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天剛亮,楊柳還在睡夢中,就被婆婆張翠英那尖銳的咒罵聲給吵醒了?!澳銈€死丫頭,
天都大亮了還不起來做飯,怎的?還要我來伺候你不成?白吃白喝養(yǎng)著你,要不是我,
你早就和你那賭鬼爹餓死了……”楊柳沉默地從硬板床上爬起來,
每動一下都牽扯著昨晚新添的淤傷。她機械地疊著打滿補丁的薄被,
余光瞥見西屋門縫里透出的油燈光——吳青松又醒了。昨晚的場景在腦海里閃回。
那個常年臥床的男人突然睜眼時,楊柳正跪在床邊給他擦冷汗。她看著丈夫溫柔地哄勸婆婆,
心里卻像淬了毒的刀子:“怎么就沒死透呢?”這個念頭剛起,
吳青松陰鷙的目光就盯了過來。楊柳忙下低頭,卻已經(jīng)晚了。果然,
燈一熄那只枯瘦的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帶著藥味的喘息噴在耳畔:“見我沒死成,很失望?
”冰涼的指甲陷進她大腿內(nèi)側(cè)的嫩肉,“我偏要好好活著,
慢慢折磨你......”楊柳望著窗外的滿月,月光把吳青松猙獰的笑臉照得清清楚楚。
她忙轉(zhuǎn)頭去看院里的老榆樹——這是她半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每次挨打時就數(shù)樹上有幾片新葉。
命運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半年前那個雪天。楊柳本是楊家溝楊秀才的獨女。父親雖只是個窮秀才,
但在村里開蒙館收束脩,日子本該過得去??勺詮臈盍錾赣H就像變了個人?!百r錢貨!
天天哭喪著臉真晦氣!”父親的拳頭和奶奶的笤帚成了楊柳的家常便飯。
繼母張氏偶爾偷塞給她的半塊饃饃,就是難得的溫情。十三歲那年,父親賭輸全部家當后,
拽著她到城里賣人。青樓老鴇捏著她枯黃的頭發(fā)直撇嘴:“這病秧子買回去還得倒貼藥錢!
”回村路上遇到了張翠英。這個精瘦婦人當時正為病兒子求藥,
聽說八兩銀子就能買個識字的丫頭,三角眼里閃過精光:“我們青松可是讀書種子,
配你閨女綽綽有余!”楊柳后來才明白,所謂“讀書種子”卻是個癆病鬼,
而“童養(yǎng)媳”不過是買來沖喜的出氣筒。但比起隨時會被賣去窯子的恐懼,
吳家這個火坑竟也算條活路。“發(fā)什么呆!”張翠英的呵斥把楊柳拽回現(xiàn)實。
灶臺上燉著給吳青松補身子的老母雞,油花濺在斑駁的土墻上,像一串潰爛的膿包。
老太太枯爪般的手突然擰住她耳朵:“米湯熬稠點!青松要是有個好歹,我扒了你的皮!
”楊柳沉默地添著柴火,火苗竄上來燒焦了她開叉的發(fā)梢。當她把米湯端進西屋時,
藥碗擦著額角砸在門框上。吳青松竟起床了,正靠坐在床頭,
慘白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對不住,手滑了,沒傷著你吧?”楊柳搖搖頭,
剛把米湯遞給吳青松,轉(zhuǎn)身準備收拾門口的碎陶片,
頭皮忽然一緊——吳青松揪著她頭發(fā)往床沿拽,指甲掐進她后頸:“還是勞煩你喂我吧,
我手使不上力?!睏盍浪酪ё∽齑剑瑖L到了鐵銹味,前兩天吳青松昏死在床上,
她跪著擦了一夜血痰。如今這人醒了,倒比死了更折磨人。院外傳來貨郎的叫賣聲,
楊柳望著從窗縫漏進來的一線陽光。夏日都已到了,她的指尖卻仍徘徊在料峭春寒里,
未曾觸摸到半分暖意。日頭毒得能曬脫層皮時,楊柳終于扛著鋤頭出了門。
補丁摞補丁的袖子滑下來,露出手臂上青紫的掐痕?!皸盍窒碌匕。?/p>
”吳荷花在井臺邊絞著濕衣裳。見吳荷花旁邊的陌生女子看向自己,
楊柳扯了扯補丁摞補丁的袖子,朝吳荷花點點頭,就往后山走去。
“她就是你之前說過的經(jīng)常挨打的沖喜娘子?”“是啊,
你沒看著她那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想來又挨打了......”趙艷看著已經(jīng)走遠的瘦弱身影,
戳著吳荷花的腦門笑道“你且放寬心,姨母最是疼愛你,定會給你找個如意郎君的。
”吳荷花羞紅了臉趕忙低頭搓衣,不再理會趙艷。后山菜地野草長得比秧苗還瘋,
楊柳跪在地里薅草,指甲縫里全是泥。太陽爬到正頭頂時,她突然把鋤頭藏進草窠,
拎著鐮刀往深山走——每走二十步就得扶著樹喘氣,大腿內(nèi)側(cè)被掐爛的傷疤火辣辣地疼。
山洞藏在野藤后頭,入口窄得只能爬著進。楊柳像只謹慎的野貓,先用鐮刀撥開雜草,
確認沒有蛇蟲才鉆進去。黑暗里爬了約莫半刻鐘,眼前突然開闊起來。不多時,
楊柳便用打滿補丁的布袋把沿路收集的鮮筍野果都運進了山洞。待一切收拾完畢,
她小心地把新摘的野果和洗凈的竹筍供在石臺上,“山神大人,
愿你保佑吳青松早日去往極樂世界,不再那受病痛折磨。”說完,
她又拿了些野果放在旁邊空地上的幾塊木牌前。收拾好一切,楊柳起身準備回去。
剛爬進洞通道里,她就聽見洞里傳來一陣聲響。楊柳頓了頓,
忽然笑了:“想來山神大人是聽到我的愿望了。”日頭西斜時,楊柳背著滿簍的豬草往家走,
還未走進院門口就聽見吳家院里傳來的尖銳叫罵聲:“短命鬼!抓個藥能磨蹭到天黑?
”張翠英的掃帚抽在十一歲的吳瑜背上,男孩跪得筆直,“你克死你爹還不夠,
現(xiàn)在又要害死你哥?”“娘,阿瑜定是在路上耽擱了才會回來這么晚,
我這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藥少吃一頓也不打緊……”話還沒說完,就傳來一陣咳嗽聲。
這句話像往火堆里潑了油,張氏抄起鞋底就往吳瑜臉上抽。楊柳貼著墻根往柴房溜,
卻被一把揪住頭發(fā):“賤蹄子!你怎么不半夜才回來,???一共就那么點地,你要干一天,
你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掃帚疙瘩雨點般砸下來時,
楊柳透過散亂的頭發(fā)看見吳瑜看向自己擔憂的眼神。第二章次日天沒亮楊柳就起了。
灶房飄著雞湯味,吳青松的藥罐子咕嘟作響。柴房外面的棚子里,豬食已經(jīng)煮上了,
灶旁守著的人也正拿著書低頭看著,聽著腳步聲知道是楊柳,停了藏書的動作,
抬頭朝棚外的楊柳點點頭后便繼續(xù)看書了。直到飯食都好了也未見張氏起來,
想到昨晚從入夜便下了大半夜的雨,便明白張氏膝蓋又疼了。來到柴房外的小棚,
壓低聲音喊了句:“小叔,吃飯了?!?然后就往灶房走去。
吳瑜把書放進胸前的衣服夾層里,跟著楊柳來到灶房。她舀了兩小碗雞湯,
其中一碗推到吳瑜面前時,碗底沉著幾塊雞肉——這是她趁張翠英不在特意撈的。正吃著飯,
屋里傳來吳青松叫喊楊柳的聲音?!皸盍織盍薄澳阄刮?。” 吳青松躺在床上,
朝楊柳說道。楊柳只得把藥放旁邊,開始給吳青松喂雞湯。剛喂了一口,吳青松就吐了出來,
大罵道:“賤人,你想燙死我嗎?”楊柳摸摸碗壁,心里明白吳青松是故意折騰人,
便吹了吹才喂給他。剛喝了幾口,他又說太膩了,讓喂米湯。楊柳微微抿嘴,沒說什么,
隨即換了米湯。吳青松一直盯著楊柳,見她不說話,頓時惱了,
直起身子怒吼道:“你什么意思?你不耐煩我是不是??”楊柳仍是不語,
只一味地重復著把米湯送到他嘴邊,他不吃就拿回來重新舀一勺繼續(xù)喂。
吳青松一拳打在棉花上,加之身體還是虛弱,只一會兒便喘著氣倚在了床頭,
一臉不情愿地開始吃飯?!氨蛔?.....麻煩你了。”吳青松突然放軟語氣,
手指卻掐進她手腕,“方才是我糊涂......”“我先把藥端來。
”吳青松看著楊柳毫無表情的臉,臉色更顯陰沉。剛出房門就撞見張翠英一瘸一拐地過來。
灶房門口露出半片衣角——吳瑜還在吃飯!
楊柳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攙住婆婆:“娘您怎么起來了!”聲音大得能驚飛檐下的麻雀。
灶房里吳瑜聽到聲音,立刻端起自己的碗筷往門后隱去?!白魉腊『斑@么響!
