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風裹著濃重的腥臭味,如同實質般往陸霄凜的領口鉆。
他那雙擦得锃亮的軍靴,此刻卻深深陷進了碼頭邊腐爛的魚腸里,污泥沒到了腳踝。
陸霄凜卻仿佛毫無所覺,只是屏住呼吸,借著朦朧的江霧作掩護,悄無聲息地蹲在了不遠處生銹的龍門吊支架上。
夜色深沉,二十米外,一盞煤油燈正隨著搬運的動作輕輕晃動,昏黃的燈光在黑暗中劃出一道道模糊的光暈。
三個黑影正吃力地將印著 “滬紡三廠”字樣的木箱往駁船上搬運,他們的動作略顯倉促,似乎在趕時間。
“這批貨要送去廣州秋交會?!币粋€穿著勞動布工裝的男人突然開口,他的皖北口音粗嘎難聽,像是鈍刀在割著陸霄凜的耳膜,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沙啞,“許主任特意交代了,就算摔了腦袋,也不能摔了這箱子。”
聽到 “許主任”三個字,陸霄凜的瞳孔驟然收縮,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摩挲著從之前擊斃的敵特尸體上摸來的那枚翡翠扳指。
扳指內側陰刻的 “許”字,此刻被血垢糊得發(fā)黑,在朦朧的月光下,那字跡仿佛一條蜷縮著的蜈蚣,透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就在這時,“嘩啦”一聲巨響打破了夜的寂靜。
只見其中一個木箱突然歪斜,失去了平衡。
隨著木箱的傾斜,夾層應聲而開,露出了里面的東西,一尊白瓷觀音像。
那瑩潤的釉面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柔和的光澤,清晰地映出了陸霄凜驟然放大的瞳孔。
他認得這尊觀音像!
那分明是明代德化窯的滴水觀音,陸霄凜清楚地記得,參謀長給他的關于文物走私案中重要的走私文物,這尊觀音像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股怒火瞬間涌上心頭,他緊握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誰?!”
穿工裝的男人反應極快,猛地轉身,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幾乎在同一時間,陸霄凜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從龍門吊支架上縱身撲下,動作迅猛而精準。
“砰!” 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耳際飛過,帶起一陣凌厲的風。
陸霄凜在落地的瞬間,敏銳地捕捉到了空氣中的味道,除了火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沉香味。
這股味道如此熟悉,猛地勾起了他塵封的記憶。
那是夢中最后一次夢到蘇念卿,那是她在那個破倉庫里瀕死之際,他緊緊抱住蘇念卿時,從她發(fā)間聞到的味道!
這突如其來的發(fā)現(xiàn)讓陸霄凜心頭一震,思緒瞬間有些混亂,但他的動作卻沒有絲毫停頓,眼神反而更加堅定,朝著那幾個黑影猛沖過去。
軍靴在黏膩的甲板上擦出火星,陸霄凜擰身避開第二顆子彈時,余光瞥見駁船欄桿上垂落的紅綢,那種織法三年前他曾見過一次。
船上穿工裝的男人抽出藏在腰帶里的三棱刮刀,刀面反射的煤油燈光正正晃在他眼窩下的月牙形疤痕上。
“是你?” 陸霄凜的喉結劇烈滾動。
這道疤本該留在三年前被炸沉的貨輪殘骸里,當時他親眼看見這個叫 “老鬼” 的特務被火焰吞沒。
老鬼咧開嘴,后槽牙鑲著的金箔在夜色里泛著冷光:“陸排長,不對,現(xiàn)在應該是陸團長了,陸團長別來無恙?有人托我問你,殯儀館的白菊可還新鮮?”
三棱刮刀帶著破風之聲刺向心口,陸霄凜側身翻滾時,后腰撞上堆成小山的魚筐。
腐爛的魚腸濺上他的軍褲,腥臭味里那股沉香味卻愈發(fā)清晰,老鬼手腕上纏著的黑布繃帶,正滲出淡淡的香氣。
此刻千里之外的滬市弄堂,蘇念卿猛地從藤椅上驚醒。
青瓷茶盞摔在磚地碎成八瓣,而她睡前臨摹的《心經(jīng)》宣紙上,墨字正以詭異的速度暈染成江霧形狀。
窗外蟬鳴突然止息,她恍惚看見鏡中的自己飄出一縷白煙,指尖卻還殘留著昨夜研磨的沉水香氣息。
“砰 ——” 駁船引擎突然轟鳴,船頭掀起的浪花打濕了陸霄凜的鬢角。
他抓住老鬼揮刀的手腕狠狠一擰,卻在接觸到對方皮膚時觸電般縮回手,那截露在繃帶外的小臂上,紋著一個黑色狼頭的櫻花刺青。
“想起來了?”老鬼用刀尖挑開陸霄凜胸前的口袋,翡翠扳指掉在甲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許主任說了,等這批‘滬紡三廠’的貨過了海關,就把蘇家剩下的‘破爛’都給你陪葬?!?/p>
他抬腳碾向扳指時,陸霄凜突然聽見江霧里傳來熟悉的汽笛聲,是海關緝私艇的信號。
老鬼的瞳孔瞬間收縮,揮刀砍斷系泊繩的同時,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甩向陸霄凜。
白色粉末在夜風里散開的剎那,沉香味突然變得濃烈刺鼻。
陸霄凜本能地屏住呼吸翻滾,卻在閉眼瞬間聞到一股極淡的、不同于老鬼繃帶的暖香,這個味道......
恰在此時,他感覺后頸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拽了一下,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撲倒。
“噗” 的一聲,白色粉末擦著他的耳廓墜入魚筐,將腐爛的魚腸染成詭異的雪白。
陸霄凜驚惶抬頭,只見老鬼扯掉繃帶,露出整條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那些針孔正滲出暗紅血珠,讓那朵櫻花有了血的顏色。
“這是給你的‘禮物’?!?老鬼的笑聲混著引擎聲越來越遠,他躍進江水前將油紙包拋向空中,“秋交會閉幕后,廣州烈士陵園的第三排墓碑……”
話音未落,江面突然炸開一團水花,陸霄凜看見半片蘇繡從破裂的油紙包飄出,繡線在霧中閃了閃,這個帕子他在夢中蘇念卿那里見過。
而此刻在滬上閣樓,蘇念卿摸著冷汗涔涔的后頸,望著窗外重新聒噪的蟬鳴發(fā)怔。
案頭未干的宣紙上,暈染的墨霧已聚成清晰的船錨形狀,旁邊滾落的沉香匣子里,昨夜還完整的香餅竟裂出了蛛網(wǎng)般的細紋,剛才的夢境是那么真實,她怎么會夢到陸霄凜,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