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山路上喘著粗氣爬行,引擎聲悶得像得了癆病。老張坐得筆直,像塊僵硬的木頭。
他死死按著身邊一個半舊的黑色箱包,箱包的拉桿上,用一根磨得起毛的帆布帶子,
緊緊綁著一個鼓囊囊的白色厚實防水袋。袋子很沉。每一次顛簸,
老張按在袋子上的手就收緊一分,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拔梗项^!”一個大嗓門在過道響起。
一個扛著蛇皮袋、滿臉油汗的壯漢停在他旁邊,眼睛盯著老張身邊的空位,“這地兒有人沒?
”老張像被火鉗燙到,猛地一縮。他抬起頭,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地掃過那個白色袋子,
又飛快垂下?!坝小腥说??!甭曇艉斓孟窈松匙?。“有人?”壯漢嗤笑一聲,
脖子往前探,“鬼影子都沒一個!起開起開,老子坐會兒!”“不行!
”老張突然拔高了聲音,帶著破音,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他幾乎是撲在箱包和那個白色袋子上,用整個身體擋住空位?!罢嬗腥?!馬上…馬上就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拼命把東西往自己這邊拖拽,座椅和過道之間被他硬擠出一點空隙。
壯漢瞪著他,罵了句“神經(jīng)病”,悻悻地擠到后面去了。老張喘著粗氣,
冷汗順著鬢角滑下來。他不敢抬頭,粗糙的手掌緊緊覆在白色防水袋冰涼的表面上,
無意識地摩挲著。車廂中部靠窗的位置,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牛仔外套的年輕人,
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他頭發(fā)有點油,耷拉在額前,
眼神里是長期困頓積下的不耐煩和一種刻薄的審視。他盯著老張,
盯著那個被嚴密守護、顯得格外可疑的白色鼓囊大袋子,看了很久很久。大巴??恳粋€小站。
又有人上來,目光投向老張身邊的空位?!坝腥耍 崩蠌埩⒖趟粏〉睾俺鰜?,
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搶先聲明。那人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嘟囔著走開了。
年輕人嘴角撇了撇,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又一個站過去,那個位置依舊空著。
老張的緊張像一層油紙,包裹著他和那個袋子,在沉悶的車廂里顯得格格不入。
年輕人猛地站了起來。動作帶著一股壓抑已久的煩躁。他幾步穿過搖晃的過道,
帶著一身廉價煙草味,堵在老張面前?!袄项^,”年輕人聲音不大,卻像刀子刮鐵皮,
刺耳又充滿壓迫感,“耍人呢?這位置到底有沒有人?”老張身體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嘴唇翕動,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卻說不出完整的字句。
他只是死死抱著他的箱包和那個白色袋子?!皢“土??”年輕人俯下身,
眼神銳利地盯在白色袋子上,“我看你這包里,裝的什么好東西?這么金貴?
”“沒…沒啥…”老張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皼]啥?”年輕人突然提高嗓門,
瞬間吸引了全車昏昏欲睡的乘客,“我看你是心里有鬼!”話音未落,他猛地出手,
一把抓住了綁在箱包拉桿上的那根帆布帶子,用力一扯!“別動!不能動??!
”老張魂飛魄散,尖叫起來,伸手去擋。嗤啦!帶子被硬生生扯斷。
年輕人順勢抓住白色防水袋的提手,用蠻力狠狠一拽!袋子被從箱包上撕了下來。
巨大的慣性讓袋口猛地張開,一個沒封嚴實的透明加厚密封袋從里面滑脫出來,
“啪”地摔在過道上。袋子口松了。雪白的粉末,像一捧被驚散的灰燼,簌簌地灑了出來,
落在骯臟的車廂地板上,形成一小片刺眼的白色。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鞍追郏?/p>
”年輕人眼珠子瞬間瞪圓了,迸射出狂喜和自以為是的正義光芒。他像發(fā)現(xiàn)獵物的鬣狗,
一把揪住老張洗得發(fā)白的衣領(lǐng),將他從座位上狠狠拽了起來!“操!老東西!敢販毒!
膽子夠肥??!”老張被他勒得直翻白眼,臉憋得青紫,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怪響,
雙手徒勞地去掰年輕人鐵鉗般的手?!岸矩溩樱 蹦贻p人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
朝著全車人高喊,“抓住他!這老東西是毒販!他帶了一袋子白粉!”“轟!