”老太太三角眼突然瞪大,這時屋里傳來吳青松的咳嗽聲,
張翠英立刻甩開她一瘸一拐往西屋沖?!澳銈€殺千刀的!”張翠英正在西屋發(fā)飆,
“被子濕成這樣都不知道換?”楊柳低頭去拆被套,聽見吳青松虛弱地說:“娘,
讓楊柳先拿藥來...”剛走進灶房,吳瑜就把藥遞給了楊柳,楊柳朝他點點頭,
轉(zhuǎn)頭便把藥端進屋里。等伺候完那對母子,楊柳回到灶房時,
瓦罐里的雞湯詭異地漲了半指高。她掀開蓋子,
發(fā)現(xiàn)底下沉著幾塊脆藕——這是吳瑜早上在塘里摸的。淋了雞湯的米湯還溫在灶上,
旁邊擺著個豁口小碗,里頭飄著兩片薄荷,攪了攪米湯,果然看見掩藏在碗底的雞肉。
“敗家......”楊柳嘟囔著往瓦罐添了把糙米,嘴角卻翹了翹。吳瑜背著竹簍出門時,
楊柳正把臟衣服泡進木盆。經(jīng)過水塘瞥見冒尖的荷花苞,
她麻木的臉上難得泛起漣漪——等結(jié)了蓮子,山洞里又能多囤些吃食。
河邊石板早被洗衣婦們占了大半。楊柳蹲在下游搓衣服時,胳膊上的淤傷被日頭照得發(fā)亮。
吳大娘掄著棒槌砸衣裳,水花濺到劉秀娘裙角上:“柳丫頭,今兒怎沒聽見你婆婆的動靜?
”“娘膝蓋疼,在屋里歇著。”劉秀娘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要我說,
都是吳瑜那喪門星克的!當年他爹冒雪給他抓藥跌進冰窟窿......”“放你娘的屁!
”吳大娘一棒槌砸得水花四濺,“你生老三落下腰疼病,也是你兒克的?
”兩個婦人吵得臉紅脖子粗時,劉香紅著眼眶撲到河邊。
“鐵牛......鐵牛在后山出事了!”這聲哭嚎讓所有人停了動作。
楊柳攥著搗衣杵的手一緊——昨天她明明用枯葉蓋住了山洞口的腳印。
劉香抽泣著說鐵牛在山神廟暈倒的事,楊柳悄悄松口氣,加快了搓衣的速度?;氐郊?,
楊柳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和往常一樣,吳瑜的衣服晾在了靠近柴房的角落里,
看過去就像是吳瑜隨手放那兒的。傍晚時分,楊柳像往常一樣,把給吳瑜的飯團藏好,
又順手抓了把柴火準備出去。剛走到門口,就碰見了張氏懨懨的靠在門口,
楊柳把人攙到灶房,便開始做飯?!澳铮罄稍缟险f雞湯有點膩,
我給放了點藕塊進去解解膩,還剩下不少,我給您盛一碗吧?!?說著,她就揭開鍋蓋,
盛了一碗雞湯放在張氏面前。張氏瞅了一眼瓦罐,見里面還有小半鍋,這才放下心來。
還沒等楊柳喘口氣,張氏又吩咐道:“你先別吃飯,快去看看青松,
中午他就喝了點早上剩下的米湯,這會兒肯定餓了?!睏盍c頭應是,轉(zhuǎn)身端起雞湯,
又拿上按張氏要求特意為吳青松蒸的白米飯,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去。推開門,
吳青松仍然躺在床上,“你是不是也在心里罵我是廢物?”不等楊柳回答,
他便轉(zhuǎn)頭開始自說自話“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上次出門我聽到他們說我得了富貴病,
是個廢物。你心里定也這么想,說不定還在咒罵我死呢!”楊柳心里一緊,她這才明白,
吳青松病倒大概是因為聽到了這些風言風語,心里憋氣,又吹了冷風,才半夜發(fā)熱暈過去的。
“大郎,吃點東西吧,這湯里加了藕,沒那么膩了?!?楊柳一邊說著,
一邊費力地把吳青松扶坐起來,然后把湯送到他嘴邊。
吳青松直勾勾地盯著楊柳看了好一會兒,見她沒什么表情,這才張嘴喝湯,
心里盤算著等把身體養(yǎng)好再慢慢收拾楊柳。晚上,心里一直擔心山洞的事被發(fā)現(xiàn),
楊柳遲遲睡不著,思來想去,打定主意明天找機會去打聽打聽消后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柴房里,吳瑜一邊吃著楊柳藏的飯團一邊盤算著今天挖的藥材能賣多少錢。
幸得藥鋪的藥童看他可憐教他認了幾樣草藥,這幾年他去山里拾柴火的時候,
順便挖些草藥賣給藥店,倒也能賺個幾文?!斑@幾天在附近再找找,等湊夠了再去城里賣。
到時候去書鋪看看,能不能再買本書。”遠處傳來打更聲,吳瑜琢磨了一會兒便也睡了過去。
第三章楊柳心里記掛著打聽鐵牛的事兒,匆匆吃過早飯便背了背簍出了門,
等打了滿滿一背簍豬草,又摘了好些菜,才往村里走去?!傲绢^!柳丫頭!
”正想著如何才能去打聽的時候,楊柳突然聽到有人喊她。
好容易才攆上楊柳的吳大娘親昵的挽上了楊柳的胳膊,
無聲的幫楊柳分擔了些手里菜籃的重量?!澳氵@孩子,想什么呢這么入迷?
叫你半天了……”也不等楊柳回答,吳大娘又關(guān)切詢問起了張氏和吳青松的情況。
楊柳摸摸自己還泛著疼的手臂,一一回答了吳大娘的問題。吳大娘看到楊柳的動作,
心里明白她肯定又被打了,不禁更加憐惜她,說道:“走,順路送送我這老婆子。” 說完,
就拉著楊柳往她家走去。楊柳只好一邊穩(wěn)住背后的豬草,一邊小心翼翼地跟著吳大娘走。
到了吳大娘家,吳大嬸趕緊幫著楊柳把背簍放在門口,還拉著她到屋里坐下,
說:“你先坐著,我拿個東西去?!辈灰粫?,吳大娘就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個小瓶,
遞給楊柳。楊柳一臉疑惑,看看瓶子,又看看吳大娘?!斑@不,上次你吳叔摔了,
大夫給配的藥膏,還剩了不少,現(xiàn)在也用不上,你拿著……,好姑娘,
更多的大娘是幫不了你了……”楊柳看著眼中泛著心疼的吳大娘,沒有推辭接過了藥膏。
“大娘……我……”“好孩子……俗話說十年九春,這春天啊總歸是要來的,
再等等……”楊柳忍住了即將滑落眼眶的眼淚,點頭應是,把藥膏收好,起身準備回家去。
吳大娘突然想起什么,說道:“對了,柳丫頭,你家地在后山腳下,
最近可得多注意點”楊柳心里一緊:“可是鐵牛哥……”“昨兒傍晚,
我跟著村長他們一起去了鐵牛家,他喝了藥現(xiàn)下已是清醒了,聽他說是那天晚上突然落雨,
他著急回家,卻找不著路,還摔了一跤。等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在山神大人洞府口了,
迷迷糊糊地聽見洞里傳來笑聲,就又暈過去了,再醒來就已經(jīng)在家里了。
你嫁來吳家村也有段時間了,該是也聽過山神大人,山神大人一直護佑著咱們,
可不能去打擾山神大人?!睏盍犃耍睦锼闪艘豢跉?,“大娘,我知道了,
我會多加注意的?!薄爸谰秃?,你回去也給阿瑜說說,他天天在山里跑,讓他也小心點兒。
”“嗯,我會告訴他的。”回家路上,楊柳摸了摸懷里藏著的藥膏,
想著得找時間把藥膏分一半給吳瑜,另一半藏到山洞里去。想到山洞,
楊柳又想起了第一次誤入山洞的情形。其實吳大娘的話沒說完,
那山洞不僅是山神大人的洞府,還是好些女嬰的葬身之地。她剛發(fā)現(xiàn)山洞的時候,
在那狹窄的洞里看到了那些女嬰的尸骨,心里又害怕又難過。
她一點一點地把那些尸骨收攏起來,埋到土里,還找了些簡陋的木板,給她們立了牌位。
那些女嬰都是剛出生就被扔到山洞里等死的,村里人美其名曰是獻給山神保村莊平安,
可實際上就是為了自己的惡行找借口。村里人都不敢靠近山洞,說是敬畏山神大人,
其實更多的是害怕那些女娃娃變成冤魂纏上自己。楊柳剛聽說這些事的時候,也特別害怕,
去地里干活都慌里慌張的,干完活就趕緊回家,不敢多停留,直到那一天。
以往吳青松生病的時候,咳的撕心裂肺,身體虛得很,沒什么力氣,
最多也就掐掐楊柳的脖子、擰擰她的胳膊,楊柳還能勉強忍受。但入春后他身體好起來,
就開始變著法地折磨楊柳。那天晚上,他想行夫妻之事卻不成,竟然抄起剪子朝楊柳劃來,
眼前一片不知哪兒來的紅遮住了楊柳的雙眼,她什么都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楊柳直愣愣的瞪著眼,天還沒亮透,她就扛著鋤頭下地了。等回過神來,
全身都似刀割般疼痛難忍,經(jīng)過一夜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口又隱隱滲出點點血跡。楊柳扔掉鋤頭,
朝著后山跑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上爬,碎石不停地往下滾著,突然腳下一滑,
身體往下倒的一瞬間楊柳臉上竟扯出了個笑來,卻不想正正被山洞前的樹給攔住了。
在地上躺了會兒,楊柳扶著暈的厲害的頭勉強支起身子。山風卷著枯葉掃過她凌亂的頭發(fā),
恍惚間記起這里便是山神大人住的洞府,她忽然發(fā)狠似的往洞穴方向爬去,
碎石磨破掌心也不曾停頓——山神大人想來也不會嫌棄這殘破之軀。洞口僅容孩童蜷身而過,
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少女竟不費力便鉆入黑暗。山洞里的甬道又斜又長,像巨獸的咽喉一樣,
黑暗從四面八方壓過來,她摸索著往下滑了半盞茶功夫,指尖猝然觸到森然白骨,
待意識到這是什么的時候,少女的嗚咽在逼仄空間里層層回蕩,攥著碎骨的手背青筋暴起,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肌膚:“痛不痛?你們痛不痛?。课液猛窗。?/p>
嗚……真的好痛……好痛啊……”楊柳再次回到山洞時便把那些散落的白骨重新整理掩埋好,
還在墳前擺了些帶野果野菜。暮色四合,吳瑜還未回來,
楊柳趁著去柴房拿柴火的功夫把藥膏悄悄塞進了吳瑜的床板縫里。剛出來,
西屋又傳來吳青松的咒罵聲。轉(zhuǎn)眼到了七月下旬,日頭毒得能把人曬脫層皮,
已是好些天不見落雨了,田里稻子都蔫頭耷腦耷拉著,水塘里倒有幾個孩子在摘蓮蓬。
楊柳抹了抹汗,想著有時間也去采些嫩蓮蓬存到山洞里,過些日子番薯也該挖了,
正好一并存上。這些天她天天偷著往山洞運吃不完的青瓜,切成片后晾在洞里,
如今干瓜片都快堆成小山了。現(xiàn)下只等吳青松死了,便是大好的日子“他到底什么時候死???
