟拿到的那半枚嚴(yán)絲合縫。王氏咳嗽著握住女兒的手:"當(dāng)年你爹察覺劉成通敵,便將證據(jù)分成兩份。我怕連累你,才一直藏著......"
"如今大局已定,母親不必憂心。"楊穎替母親攏了攏披風(fēng),忽然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紅繩——那是她出征前塞給母親的平安符,"女兒不孝,讓您操心了。"
"傻孩子。"王氏摸摸她的臉,又看看宋江南,"江南這孩子,雖曾負你,卻用半生來贖。娘如今......"
"母親!"楊穎忽然打斷,聲音里帶著幾分驚慌,"等過了春日,女兒陪您去塞北看雪,您最愛喝的梨花白,女兒已讓人備好了......"
王氏望著女兒泛紅的眼眶,輕輕搖頭。她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卻不想在這金鑾殿上掃了興致。轉(zhuǎn)頭望向殿外的朝陽,忽然笑道:"穎兒,你看這琉璃瓦上的雪,多像雁門關(guān)外的......"
話音未落,人已軟倒在楊穎懷中。翡翠驚呼出聲,宋江南慌忙宣召太醫(yī),卻見王氏腕間脈搏已停。楊穎抱著母親漸漸變冷的身體,忽然想起_last_次見她時,她強撐著替自己整理盔甲,說"楊家女必勝"。如今她贏了,母親卻再也看不見。
"娘,您說過要看女兒穿鳳冠霞帔的......"她輕聲道,指尖撫過母親鬢角的白發(fā),"現(xiàn)在女兒成了皇后,您怎么就......"
宋江南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望著王氏掌心緊攥的玉佩,忽然想起自己母親臨終前也是這般模樣——總想把最好的留給孩子,卻忘了自己早已油盡燈枯。他輕輕吻了吻楊穎的發(fā)頂,低聲道:"明日,我親自給岳母送葬,用皇室最高規(guī)格。"
"不必。"楊穎搖頭,將母親的手放進錦盒,"她生前最怕鋪張,就按楊家的規(guī)矩,葬在父兄身邊吧。"她摸出母親的平安符,系在自己腕間,"讓江河替我送母親最后一程,你我......"
"我明白。"宋江南替她拭去淚痕,"新朝初立,人心不穩(wěn),咱們不能離開京城。"他忽然想起什么,從袖中取出個檀木匣,"這是岳母讓翡翠轉(zhuǎn)交給你的。"
匣中是封書信,還有半支金步搖。楊穎認出那是母親年輕時的陪嫁,展開信箋,上面寫著:"穎兒,娘知道你怨爹為何不向陛下直言劉成之罪。但有些真相,比背叛更可怕......"字跡至此被淚痕暈開,再無下文。
楊穎望著半支步搖,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總說"金步搖太重,不如刀劍輕便"。原來她早就知道,有些事連帝王都無法做主,只能用生命去守護清白。指尖輕輕摩挲著信紙上的淚痕,她忽然對宋江南道:"明日早朝,我要親自宣布互市細則。"
"好。"他握緊她的手,"我陪你。"
是夜,楊穎獨自坐在坤寧宮的暖閣里,望著案頭的半支步搖出神。翡翠捧著參湯進來,卻見她家娘娘正用小刀在步搖上刻字。燭光下,"忠勇"二字漸漸清晰,與她腰間佩劍的刻痕遙遙相對。
"娘娘,該歇息了。"翡翠低聲道。
"你說,"楊穎忽然開口,"若母親泉下有知,會怪我嫁入帝王家嗎?"
"老夫人只會為您驕傲。"翡翠紅了眼眶,"您不僅替楊家洗清冤屈,還讓天下女子都知道,我們也能上朝堂、握兵符......"
"夠了。"楊穎打斷她,將步搖插入發(fā)髻,"去把宋將軍的兵書拿來,我想再看看他當(dāng)年批注的雁門關(guān)布防圖。"
翡翠退下后,楊穎摸出袖中的玉佩,兩半相合,竟是個完整的飛虎紋。她忽然想起宋江南畫中未完成的寒梅,起身鋪開宣紙,飽蘸徽墨,在留白處添上幾枝——那墨色果然經(jīng)雪不化,正如楊家的忠勇,歷經(jīng)寒冬仍傲然枝頭。
窗外,春雪紛紛揚揚落下,染白了琉璃瓦,染白了遠處的城墻。楊穎望著雪景,忽然想起母親最后說的"雁門關(guān)外的雪"。如今她在這金鑾殿上,雖看不見塞北的雪,卻能看見天下百姓家中的炊煙,聽見茶馬古道上的駝鈴——這,或許就是母親說的"護蒼生"。
"娘娘,陛下送了熱粥來。"翡翠掀開簾子。
楊穎轉(zhuǎn)身,見宋江南正端著粥碗站在門口,發(fā)間落著雪花,像撒了把碎鉆。他身上還帶著宮外的寒氣,卻將粥碗焐得溫?zé)幔?加了你最愛吃的蜜漬金桔,嘗嘗?"
舀起一勺送入口中,甜中帶酸,正是記憶中的味道。楊穎望著他袖口沾著的墨跡——分明是方才在御書房批奏折的痕跡,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明日早朝,你穿那件繡著飛虎紋的明黃龍袍吧。"
"聽你的。"宋江南輕笑,指了指她頭上的步搖,"與這個很配。"
兩人相視而笑,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卻暖了這一室燭火。楊穎忽然想起,這是他們成婚后,第一次一起看春雪。從前總覺得皇宮是牢籠,如今卻因有了這人,竟比雁門關(guān)的烽燧更像家。
"等忙完這陣子,"宋江南握住她的手,"帶你去太廟看看,我讓人把楊家軍的戰(zhàn)旗都供在英烈殿。"
"好。"楊穎點頭,指尖撫過他掌心的老繭,"但現(xiàn)在,先陪我批完這些折子。王炳章的互市細則,我看著還有三處漏洞。"
"遵命,我的女將軍。"宋江南笑著展開奏折,燭光映得他眉眼柔和,"不過批完得補個覺,明日還要陪你去接受萬民朝拜。"
楊穎挑眉,忽然想起明日是開國后的第一個上元節(jié),按禮制要與民同樂。摸了摸腕間母親的平安符,她輕聲道:"記得讓人在朱雀街搭個點將臺,我想讓百姓們看看,楊家軍的戰(zhàn)旗,永遠不會倒下。"
"好。"宋江南在奏折上落下朱批,抬頭時目光溫柔,"無論何時,你都是我的將軍,是這大宋的皇后。"
雪光映著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窗紙上,交疊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畫。楊穎知道,前方還有無數(shù)挑戰(zhàn),舊朝余孽、邊關(guān)隱患、民生疾苦......但她不再害怕,因為她不是一個人。她有宋江南,有宋江河,有千千萬萬相信她的百姓。
而這,只是開始。大宋的萬里江山,等著他們?nèi)ナ刈o;屬于他們的傳奇,才剛剛翻開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