”車廂瞬間炸了。“毒販?!”“天??!這么多!”“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司機!
掉頭!送派出所!”咒罵聲、驚呼聲、喊打聲響成一片。沉睡的乘客全驚醒了,
臉上帶著驚恐和一種被點燃的、扭曲的亢奮。幾個男人立刻撲了上來,
七手八腳地把瘦小的老張死死按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的臉被擠壓著,
貼在滿是灰塵和痰漬的地面上?!皷|西!我的東西!”老張在重壓下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
眼睛赤紅,死死盯著被年輕人抓在手里的那個白色防水袋,以及散落在地的粉末。
袋子破了口,還在往下漏?!斑€給我!求求你們…還給我…”他嘶啞地哀求,拼命掙扎,
想去夠那袋子。“老實點!”按住他的人厲聲呵斥,膝蓋頂著他的背?;靵y中,
不知是誰的腳踩到了地上那個滑出來的透明密封袋,也可能是混亂的推搡。
只聽“噗”的一聲輕響,袋子徹底破裂。更多的白色粉末,像一場突如其來的、詭異的小雪,
猛地揚撒開來!紛紛揚揚,飄落在座位底下、乘客的鞋面上、冰冷的車廂地板上…“啊——!
??!”老張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嚎叫。
那聲音充滿了絕望、痛苦和心被活生生剜走的劇痛,穿透了車廂的喧囂,
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悸。派出所的墻壁刷著半截綠漆,
空氣里有消毒水和舊木頭混合的沉悶氣味。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光線慘白。
老張被兩個聯(lián)防隊員按在一張掉漆的木椅子上,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他臉上混合著灰塵、淚水和絕望,灰白的頭發(fā)亂糟糟地粘在額頭上。他空洞的眼睛,
死死盯著墻角——那里,放著一個打開的黑色箱包,
還有一個被警察小心放在辦公桌上的、破了口的白色防水袋,
以及一個裝著殘余白色粉末的透明證物袋。一個年輕警察戴著白手套,
正小心翼翼地翻檢那個黑色箱包。箱包里沒有第二件可疑物品。
只有一套折疊得異常整齊、帶著廉價亮片和網(wǎng)紗的白色婚紗,婚紗洗得有些發(fā)舊了。
還有一個巴掌大的、暗紅色絨布首飾盒,蓋子打開著,里面一枚小小的戒指,
戒托上鑲嵌著幾粒比芝麻還小的碎鉆,在日光燈下反射著微弱的光?!熬瓦@些?
”負責記錄的警察皺起眉。那個穿舊牛仔外套的年輕人一直抱著胳膊靠在門框邊,
臉上帶著一種急于看到結(jié)果的焦躁和勝利在望的得意。他聞言立刻上前一步,
手指點著那枚戒指,聲音尖銳:“警察同志,查仔細點!那戒指!戒指里面肯定有貓膩!
說不定是空心的,藏著高純度的貨!這些老毒販子,花樣多著呢!還有那包白粉,
絕對有問題!人贓并獲??!”年輕警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他拿起那枚小小的戒指,
對著燈光,仔細地查看內(nèi)圈,又用手指輕輕掂量。很輕。他又拿起一個小鑷子,
小心翼翼地試圖探看戒托與鉆石的縫隙。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戒指上,
等著警察宣布“發(fā)現(xiàn)藏毒機關(guān)”時——一直像丟了魂一樣癱坐在椅子上的老張,
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壓抑的、野獸般的低吼。他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
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掙脫的。
仿佛積蓄了一輩子的力氣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他像一顆炮彈,猛地從椅子上彈射起來,
撞開旁邊猝不及防的聯(lián)防隊員,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慘烈氣勢,直撲那個拿著證物袋的警察!
“我的!”嘶啞的咆哮震得人耳膜發(fā)麻。老張枯瘦如柴的手,
像鐵鉗一樣死死抓住了那個裝著殘余粉末的透明證物袋!他猛地將其從警察手里奪了過來!
巨大的慣性讓他踉蹌著摔倒在地。但他不管不顧,在倒地的瞬間,用整個身體蜷縮起來,
雙臂死死環(huán)抱,將那小小的證物袋牢牢地護在胸口,像護住世上最脆弱、最珍貴的火種。
他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體劇烈地起伏,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喘息。他用盡全身的力氣,
把臉埋在那袋殘余的粉末上,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聲音破碎而絕望,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硬摳出來的血塊:“別動她!你們別動她啊!