”又是一天,還是不見落雨,水塘里的水幾乎快要見了底,村里人雖也著急,
但因往年也出現(xiàn)過這樣的情況,便只能耐著性子繼續(xù)等老天爺降雨下來。
這些天楊柳絲毫不敢歇著,可能是以前餓怕了,每天把屋里的活干完后,
不等張氏吩咐就拿著農(nóng)具往地里趕,張氏想來也擔心這天氣影響地里剛種下不久的菜,
打罵楊柳的次數(shù)都少了些。這大半年楊柳已是長高了許多,只還是瘦的厲害,
明明已是十五的年紀,身量卻還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臉也曬得黝黑,但楊柳顧不上這些,
只想著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地里吳瑜正挑水澆菜,扁擔壓得小小的人兒直打晃,
楊柳立馬放下鋤頭背簍過去幫忙,吳瑜放下水,道了聲謝,
便開始用瓢往菜地一點一點的澆水,現(xiàn)在要節(jié)約著用水才是,
這些菜苗可是整個冬天的口糧了,必須得好生照料著。中午兩人都沒有回去用飯,
張氏自也不會特意來送飯給他們,楊柳又餓又累,只能去河邊喝了口水,
剛坐在樹下打算歇歇,眼前便收過來一只長滿繭的手,手里是幾塊粗糖,因天氣太熱了,
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拔易蛱烊チ颂顺抢?,近來得暑病的人多了,
我之前挖的仁丹草、忍冬賣了個好價錢……”楊柳一直都知道吳瑜在悄悄挖草藥賣錢,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起。見楊柳只拿了兩塊,吳瑜本就黑紅的臉上急的更紅了“都給你,
我還有……”“一起吃,還有大半天呢”不等吳瑜說完,楊柳便打斷了他,
他定是只買了這些的。吳瑜見楊柳不再說話,也只得坐到另一半去,吃著手里剩下的兩塊糖。
兩個人都太瘦小了,已是拼命用了全部力氣,也用了整一天才澆完,等到了家天已是大黑,
屋里也只有一小碗米湯和一個窩頭,一個人都不夠吃更何況兩個人。
楊柳看了看張氏緊閉著的門,把窩頭和米湯分了分,
強硬的遞到吳瑜手里后便小口小口的喝起來。吳瑜見狀,蹲到灶房門后面也小口小口吃起來,
仿佛吃的慢點就能填飽肚子。夜里實在餓的人睡不著,楊柳早早就爬了起來,
吳青松前幾天因天氣太熱得了暑病,喝了吳瑜拿回來的藥睡的很沉,便也不用擔心吵醒他。
楊柳踩著月色來到了水塘,環(huán)顧一下四周,就沒人便脫掉鞋襪,小心翼翼下到水塘里,
最近太熱,過了一夜水塘的泥也帶著股溫熱,楊柳不敢多耽擱直接彎腰在泥里摸索著。
這些天不時有村里人在這塘里摸藕,只希望還有些漏網(wǎng)之魚。
最終楊柳在水塘的角落里摸到了好幾根藕,又長又粗,楊柳簡單抹抹藕上的泥,
提著鞋襪就往山里趕?,F(xiàn)在已到了秋天,山里的野核桃、野梨和野柿子都相繼熟了,
昨天在地里澆水時,偶爾看到了幾個從山上下來的人背著些野果,楊柳自然不能錯過。
可能是大家因為之前鐵牛的事心有余悸,不敢往山洞這邊來,一路上竟找著了好些果子,
背篼都放不下。楊柳不想浪費這些果子,一邊吃著野梨一邊往山洞疾步走去,
想著快些把這些送進去再多來幾趟很快,天已經(jīng)有些亮了,得快些才行。
楊柳把野果都給運進了山洞,想著若是時間還早便再去摘些,剛爬出洞口,
不遠處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吳瑜僵在藤蔓叢里,
藥簍滾出幾株止血草——他顯然沒料到楊柳會從地縫里鉆出來。
吳瑜愣了愣便從藤蔓叢里走出來。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天快大亮了,
和我去前面拾些果子吧”楊柳說著,拿出藏在干草堆里的背簍后就徑直往前面走了。
吳瑜背著自己的藥簍子跟在后面,很快就來到柿子樹下,見楊柳要爬樹,
吳瑜趕緊過去拉住她的袖子,讓她在下面等著,隨即利落的爬上了樹,
很快兩人的背簍和布袋都裝滿了。“你先在外面看著點,我先把這些送進去?!闭f罷,
楊柳拿著布袋也不看吳瑜就往洞里爬。吳瑜靠坐在洞口的樹邊,一邊仔細留意著周圍,
一邊看著楊柳進進出出。等把最后一點柿子放進布袋,楊柳便把兩個背簍藏起來,
讓吳瑜跟著她一起進去。等進了洞穴里,吳瑜看著里面的景象大吃一驚。
“這是……”楊柳循聲望去?!八齻兙褪谦I祭給山神大人的女嬰們。
”吳瑜自然也聽說過山神大人,沉默著朝那些木牌拜拜,便去幫楊柳鋪放果子。等全部弄完,
已是過了好久,估摸著天已經(jīng)大亮,楊柳麻利的往石臺和木牌前擺上些果子,
簡單拜拜便收拾著出去了,吳瑜一直看著楊柳動作,也不說什么,只沉默著跟在楊柳身后。
“以后你見著什么可以吃食,不拘是什么,但凡能存放住的都可以放進去,
餓了便看看里面什么能吃就吃,不必顧慮。”“好?!眱扇穗x開山洞后不久就分開了,
吳瑜要繼續(xù)去山里挖草藥,楊柳則打算再去拾些野果,屋里也是要備些的。此后,
兩人時常趁著天不亮就先后進山搜羅可以吃的,不拘是什么,只要能吃能放,
都一股腦的往山洞搬,很快山洞里的東西便已夠兩人吃整個冬天不止了。
第四章轉(zhuǎn)眼到了八月底,已是整整一個半月沒落過一滴雨,田地里也裂開了道道口子。
楊柳和吳瑜起初還堅持每天挑水去地里澆菜,可剛澆透的泥土轉(zhuǎn)眼就被曬干,
實在沒有什么效果。后來就連后山下的河都漸漸見了底,全村也只剩下幾口深井還能打出水,
每天大家都拿著木桶去井邊打水,甚至張氏都提了水桶和楊柳們一起去打水。
干旱像瘟疫般蔓延著,村里人眼睛都熬紅了。聽吳瑜說城里情況也一樣,糧價天天往上漲。
眼瞅著就算現(xiàn)在下雨也救不回莊稼,村民們開始成群結(jié)隊往山上跑,就連山洞附近,
這幾天也時不時晃蕩著找吃食的人影。楊柳和吳瑜見大家都往山上跑,
索性跟著大伙兒背著竹簍進山。一來能光明正大囤點糧食堵張氏的嘴,
二來正好時時去山洞那邊看看,避免有人發(fā)現(xiàn)洞里的秘密。好在洞口僅容得下小孩,
成年人體型太大,根本進不去,村民們頂多在周邊撿些野果,
誰也不會注意巖縫里還藏著玄機?!傲绢^,柳丫頭……”吳大娘喘著粗氣從山道上追上來。
楊柳見狀趕緊迎了上去。吳大娘站定后,先是放下挎著的籃子,待抹了把臉上直淌的汗,
就繼續(xù)和楊柳一起往山里走去“唉,這天氣真是無常的很,春天那會兒時不時就下雨,
還以為今年是個豐收年,不曾想那會兒竟是把今年的雨都下完了。
”“你吳叔昨天去城里給你大柱哥送點干貨,老天爺誒,城里的糧價都快高上天了,
你大柱哥在城里就快連糙米都買不起了,過些日子估摸著要帶著他媳婦回村里了,
糧鋪掌柜說倉庫都要見底了......唉,
說不定哪天就斷了糧……”楊柳聽著吳大娘在旁邊絮絮叨叨的說著,
看著透過干枯樹葉的斑駁光影,心頭直發(fā)沉,如此下去,
不敢想到了冬天該是怎樣一番慘絕人寰的景象,只在心里默默祈禱著,早些下雨才好。
楊柳和吳大娘在山上轉(zhuǎn)了好大一圈,也只找著幾個野果,不好空手而歸,
兩人又到處拾掇了些柴火拖著。這半個月來,山上就差樹皮沒有被扒了,真到了那一天,
怕是連樹皮都得啃光了。兩人一路無話,進入村子后,楊柳本想送吳大娘回去,送送她,
吳大娘搖頭拒絕了,只讓楊柳早些回去,莫要再挨了張氏的打罵。“大娘,
近來反正都要去山上,便是找不到野果野菜,也拾些柴火吧,冬天就要到了。
”吳大娘愣了愣明白過來,便揮揮手拖著柴火回家去了?;氐郊?,張氏已經(jīng)熬好了米湯,
說是米湯,也不過一鍋水里飄著幾粒米和一些夏天曬的菜干。張氏見楊柳籃子里什么也沒有,
也知道現(xiàn)在山上已是什么也找不到了,卻還是大罵起來,仿佛這樣就能讓她心里好受一點。
西屋里傳來陣陣咳嗽聲,張氏隨即端著米湯去了西屋。近來半個月,天氣又熱又干,
吳青松整日整日待在屋子里,心情很是煩躁,稍一有力氣就可勁兒打人,現(xiàn)下不光打楊柳,
連張氏也挨了好幾次打,張氏也知道自己兒子無處發(fā)泄,便也由著他打,連帶著楊柳一起。
前段時間吳瑜給吳青松買的藥昨天便喝完了,上次吳瑜拿的藥貴了好幾十文,
張氏覺得吳瑜貪了錢,又是好一頓打。昨天張氏頂著烈日親自去了城里拿藥,
不曾想現(xiàn)在城里的藥已是貴了百多文,張氏只得咬牙買了兩副。想來喝完這兩包藥,
就要斷藥了,吳青松那樣的身體竟也熬了這么久。楊柳已經(jīng)有十來天沒有去過山洞了,
如今滿山都是找吃食的人,楊柳擔心被人撞見,便一直沒敢進去,照現(xiàn)下這個情況,
短時間怕也是去不了了。天還沒亮透,柴房就傳來響動,楊柳立即爬起來麻利的收拾好地鋪,
確認吳青松還在熟睡,拎起背簍就溜出了門。疾步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吳瑜。山路拐角處,
聽見動靜的吳瑜背著藥簍的身影等在路邊?!靶 ㈣ぁ睏盍囝^打了個結(jié)。
之前楊柳一直都叫的吳瑜小叔,還是后面兩人在山洞時吳瑜讓她叫阿瑜便好,
因兩人說話的時間實在太少,楊柳現(xiàn)在偶爾還是會叫成小叔?!斑呑哌呎f。
”吳瑜邊把柴刀別在腰間邊往山里走去。“前兩天我從深山里出來已是半夜,
見山洞周圍沒人便摸黑進去看了看,順便把之前存的草藥給拿出來,洞里東西都穩(wěn)妥,
我也都翻撿過了。”耳邊吳瑜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了過來,楊柳心里頓時安心了?!澳潜愫?,
你也多注意點,山里總不是那么安全的,不要走太遠。
”“近來我在深山溝里都看見村里人了,想來是因為周圍已經(jīng)找不著什么了,
大家都往深山里去,互相都還有個照應,你不必擔心?!贝謇锶硕加X得吳瑜是克星,
輕易是不會與他一路的,楊柳知道吳瑜是在寬慰自己,現(xiàn)下實在沒有辦法,
也只能多囑咐幾句。進入山里后,
吳瑜給楊柳交代一番便繼續(xù)往深山里去了——如今村周圍早被扒光了,
只有陡峭山溝里還能找到些藥材果子。楊柳站在原地看著前面瘦小的人步步堅定的朝前走著,
不再多想放下背簍開始拾柴火。不一會兒山道上就陸續(xù)冒出了些人影。
現(xiàn)下還不知這雨什么時候下下來,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今年冬天必定難熬。
現(xiàn)在離入冬還有一段時間,楊柳想抓緊時間多拾些柴火,到了冬天也不至于什么都沒有。
就這樣一直忙碌著到了九月底,這場遲到的秋雨才落下。
村里人雖然知道這雨已是挽救不了什么,卻還是踩著泥漿搶種菜苗。
女人們背著竹簍滿山撿松果。楊柳和吳瑜背回家的枯枝在院里堆成小山。
楊柳和吳瑜也不敢耽擱,白天翻地撒種,傍晚就著暮色拾柴。眼看著冬天就要來了,
村里男人種地的時候女人就去山上拾柴找吃的,
忙完地里的活再去山里和女人孩子們一起拾柴,只想著多做些準備這樣冬天能好過些。
楊柳家只有楊柳和吳瑜兩人干活,夏天張氏還能罵罵咧咧的搭把手,自下雨以來,
張氏膝蓋痛的下地都困難,人也虛弱的不成樣子,
卻每天還是咬牙強忍著痛起來給吳青松弄些吃食。吳青松自斷了藥身體一直不大好,
眼見著一天比一天枯瘦,每天都昏昏沉沉的,看著像是要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下雨后,
楊柳擔心山洞里的東西,和吳瑜一起趁天不亮時去看了看,洞里有條暗河,
怕下雨水會漲起來,便把東西都移到更高處的石臺去了,
等確定沒問題后兩人就不再進去山洞了,只上山拾柴時偶爾過來山洞口看看。
等柴火漸漸塞滿柴房,院里柴垛也堆得比人還高時,北風裹著雪粒子撲來了。
楊柳站在檐下望著晾干的菜干,聽著西屋時斷時續(xù)的咳嗽聲,
又想起地里那些好不容易冒頭的蘿卜白菜——前些日子剛裹了層干草防凍,
也不知能不能捱過這個冬天。第五章自打頭場雪落下,糧價就翻著跟頭往上漲。
吳家的地除了后山下的那不到兩畝的地,其余都租了出去,偏趕上今年大旱,
莊稼稈子都沒長過膝蓋。租戶扛著曬干的蘑菇筍干來抵租那天,雪迷得人睜不開眼。
張氏扯著嗓子罵了半日,可看著那群縮在門廊下、黑瘦得跟枯樹杈似的租戶,
最后也只收了部分干貨就擺擺手讓他們帶著余下的干貨回家去——任誰都看得出,
他們連最后半塊饃都掏不出來了。積雪沒過腳踝的清晨,楊柳正握著竹掃把清理院子,
柴棚那邊傳來吳瑜劈柴的悶響。掃帚刮過青磚的沙沙聲里,突然混進急促的拍門聲。
“翠英妹子!快開門吶!翠英妹子!”楊柳打開門見是裹著藍布頭巾的劉嬸子,
忙將人往屋里讓。劉嬸子卻顧不得拍打滿身的雪粒子,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正屋。
張氏正蜷在炕頭揉膝蓋,聽見動靜剛要起身?!澳氵@膝蓋怎地又……你先別動彈了!
”劉嬸子喘著粗氣,“長順爹沒了!昨兒夜里走的,
今早發(fā)現(xiàn)時人都硬了......“她抹了把凍紅的臉,“村長讓各家出人幫著辦后事,
雪天路滑......“邊說著劉嬸子邊抹著臉上的淚?!澳铮胰グ伞!薄皻G,
那就柳丫頭去吧,翠英你好好在家歇著,顧好自己啊……”張氏點點頭,
無言的看著劉嬸子邁著大步去通知村里其他人,耳邊傳來西屋斷續(xù)的咳嗽聲。
她忽然抓緊被褥,指甲幾乎要掐進粗布里。等劉嬸子的腳步聲遠了,
她抖著手摸出枕頭下的佛珠,
嘴里不住念叨:“菩薩保佑我兒平平安安......“誰料這場喪事竟像開了頭,
接下來半個月村里接連走了好些老人,這段時間就連吳瑜也在外奔波幫忙,一刻也不得閑。
今天久違的出了太陽,楊柳在廚房里正做著飯,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
楊柳剛把夏天曬的菜干切碎和番薯一起放進鍋里,就聽見灶房門被打開的聲音,望過去,
只見吳瑜裹著滿身寒氣走了進來,蓑衣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雪籽。“城外流民愈發(fā)的多了。
”他跺著腳往灶前湊?!氨边呍缜昂档玫囟剂殉升敋?,入冬偏又連下暴雪,
那些流民為求條生路就都往南邊來了,官差在城根底下支了粥棚,可咱們縣城哪還有余糧,
怕是越到后面……”吳瑜邊拂去蓑衣上的點點細雪,邊低聲朝楊柳說著。楊柳沒應聲,
把燒火棍往他手里一塞。鍋里翻騰的熱氣里混著藥味,
她盯著咕嘟冒泡的菜湯想:這家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兩個病人了,可不能再多一個了。
端著湯碗推開正房門時,霉味混著炭火氣嗆得人嗓子發(fā)癢。
楊柳把碗擱在張氏床邊的小桌上:“娘,外頭日頭好,窗子開條縫吧?
”“你要害死青松是不是!?。 睆埵舷癖徊攘宋舶偷呢埶频膹椘饋?,
散亂的白發(fā)在昏暗里晃成一道虛影,“等我能下地,
非撕爛你這黑心肝的......”張氏邊叫罵著邊從床上坐起來。
只話還沒說完自己先哽住了??唤莻鱽砀O窸窣窣的響動,
張氏慌忙扭頭——吳青松裹著家里唯一的厚棉被縮在陰影里,蠟黃的臉陷在枕頭里,
倒像是被褥堆里長出個人形。張氏見吳青松只皺了皺眉不見醒來,剛安下心眼淚卻流了下來。
前日西屋窗紙叫風撕了個窟窿,就這么挪個屋的功夫,他燒得渾身滾燙。
楊柳至今記得張氏當時攥著銅盆沿的手,白得能看見底下青紫色的筋。
許是想起了幾年前吳大壯死了的那個冬天,也是那個冬天,
吳青松雖熬了過來身體狀況卻直線下降,時時要人照料,湯藥不斷,
也因此張氏才把地給租了出去,只留下不到兩畝的地種些菜。張氏當天便不顧漫天大雪,
定要吳瑜去城里把大夫帶回來。那日吳瑜踩著齊膝深的雪進城請大夫,回來時天早黑透了。
吳青松已經(jīng)燒的開始說胡話了。老郎中給吳青松號了脈就嘆了口氣,
說這藥灌下去能發(fā)汗就有救,要是不成......話尾隨著白氣飄散在炭盆上。
大夫話雖沒說完,但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張氏聽完大夫的話便捂嘴哭了起來。
等大夫把藥開好,吳瑜又把大夫送回了城里,估計是雪太大,吳瑜今天才回來。
而吳青松吃了藥后就慢慢退了燒,張氏以為沒事了卻不想沒過一會兒又燒了起來,
張氏趕忙和楊柳一起用酒給他擦身體。一連折騰了一晚,直到晨光透進紙窗,
吳青松額頭總算只剩些微燙手,張氏這才敢躺在屋里的簡易木板床上打個盹。
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天,這天早上,吳青松竟支著胳膊慢慢坐了起來,
喉嚨里擠出沙啞的“餓”字。張氏驚得連鞋都穿反了,也來不及等楊柳回來了,
趕忙拖著沉重的身體沖進灶房翻出珍藏的米袋。這米還是之前買的,一直舍不得吃,
只最近吳青松病的嚴重,她才拿出來偶爾捻一小撮熬成米湯給吳青松喝。
灶膛里的火苗剛竄起來,院門口就傳來積雪被踩實的咯吱聲。
張氏剛好把熬好的米湯端著進門,正要掩上門,
吳青松已是透過門縫看到了楊柳和吳瑜前后腳踏進家門的身影。
憤怒似雪崩般涌上心頭:“楊柳!小賤蹄子你給我滾進來!