我老伴兒……我老伴兒她怕水?。∷滤 ?!”這凄厲的哭喊,像一道無形的沖擊波,
瞬間席卷了整個派出所。拿著戒指的年輕警察,動作徹底僵住了。
鑷子“當啷”一聲掉在桌面上。他微微張著嘴,
眼睛死死盯著地上那個蜷縮成一團、哭得渾身抽搐的老人,
還有被他用生命護在懷里的那一點點“粉末”。日光燈慘白的光落在他年輕的臉上,
他眼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紅,一層水光迅速彌漫上來。他下意識地抬手抹了下眼睛,
聲音帶著一種自己都沒察覺的、無法控制的顫抖,喃喃地,像在問別人,
又像在問自己:“怕水……骨灰……”他猛地吸了下鼻子,聲音哽住了,帶著濃重的鼻音,
“我……我在邊境守卡……三年沒回家了……我爹媽……他們……還在老家等我嗎?
他們……還在嗎?”那個靠在門框邊、剛才還一臉“正義凜然”的年輕人,
臉上的得意和焦躁像退潮一樣瞬間消失得干干凈凈。他徹底懵了。眼睛瞪得溜圓,
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著,仿佛被人迎面狠狠揍了一拳。
他呆呆地看著地上散落的、更多的白色粉末,看著老人懷里那點可憐的殘余,
看著桌上那件廉價卻疊得一絲不茍的舊婚紗,還有那枚小小的、不值錢的鉆戒。
他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緊接著,無數(shù)畫面不受控制地涌現(xiàn)出來:離家那個清晨,
天還沒亮透,妻子抱著剛滿月的孩子送他到村口。他拍著胸脯,聲音響亮:“媳婦兒,等著!
等我掙了大錢回來,給你買條粗粗的金項鏈!帶你和娃去省城動物園看老虎!住大賓館!
”孩子哭了,妻子拍著襁褓,對他溫順地笑著點頭:“嗯,我和娃等你。”一年,又一年。
金項鏈?動物園?大賓館?所有的承諾,都被粗糙的生活磨成了風里的沙子,
連個影子都沒留下。他掙的錢,只夠在牌桌上輸?shù)?,在廉價的酒水里泡掉。
他甚至忘了上次給家里打電話是什么時候。妻子在電話那頭沉默的嘆息,他假裝聽不見。
孩子咿呀學語叫“爸爸”的聲音,他嫌吵。
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銹味的酸楚猛地沖上他的喉嚨,噎得他喘不過氣。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變得慘白。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一種巨大的、名為“羞恥”和“恐慌”的浪潮,瞬間將他滅頂。他猛地低下頭,
不敢再看地上那個老人,也不敢看任何人。
那些跟著大巴一起來到派出所、等著看“毒販伏法”好戲的乘客們,此刻都像被施了定身咒。
他們臉上的興奮、憤怒、好奇,全都凝固了,然后一點點碎裂、剝落,
露出底下難堪的蒼白和茫然。剛才叫囂得最大聲的幾個人,此刻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脖子里。
沒人說話??諝獬林氐孟窆酀M了鉛,每一次呼吸都無比艱難,壓迫著每一個人的胸腔,
仿佛要把骨頭都壓碎碾爛。死寂。只有老張那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聲,像一把鈍刀子,
在凝固的空氣中反復切割、拉扯,發(fā)出令人心膽俱裂的聲響。
……”“說好帶你去看海的……海沒看成……連這點念想都守不住啊……”他哭得渾身抽搐,
涕淚橫流,灰白的頭發(fā)和地上的塵土混合在一起,狼狽不堪。他死死抱著那個小小的證物袋,
仿佛那是他僅存的世界。袋子空了大半。那些白色的粉末,他老伴兒的骨灰,
在混亂的大巴上,在冰冷的地板上,在他無力阻擋的搶奪中……已經(jīng)撒得快沒了。
他傾盡余生所有力氣、所有卑微的念想,
想為那個等了他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最后無聲無息沉進水里的女人,
完成的最后一點“浪漫”,一場遲到了幾十年的、帶著骨灰的旅行和婚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