“吳青松突然爆出駭人的嘶吼驚得張氏手腕一抖,米湯潑在虎口燙出了紅印。
正拍打蓑衣上雪粒的楊柳渾身一顫,抬腳就要往主屋去。吳瑜剛要伸手攔,
抬眼正撞上吳青松從門縫里射來的陰毒目光,只得攥著拳頭鉆進了柴房。
楊柳前腳剛跨過門檻,床榻上的人突然青筋暴起要往下?lián)?,張氏慌忙放下碗去按?/p>
并連聲叫了楊柳去幫著攙扶。楊柳剛上前,吳青松掙扎的更厲害了,混亂間“啪”一聲脆響,
楊柳左臉重重磕在床角上,一張臉頃刻腫得發(fā)亮。這一巴掌吳青松用盡了全力,
打完就卸了力倚靠在張氏身上。張氏被這一巴掌嚇蒙了,不知道兒子這又是怎么了,
便輕拍著吳青松的背勸慰著他。吳青松在張氏懷里緩了緩,見楊柳一直保持著被打的姿勢,
心中火氣更大?!霸趺矗啃奶摿藛??
我還沒死呢......”吳青松喘著粗氣揪住張氏衣襟,
明白過來的張氏急得直抹淚:“大郎,
他們真是去菜地鋪干草......”話沒說完就被掐著脖子推開“既如此,
你便也滾去跟那小畜生過去!”張氏哭嚎著撲回床邊,緊緊抱著吳青松不放手?!拔业男母危?/p>
你說這話是要……要氣死娘嗎?啊?”“自你爹死后,我看著你時時便只能躺床上,
我恨不得殺了他才好,
能說出這樣剜我心窩子的話來啊……啊……”吳青松想抬手抱住他卻不知為什么又放了下去。
“那你去打死她吧,我活不成了,便讓她跟著在黃泉路上照顧我吧!”張氏一愣,
突然像是下了某種決心,轉(zhuǎn)身朝著楊柳疾步走去,
順手抄起旁邊的拐杖就往楊柳身上招呼過去。吳青松躺靠在床邊,
看著眼前的一幕竟笑出了聲來。張氏見兒子笑了打的更加用力。門突然被打開,
吳瑜站在門外,雙手緊緊攥著,一雙眼黑的嚇人。吳青松被屋外的風吹迷了眼,
等看到門口的人,氣的猛烈的咳了起來。
第一天我……我就知道你看不上我這病秧子……轉(zhuǎn)頭就去跟那……那小畜生笑的花枝招展的。
”邊說著,吳青松抄起桌上的粥碗用力朝楊柳扔了過去。吳瑜見狀,
猛的推開攔在自己前面的張氏朝楊柳那邊跑去。卻還是慢了一步,
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粥剛好砸在躲避不及的楊柳額頭上,瓷片頓時在楊柳額角炸開,
血珠子混著米湯流了下來。
“哈哈哈哈……咳咳……哈哈哈……給我陪葬吧賤人……”吳青松邊說邊大笑起來。
吳瑜顧不上其他趕忙給楊柳擦臉上的米湯。張氏見狀,哭喊著爬起來舉著拐棍竟要再打,
卻聽身后“咚“的一聲悶響——吳青松瞪著眼栽下了床,打在床上的手還深深摳著床褥。
張氏突然怪叫一聲撞開兩人,抱著吳青松的尸體又哭又喊,直到力竭昏死過去。
吳瑜擦過楊柳的額頭,走到床邊蹲下,試了試鼻息,沉默著將那雙充血的眼睛合上。
楊柳冷眼看著眼前混亂的場面,心頭是前所未有的暢快,這寒冬也終是要過去了。
吳瑜把張氏搬去了那張拿凳子拼的簡易木床上后就讓楊柳跟著去灶房先清洗一下傷口。
楊柳點頭跟著吳瑜去廚房,跨出房門時,楊柳頓了頓,隨即便毫不猶豫的出去了。廚房里,
吳瑜小心的擦拭著額上的傷口,待一切收拾完畢,兩人又用干青瓜片燒了點湯喝了。
等正屋里傳來張氏的嗚咽聲時,兩人對視了一眼后即抬腳去了正屋。第六章張氏再睜開眼時,
窗縫里漏進來的雪光刺得眼珠生疼。她想抬手遮光,卻發(fā)現(xiàn)胳膊像灌了鉛似的沉在褥子上。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這才驚覺半邊身子全麻了。眼珠拼命往右轉(zhuǎn),
正看見吳青松青灰色的臉對著房梁。楊柳們進來時,
正好看見動彈不得的張氏掙扎著要往吳青松那邊去,喉嚨的“嗬嗬”聲也更加急促。
楊柳看著張氏,突然想起以前母親還在時帶著她在村里的石頭磨下等著磨糧,
村里一個阿婆在和別人爭吵時突然也這樣了,說不了話,動不了,直挺挺的躺在地上,
把還不到五歲的楊柳頓時嚇哭了?!澳铮覀円ゴ彘L家報喪了,
大郎還是早些入土為安的好?!睆埵下犚娺@話,只一味的的瞪著楊柳和吳瑜,
仿佛要把兩人千刀萬剮才能解恨。等吳瑜去村長家報喪時,大家聽聞后像是早已料到如此,
只嘆嘆氣就收拾著來幫忙了。以前家里有人去了還得辦席招待來吊唁的人,現(xiàn)在這時節(jié),
只來了幾個大小伙幫忙,且大家肚里都空落落的,天又冷的厲害,
只能找個好地方挖了坑把人草草埋進去。等村長來到家里,雖路上聽吳瑜說了張氏的情況,
等看見還是吃了一驚,本還想著至少還能交流,
把埋吳青松的地方給確定了也好抓緊時間動土,卻不想張氏除了眼珠能動,
便是搖頭點頭都不行。最后還是村長拍板決定就埋在后山腳下吳大壯的墳旁?!澳?,
村長說后山凍土硬得像石頭,估摸著今天才能挖好?!睏盍媚旧讛囍藴?,
“只能等開春化凍了再給青松哥立碑了。”張氏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
歪斜的嘴角淌下喝不進去的菜湯。等到了杜青松下葬那天,
張氏躺在床上聽著他們抬著吳青松遠去,只能嗚咽掙扎著流淚。
村里和張氏交好的也趁著日頭好來看了張氏,大家都餓的面黃肌瘦的,雖不想承認,
卻也知道,如今這光景見一面就少一面,只當來道道別了。吳大娘也來了,
看著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張氏紅了眼眶。簡單和張氏說了幾句,轉(zhuǎn)頭把楊柳拉到灶臺邊,
壓低聲音:“柳丫頭,翠英她估計也……現(xiàn)下這世道,外面不定多亂,
你安心在這住著……”話還沒說完就被外頭劈柴聲打斷。吳瑜抱柴火進來時,
吳大娘也不再多說,臨走前又往灶頭留了半塊凍硬的雜面餅。
大柱哥前幾天也帶著媳婦孩子回來投奔父母了,村里還能去山里刨刨,
城里沒點積蓄就只能喝西北風了?!澳阋撸俊薄白??走去哪兒?現(xiàn)在干旱連著暴雪,
也不知楊家溝是個什么情況,說不定……況且你是知道我家情況的,
我現(xiàn)在回去不過是再被賣一次罷了,還不如就在這做個寡婦的好。阿瑜,你……要趕我走嗎?
”聽見這話,吳瑜趕忙走近“不……不……我不是……我……你別走好嗎?
我以后會好好賺錢,也不讓人欺負你,你……別走……”看著平時少年老成的慌張成這樣,
楊柳忍不住笑了出來?!安蛔撸蕉蠢锓胖目墒俏业娜糠e蓄?我走了豈不是都便宜了你?
”聽楊柳這般說笑著,吳瑜松了口氣,臉色又回到了以前的面無表情,
只微微上揚的嘴角顯示著他現(xiàn)在不是那么平靜的內(nèi)心?!罢f起來我們也好久沒有上去了,
等后面有機會還是要去看看的,家里的吃食也快要見底了……”吳瑜點點頭,
從懷里拿出本書坐到灶邊看著。楊柳正低頭仔細鋪著草褥子。自吳青松死后,
楊柳就在灶房打了地鋪,一來西屋窗戶還沒修好冷的厲害,且那屋里還留有吳青松的氣息,
楊柳實在不喜歡也不想再忍受,二來灶房暖和,夜晚也好受些,現(xiàn)在張氏癱著,
也不必再顧及她的臉色,只隨心所欲就好。沒了那終日不斷的咳嗽聲、叫罵聲,
屋子里真的太安靜了,安靜的竟讓楊柳感到有些不適應。土灶里火星子噼啪爆響,
混著雪粒密集敲打窗紙的簌簌聲。楊柳一邊劃撥著灶里的柴火,
一邊不時朝正捧著書讀的吳瑜瞟去。吳瑜遲疑著開口:“我教你讀書吧,
你......讀過什么書?”“?。坎贿^《三字經(jīng)》《千字文》罷了,
就這還是我娘以識字的丫頭可以賣個好價錢求了他許久他才勉強應了的。
”她垂眸撥弄炭火里半焦的栗子,火星映得睫毛微微顫動,“后來我爹為了能多換兩吊錢,
又臨時教我讀了《女誡》《內(nèi)訓》什么的……”陣陣寒風擠過門縫吹了進來,
吹散了了她最后幾個字音。吳瑜膝頭那本翻毛的書被攥得簌簌作響,
書脊上的硬棱硌得掌心生疼:“那些混賬話只當多認幾個字便是,千萬別往心里去。
”楊柳詫異地轉(zhuǎn)過頭:“你竟也讀過《女誡》《內(nèi)訓》?”見她驚得瞪圓了眼睛,
少年扯出個苦笑:“別說《女誡》《內(nèi)訓》了,就是佛經(jīng)道藏,
但凡帶字的紙片我都囫圇吞棗過。那些訓誡女子的勞什子,
橫豎不過是教人怎么當提線木偶的把戲。
”“真好啊......你剛剛說......”少女眼底躍動的火光刺痛了吳瑜。“嗯!
我教你讀書吧!我在山洞還藏著幾本書,等雪停了就去取。都是書店里讀書人抄寫的手抄本,
雖已有些時日,但我是好好珍藏的……”“阿瑜,你真好!只盼著這雪趕緊停才好啊。
”楊柳的聲音像春溪撞上暖石,輕快地漾滿整間屋子少女驟然明亮的眉眼讓吳瑜心口發(fā)沉。
村里人總說他克死了親爹,說吳青松常年臥病在床也是被他克的,如今連幫忙辦喪事,
鄉(xiāng)親們都像躲瘟神似的繞著他走......炭火爆出個火星子,
驚得他猛然攥緊拳頭——若是哪天她也......“阿瑜......阿瑜!”“嗯?
你說什么?”“想什么呢這般入神?”楊柳往土灶里添了點柴火,“咱們得盤算,
若明年還是旱年該種些耐旱的莊稼才好......”吳瑜含糊應著可以種蕎麥,
目光卻黏在少女被火光鍍上金邊的側(cè)臉上。聽著她絮絮說著來年的打算,
他悄悄攥住袖口磨破的補丁“再等等,若哪天她真要走,我……便不再留她,給她塞些銀錢,
讓她走得遠遠的,離了那賭鬼爹越遠越好?!贝凹埍谎┝W哟虻蒙成匙黜懀?/p>
隔壁傳來隱約的說笑聲。張氏裹著厚棉被縮在床角,明明炭火燒得通紅,
她卻覺得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她想放聲嘶吼,喉嚨里卻只溢出幾聲貓崽似的嗚咽。
“青松......娘對不住你啊......”枯槁的手指死死摳住被面,
等等......娘這就來......”第七章張氏最終還是在吳青松頭七那天晚上走了,
枯槁的手死死攥著吳青松的舊衣,指甲縫里全是舊棉絮,蠟黃的臉上凝著詭異的笑,
倒像是終于能追上丈夫兒子的解脫神情。吳瑜踩著積雪再次叩響村長家門時,
老村長正在院里劈柴。聽聞吳瑜的話,本想迎他進來的動作又頓住了,
無聲的往院里退了半步:“天冷,早些準備吧。”吳瑜只當沒看見村長的動作,
打了聲招呼便先回去準備了。新墳挨著吳青松的土包,和自己的丈夫兒子在一起,
她應該也是滿意的。楊柳蹲在雪地里擺好瓦罐,里頭飄著三五粒黃米,
混著爛菜葉的湯水只這么會兒有了些許冰碴子。后山腳歇晌的漢子們裹著衣服瑟瑟發(fā)抖,
有個年輕的后生正把最后半塊餅往懷里藏——那是要帶回去給月子里的媳婦墊肚子的。
北風卷著雪沫子直往衣領里鉆,楊柳搓著開裂的手指想,這冬天可真冷啊。等把張氏安葬了,
兩人把家里徹徹底底打掃了一番。收拾張氏屋子時,從她的木板床縫里掉出個灰布包。
兩粒碎銀沾著霉斑滾出來,在炕席上叮當作響。
楊柳盯著其中一塊缺了角的銀子發(fā)呆——上月請郎中給吳青松抓藥,
張氏抖著手解開這個布包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想來這二兩碎銀便是張氏剩下的全部積蓄了。
張氏和吳青松下葬時,楊柳把他們僅有的一兩件夾襖全給套上了,沒有棺材,
只給他們裹了生前蓋著的被子,再捆兩匝草席。黃土蓋上去時,
楊柳突然想起以前村里老人常常念叨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倒真是應了景。晚上,
收拾了一天的兩人圍坐在土灶邊烤番薯,土灶里火星子噼啪作響,映得兩人臉上忽明忽暗。
楊柳把烤得焦黑的番薯在手里顛來倒去,忽然盯著吳瑜沾了炭灰的鼻尖,噗嗤笑出聲來。
吳瑜愣愣地抬頭,正瞧見她亂蓬蓬的鬢角不知何時插了根稻草,隨著笑聲一顫一顫的,
吳瑜跟著也笑了起來。窗外北風打著旋兒,卻卷不走滿屋的笑聲,
那些歡快的音浪撞開茅草屋頂,驚得檐下冰溜子簌簌掉落,
和著笑聲在雪地里滾出老遠……雪一連下了好幾日才停下,積到小腿肚的雪開始發(fā)硬。
楊柳用草繩把褲腳扎緊,和吳瑜背著背簍出門時,
背簍里三根香燭用油紙裹著——是張氏生前給吳大壯備下的,
如今倒正好用上路過吳大娘家時,婆媳倆正清掃著院兒里的積雪,
吳大柱父子倆在旁邊劈著柴?!鞍蚜绢^!這風刮得人臉皮都要裂了,你倆是要去哪兒?
”“大娘,今兒是娘頭七?!睏盍逯_上沾的雪坨子,說話時呵出的白氣糊在睫毛上,
“我們?nèi)炃盁齻€香,順道撿些柴火。”“這般冷的天,你們連身像樣的冬衣都沒有,
這可怎么行,早些回去吧,柴我們家……”眼見旁邊她兒媳扯著婆婆衣角,
楊柳急忙打斷她“沒事的大娘,我們很快便回去了,您和大叔多注意身體。”說罷,
不等吳大娘再說些什么,兩人便徑直離開了。來到山腳下,兩人先給三座土包各插了香,
青煙剛冒頭就被風吹散了。山上積雪很深,兩人深一腳淺一腳的來到被積雪糊住了洞口,
先是看看周圍,見沒什么問題,兩人才蹲在地上刨洞口的雪,好容易才進了山洞,
洞里一切如常,只地面也鋪了薄薄一層細雪,應是從哪兒飄進來的。楊柳先是拿出剩下的香,
點著了后分別插在石臺和旁邊的木牌前,再跪下朝石臺處拜了拜。
吳瑜跟著也規(guī)規(guī)矩矩作了揖。然后兩人快速收拾著,撿了些吃食和要緊東西,
再翻撿一下剩下的東西便出了洞。兩人還是捧了積雪往洞口糊,冰碴子鉆進袖口激得直打顫。
往大路走去的路上,吳瑜折了根松枝倒退著掃平腳印,等走到山腰回望,
只剩歪脖子老槐樹上掛的冰溜子,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背簍里支棱的柴火刮蹭著村道旁的籬笆,正撞見村長帶著兩個兒子在院門口鏟雪。
大兒子盯著他們背簍里冒尖的柴火,喉結(jié)上下滾了滾。村長媳婦把破棉襖裹得更緊些,
拉著流鼻涕的小孫子扭頭進了屋。到家卸了柴火,露出從洞里帶出來的東西。
楊柳摸著鼓囊囊的布袋,突然想起在張氏床板上翻出的兩粒碎銀——夠他們撐到開春了。
灶上煨著的番薯還燙手,吳瑜已扛著竹梯上了房頂。
楊柳仰頭看他露腳趾的布鞋在屋檐邊晃蕩,積雪簌簌落進后頸。北風裹著遠處野狗的哀嚎,
混著“咯吱咯吱”的掃雪聲往骨頭縫里鉆。臘月的寒風成日拍打窗紙,
兩人裹著僅有的破舊棉衣縮在灶臺邊看書。村里雖陸續(xù)有人離世,卻再沒人來敲他們的木門。
倒是省了事,兩人整日就著腌菜喝干菜湯,灶膛里煨著烤番薯的香氣能暖和一整天。
臘月廿八晌午,兩人正吃著飯飯,隔壁突然炸開摔碗的脆響。
吳荷花尖利的哭嚎刺穿土墻“我才十六!那老畜牲都能當我爺爺了!
”她爹掄起扁擔砸得咣當響“黃員外肯出十兩銀子,都夠給你弟抓好幾副藥了!
”荷花娘低泣的聲音也時隱時現(xiàn)“好荷花,你弟弟再不吃藥就要不行了……乖女,
求你救救他吧……”“以前在城里我見過那黃員外”吳瑜往灶膛添了把枯枝,
“肚皮鼓得像懷胎十月,臉上的油都夠炒三盤菜了?!本瓦@么到了傍晚,
隔壁什么時候安靜下來的楊柳不知道,至突然轎夫的吆喝聲刺破暮色。
楊柳透過門縫望見那抹粉色,
入夏時她一身嫩綠色衣裙倚靠在表姐身上說笑的嬌俏模樣——她還是穿嫩綠色的衣裙最好看。
臘月三十這天,村東頭老槐樹上的烏鴉叫得格外瘆人。楊柳掃完最后一片雪,
望著冷鍋似的村子發(fā)怔——楊柳是去年臘月里嫁過來的,雖說是沖喜,
但張氏還是大辦了一場,吳家院里飄著燉肉的香氣,張氏還特意請了吹打班子,
記得那日她頂著紅蓋頭坐在炕沿,聽著外頭漢子們圍著火盆搓手說收成,
婆姨們挨著灶臺比劃誰家姑娘繡活好,七八個孩童扒著窗欞討喜糖,把窗紙捅出好幾個窟窿。
就連她這個被買來沖喜的新娘子,都被熱鬧勁兒哄得生出幾分盼頭。而現(xiàn)在不過短短一年,
很多人都已去了黃泉再不得相見,當真是世事無常。灶臺上煨著的蓮子粥“咕嘟”冒泡,
楊柳拿木勺攪了攪——白米是之前張氏剩下的一小袋,
蓮子還是夏天在野塘摘了放山洞里去的。吳瑜正蹲在門檻剝核桃、栗子,
碎殼落進火盆里噼啪響。吳瑜把剝好的核桃、栗子堆在小盤里,也算是添了一個菜。
兩菜一湯擺上桌時,日頭才剛偏西。筍干炒得油亮,
菜干湯里沉著兩片臘肉——只巴掌大的臘肉是前日從山洞翻出來的,硬得像木頭。
這兩菜一湯和去年除夕張氏準備的飯菜相比雖稍顯寒酸,
但卻是兩人近幾年吃的最好的一頓了。去年張氏雖準備的豐盛,
楊柳和吳瑜卻沒吃著一星半點。當時剛嫁進來的楊柳因不清楚吳家情況,
見吳瑜風塵仆仆從外面回來,剛笑著遞了塊帕子,就聽見里屋藥碗摔碎的脆響。
吳青松赤著腳沖出來,枯樹杈似的手掌帶著藥味扇在她臉上,后槽牙當時就松了,
等張氏知道了,對兩人又是好一頓打罵,此后兩人不說吃飽飯了,便是吃飯都是奢望,
更別說除夕那般的好東西更是輪不到兩人。吃過飯,兩人照例來到院子里。
地面早已鋪上了薄薄一層雪,他們像往常那樣并排蹲下,
用樹枝在雪地上劃出深淺不一的筆畫。這些日子以來,每天的練字時光已然成為必修課,
待整片雪地寫滿墨痕般的印記,便回屋烤烤火,等新雪重新鋪滿小院,
便又是一張嶄新的宣紙。雪地上的最后一捺尚未收鋒,暮色已漫過籬笆。吃過晚飯后,
楊柳坐在小凳上扎鞋,棉花是從張氏屋里翻出來的破爛棉衣里拾掇出來的,
和著些碎布勉強能做兩雙棉鞋。忽然,院墻外傳來錯落的枯枝斷裂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楊柳忙把東西收好,正準備起身,吳瑜手拿柴刀悄聲走了進來。
“不像是村里人”吳瑜壓低的聲音像繃緊的弓弦。寒風裹著雪粒在院墻外呼嘯,
枯枝斷裂聲愈發(fā)清晰。吳瑜緊緊攥住柴刀,側(cè)身將楊柳擋在身后,低聲道:“進屋鎖門,
別出來!”楊柳卻搖搖頭,快步?jīng)_到灶臺邊抄起豁了口的菜刀,
轉(zhuǎn)身與他并肩而立:“我們一起!”院門被撞擊的悶響驟然炸開,
腐朽的木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三個餓得只剩皮包骨的流民撞進來,
渾身裹著腥臭的破布。領頭的刀疤臉舉著生銹的鐮刀,
臟腳踩得積雪咯吱響:“快把糧食交出來!”后面兩個立刻撲向柴火棚,
枯樹枝似的手瘋狂扒拉柴堆——村里人冬天常把糧食藏在這兒。刀疤臉揮著鐮刀朝吳瑜砍去。
吳瑜舉刀格擋的瞬間,楊柳立即閃到榆樹下,抄起傍晚剛倒的草木灰大喊:“閉眼!
”吳瑜立刻閉緊眼睛,刀疤臉卻被灰迷得睜不開眼?!?.....小蹄子找死!
”刀疤臉瞇著眼亂抓,吳瑜趁機在他胳膊劃出道血口。另外兩人見狀抄起木棍沖過來,
楊柳退到井邊猛的牽起栓著繩子的水桶,把迎面追來的兩個流民摔了個狗吃屎,
她抓起手臂粗的木棍狠狠抽了兩人好幾下,那邊吳瑜已經(jīng)把刀疤臉捆了起來,
拿了繩子正朝楊柳走來。兩人一起把兩個流民手腳反綁,又拿破布塞住嘴,全拖進柴房關(guān)著。
冷風卷著血腥味掠過院子,遠處傳來別家的哭喊聲。楊柳靠在榆樹下發(fā)抖,
菜刀“當啷”掉在雪里。吳瑜扶她到灶房坐下,順手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火光映著少女蒼白的臉,記憶里那個笑盈盈遞給自己手帕的姑娘,如今卻能在刀口前不眨眼。
灶膛里的火星蹦了出來,在他胸腔里燃起滾燙的酸脹,不敢再看,
他扭頭便沖到院里收拾殘局。緩過勁的楊柳來到外面和吳瑜一起收拾著四處散落的柴火,
彎腰拾起榆樹下的菜刀時,忽然輕笑:“該給他們喂點剩湯,餓死鬼變成冤魂更麻煩。
”柴房里傳來含糊的嗚咽,三個流民望著遞到嘴邊的豁口陶碗,渾濁的眼睛里泛起水光。
后半夜雪停了,月光照著滿地腳印。吳瑜蹲在灶邊烤栗子,
“等開春......”楊柳忽然轉(zhuǎn)頭,火光照得她眼睛發(fā)亮:“在柴棚下挖個地窖吧?
”“好,既要挖就挖得深點”吳瑜把剝好的栗子推過去。寒風裹著零星的鞭炮聲,
不知誰家孩子在哭。楊柳將菜刀重新磨得雪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針線筐“棉襖脫下來,
袖口棉花都漏光了。”吳瑜僵著身子任她拆著補丁,少女發(fā)頂?shù)脑斫窍慊熘鵁熁饸猓?/p>
讓他想起山洞里風干的仁丹草。怕再有流民闖入家里,兩人一夜未睡,守著土灶熬到天亮。
吳瑜頂著寒風去找村長,路上到處是哭嚎聲。村長家院里捆著幾個流民,
二兒子春生捂著受傷的胳膊守在一旁。吳瑜在門口停下?!按荷?,
這些人......”“我爹現(xiàn)在去各家查看了?!贝荷厣线丝?,
“等摸清楚了情況就一起押去縣城,只不要死在我們村就好……”“我家也捆著三個,
回頭麻煩您捎個信,我便押了那些流民過來一起去城里。
”春生瞪大眼睛:“你們……沒事吧?”見吳瑜點頭,
嘆氣道:“人沒事就好……”望著少年瘦小的背影,
春生嘀咕:“吳瑜家就他和那小雞兒似的寡嫂,也不知咋打過這些亡命之徒的?唉,
這鬼日子啥時候是個頭?。俊钡诎苏潞L裹著雪粒子抽打著吳瑜的臉,
他緊了緊肩上捆流民的草繩。二十多個流民被藤條串成一串,深一腳淺一腳在雪地里挪動。
春生舉著火把走在最前頭,火光映得雪地里的血點子格外刺眼——方才有個流民想逃,
被狗剩叔一棍子敲在腿彎,積雪里頓時洇開暗紅。“都給我老實點!進了城有粥喝,
總比在山里凍成冰棍強!”“城里要是有粥喝,我們還用得著跑你們那山卡卡里頭?
”刀疤臉恥笑嗤笑著說道。聽見這話,一行人都沉默了,只傳來幾聲嗚咽。
吳瑜摸向懷里新磨的柴刀。今早出門前,楊柳往他兜里塞了半塊摻麩皮的餅子,
當時她睫毛上凝著霜,說話時白氣一團團往外冒:“遇見流民別硬拼,只平安回來就好。
”“春生哥!”六子突然驚呼。吳瑜猛地回頭,見隊伍末尾有個干瘦婦人正往道旁林子里鉆,
懷里鼓鼓囊囊裹著東西。春生和吳瑜疾步追上去拽住藤條,那婦人突然轉(zhuǎn)身跪下,
破棉襖里掉出個青紫的嬰孩。
...”婦人額頭磕在冰碴上砰砰響“這娃已經(jīng)幾天沒吃奶了......”吳瑜僵在原地。
那孩子小臉泛著死灰,裹腳的破布滲出膿血,他鬼使神差摸出懷里的麩皮餅。
婦人搶過餅子就往孩子嘴里塞。春生一巴掌拍在吳瑜背上“你……這餅……!”吳瑜別開臉,
雪地上忽然綻開幾點鮮紅——那孩子竟把餅和血沫一起咳了出來。日頭爬到頭頂時,
城墻終于從雪霧里顯形。
可城門下烏泱泱擠著的人群讓眾人倒抽冷氣——粥棚的草棚塌了半邊,破鍋碎碗凍在冰里,
幾個蓬頭垢面的老漢正拿石頭砸冰舔。城門樓上“安平縣”三個大字缺了筆畫,
活像豁牙的老嫗?!肮俨罾蠣?!”春生掄起鼓槌往縣衙鳴冤鼓上砸,鼓面結(jié)著冰碴,
悶響像垂死者的嗚咽。足足半炷香功夫,角門才吱呀開了條縫?!盎匕??!遍T房縮在棉衣里,
“大牢早塞滿八回了,王大人半月前就去州府討賑災糧......”話音未落,
門縫里突然伸出只枯手,吳瑜眼疾手快扯開春生——是個只剩半截身子的流民在扒門框。
回程時雪下得更緊了。路過鐵匠鋪時,吳瑜望著窗臺上已經(jīng)生銹的鐮刀愣神。
鐵匠從門縫里露出半張臉“小哥進來看看吧,
我這兒還有好些趁手的家伙什......”話音未落,后院突然炸開一聲孩童的嚎哭,
鐵匠的動作比說話還快,
時漏出半句:“有糧也行......”吳瑜摸出貼身藏著的銀角子——是自己存了好久的。
進入店鋪,吳瑜一眼就相中了一柄三寸長的匕首,匕身十分簡單,
拿在手里簡單試用后吳瑜就買了下來,雖店家更想要糧食,
卻也知道吳瑜身上是拿不出什么糧食的,只能賣給了他。暮色四合時,
吳家小院的輪廓在紛飛的大雪中漸漸清晰。吳瑜剛要抬手拍門,
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楊柳站在門后,發(fā)梢沾著草屑,肩頭落滿雪粒,
顯然已經(jīng)在門邊守了好會兒了。“灶上煨著姜湯......”她話說到一半突然卡住。
吳瑜的蓑衣下擺結(jié)著暗紅的冰碴子,臉上斜著一道結(jié)了痂的抓痕,比她預想的情況還要糟糕。
“快進屋暖暖。”楊柳側(cè)身讓開道,順手拍掉他肩頭的積雪。
晚飯是稀薄的番薯粥配腌蘿卜干。吳瑜捧著豁口的陶碗,
絮絮說著白天的見聞“城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官府的粥棚早塌了......河里還漂著好些......”他頓了頓,
“咱們還能喝上熱湯,已經(jīng)是老天開眼了?!蔽堇锿蝗话察o下來,只剩柴火噼啪爆響。
灶膛的火光在兩人臉上跳動,映出同樣凹陷的臉頰。收拾完碗筷,兩人把干草鋪在灶臺旁。
因著昨晚的事,兩人打算晚上就暫時都睡在灶房里,——既暖和,遇事也好照應。
“這個給你?!眳氰膽牙锾统鰝€布包,層層解開后是柄三寸長的匕首。
楊柳接過冰涼的鐵器,借著火光細看:“哪來的?還是你用吧,柴刀不好時時帶在身上,
我還有菜刀呢!”吳瑜撩起袖子,露出綁在小臂的舊匕首,“我有這個,
是我五歲生辰那年我爹送給我的?!逼で誓サ糜凸獍l(fā)亮,可見是常年貼身帶著的。
楊柳聞言不再猶豫,接過匕首后,拿出用來扎鞋的碎布只輕輕一劃,碎布就成了兩截,
她眼睛倏地亮了:“好刀!”待小心擦拭后塞進衣襟,貼著心口放好。“阿瑜,多謝你。
”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少年亂糟糟的發(fā)頂,“便是親弟弟,也不過如此了?!眳氰ざ獍l(fā)燙,
低頭擺弄柴刀。灶火映得他脖頸通紅,也不知是熱的還是臊的?!皩α?!
我也有東西要送給你?!闭f罷楊柳從背后翻出個布包來。“前些天拆了件破襖,
攢出些棉花絮了兩雙鞋。”抖開包袱,鞋上針腳歪歪扭扭,鞋頭還翹著線頭。
吳瑜直勾勾盯著新鞋,喉嚨像被棉花堵住了。上次穿新鞋還是爹活著的時候,
那年趕廟會娘說“男娃費鞋,買大兩指,能穿的久些。”結(jié)果鞋大得掛不住腳,
害他在石階上磕得滿嘴血,那雙鞋確也穿了許久,被自己補滿了補丁,鞋底早磨穿了。
“快試試!”楊柳蹲下來要幫他脫鞋。吳瑜慌忙縮腳:“我、我自己來!
”破布鞋底早磨穿了,大腳趾從窟窿里鉆出來,凍得發(fā)紫。新鞋套上腳那刻,
暖意從腳底漫到心口。楊柳湊近了看:“可還合腳?”“正正好……”吳瑜嗓子發(fā)緊。
灶膛爆出個火星子,正好掩飾他泛紅的眼圈——爹走后,再沒有穿過新鞋了。
“那晚偷摸著量你鞋印,還怕做不好呢。
”“多謝......阿柳……”最后那兩個字輕得像雪落。乍一聽見這兩個字,
楊柳猛的抬頭看向吳瑜,見吳瑜正紅著眼眶撫著腳上的鞋,便也笑了一下不作他想,
一個稱呼而已?!暗乳_春扯了新布,我再給你做身新衣服……”“你也做!
”吳瑜突然打斷“新衣新鞋,咱們都要做!”兩人對視片刻,忽然笑作一團。
火光把影子投在土墻上,搖搖晃晃的,倒像真穿上了簇新的衣裳。日子在饑寒交迫中捱過。
村里每日都有人咽氣,起初是老人孩童,如今連壯年漢子都扛不住了。偶爾進山拾柴,
常能聽見哭聲,有時是東頭劉寡婦,有時是西邊趙瘸子。山洞的野果、菜干成了金貴物,
每次取用都得數(shù)著粒兒。這日背柴回來,透過虛掩著的院門看見水根媳婦坐在檐下哭,
只見她懷里抱著三歲小兒,孩子小臉青紫,裹腳的破布結(jié)著冰碴。
“昨兒還能喝口菜湯......”女人嗓子哭啞了,
“今早怎么推都不醒......”楊柳攥緊背簍繩,指甲掐進掌心。立春的寒風裹著細雪,
在吳家村灰蒙蒙的天際打著轉(zhuǎn)兒。楊柳蹲在院兒里,用樹枝在雪地上臨摹昨日新學的字,
筆鋒剛落到最后一捺,院門外突然傳來沙啞的呼喊:“阿柳!阿柳!快開門??!
”那聲音像銹刀刮過枯木,刺得她渾身一僵?!斑青辍币宦暎掷锏臉渲Ρ凰髷嗔?。
楊柳盯著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字,眼前突然閃過一些畫面——楊秀才喝得醉醺醺踹開門,
把娘和她堵在墻角拳打腳踢,硬是把娘打得吐血?,F(xiàn)在門外這喊聲和當年的罵聲混在一起,
凍得她手指頭都麻了。灶房的門吱呀開了條縫。吳瑜裹著破棉襖輕手輕腳走過來,
拍了拍發(fā)呆的楊柳:“先進屋。”“你……”楊柳猛地反攥住他的手腕,
指甲幾乎掐進皮肉:“不能開門!當年他為了八兩銀子把我賣給張氏,
如今定是又想拿我換錢......”話未說完,外頭突然響起劇烈的拍門聲,
腐朽的木門簌簌落著雪渣,仿佛隨時要散架。吳瑜輕輕拍了拍楊柳的背,抽出柴刀別在后腰,
轉(zhuǎn)身時瞥見楊柳仍發(fā)顫的肩頭,去年臘月流民闖院時,她握著菜刀的手都不曾抖過半分。
楊秀才扒著門縫往里瞅,渾濁的眼珠子直轉(zhuǎn)悠。自從聽說吳家都死絕了,
就剩下楊柳和那克星小叔子,他連夜從楊家溝摸過來。
這會兒看見開門的竟是個瘦巴巴的少年,立馬挺起佝僂的背:“我閨女呢?我來接她回家。
”“她病了。”吳瑜橫著柴刀擋在門口,刀面映出楊秀才凹陷的腮幫子。這賭鬼瘦得皮包骨,
破棉襖上結(jié)滿冰碴,活像披著人皮的骷髏架子?!安×??
”楊秀才突然扯著脖子朝院里喊:“阿柳!爹來接你回......”話還沒說完,
柴刀唰地劈到眼前。他嚇得往后一仰,撲通一聲摔在雪地里,后半句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吳瑜踏前半步,新靴踩碎薄冰:“再敢來,剁了你!”暮色漸沉時,
村東頭破廟里飄出腥臭的酒氣。楊秀才就著火堆啃著偷來的凍蘿卜,
盯著火堆直吐唾沫:“小兔崽子敢騙我!老子明明瞧見她就在院里”他抹了把油乎乎的嘴,
“這事還得從長計議。”第過了幾天,楊秀才悄悄聯(lián)系上了賭坊的王麻子?!皢?,
這不是楊大秀才嗎?聽說你賣了媳婦?去哪兒逍遙了?怎得也不來賭坊瞧瞧,
大家可都想你的緊……”“王管事說笑了?!睏钚悴糯曛峙阈?,
"我剛得知我閨女婆家剛死絕了,只等我把她賣了就有錢還賭坊了,只……”“怎么?
又想賣女兒了?只你許久不來賭坊可能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只收糧食!
”楊秀才不理會王麻子的嘲諷“有的,糧食有的!我今天去看了,他們還存了好些糧食,
到時候我全給您送來,只……只……我想跟您借點東西?!薄笆裁礀|西?
你要是敢?;印蓖趼樽油蝗蛔テ鹱郎系目车叮鄣囟邕M木桌,“老子把你剁碎了喂狗!
”“不敢……不敢……”楊秀才點頭哈腰往后退“就您那牛車我想借來用兩天,
到時候也好裝糧食,另外,您那兒的迷藥……”聽罷,王麻子嗤笑了聲就讓他在原地等著,
會有人把東西送過來?!芭?!神氣什么!只讓你再逍遙幾天,等老子中了狀元,
讓你跪著給老子舔鞋底!”他牽著牛車,捏著剛討來的迷藥包,
深一腳淺一腳往吳家村方向摸去。次日晌午,楊秀才趕著牛車在城外荒地轉(zhuǎn)悠。
看見路邊橫七豎八的流民,他故意唉聲嘆氣:“也不知閨女家還有多少糧食,
竟讓我趕牛車去拉糧,
也不知她說的吳家村還有余糧是真是假......”他嘴里嘀嘀咕咕,
眼角卻偷偷瞄著幾個正往這邊蹭過來的流民,裝作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樣子。
“這位大......”一個滿臉菜色的老漢顫巍巍湊過來,
“您閨女住的村子真有糧食?”楊秀才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淚,裝出著急的樣子“老哥啊,
不瞞你說,我閨女前些天托人帶話,說吳家村那邊還有余糧,讓我趕緊借輛牛車去拉。
可憐我八十歲的老娘已經(jīng)三天沒吃上飯了,我得趕緊過去,
我那老娘怕是撐不了多久了……”說罷,他假意用袖子擦了擦干巴巴的眼角,
甩起鞭子催著老牛往吳家村方向走,身后漸漸聚起一隊餓得眼冒綠光的流民。
牛車吱呀吱呀往前挪,楊秀才豎起耳朵聽著,果然不出半里地,
身后就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壓抑的喘息聲。等到能望見吳家村零星的燈火時,
楊秀才突然捂著肚子滾下牛車,
在雪地里縮成一團“哎喲喂!我這肚子.........你們……”他裝模作樣地爬起來,
瞪大眼睛看著黑壓壓跟過來的幾十號人,
故作驚訝道“你們怎么跟來了?”人群里有個抱著嬰孩的婦人噗通跪下“大哥發(fā)發(fā)善心,
是想討口活命糧.....…”楊秀才裝出為難的樣子直嘆氣“你們……既然都跟到這兒了,
你們就往前走吧,前面就是我閨女在的村子,不過我丑話說在前頭——他突然加重語氣,
村里人要是肯給是情分,要是不給也別動手傷人!我這就去林子里解個手,你們先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