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阿朵第一次見到那個漢人男子時，他正躺在溪邊的亂石堆里，
右腿被嶙峋的山石劃開一道猙獰的傷口。十七歲的阿朵背著竹簍正要下山，
聽到微弱的呻吟聲才撥開灌木叢發(fā)現(xiàn)了他。"別動！"阿朵用生硬的官話喊道，
急忙蹲下身檢查他的傷勢。男子蒼白的面容上沾著泥土和血跡，
卻掩不住那副與苗家兒郎截然不同的清秀輪廓。他穿著阿朵從未見過的絲綢長衫，
此刻已經(jīng)被樹枝刮得破爛不堪。"姑娘...救我..."男子氣若游絲地說著，
手指無力地抓住她的百褶裙邊緣。阿朵注意到他掌心有一顆朱砂痣，
像落在雪地上的一粒紅莓。阿朵用隨身攜帶的藥草為他簡單止血，
然后跑回寨子叫來兩個堂兄。當(dāng)他們用竹竿和麻繩做成簡易擔(dān)架時，
堂兄阿巖皺著眉頭說："阿朵，漢人都不可信。十年前他們騙走我們多少桐油和藥材，
最后連承諾的鹽巴都沒給夠。""可他快死了。"阿朵固執(zhí)地說，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銀鈴。清脆的鈴聲驚起了林間的山雀。
男子被安置在阿朵家后院的柴房里。阿朵的父親是寨子里懂些醫(yī)術(shù)的，
清洗傷口時發(fā)現(xiàn)那人腰間掛著塊溫潤的白玉牌，上面刻著"李瑾"二字。
"是個體面的漢人商人。"父親將玉牌放回原處，"等他醒了就送下山，別惹麻煩。
"三天后李瑾終于退燒醒來。阿朵端著藥碗進(jìn)屋時，他正試圖坐起來，
黑發(fā)垂在肩上像一匹散開的綢緞?？吹桨⒍?，他立刻用官話道謝，
聲音比山澗的溪水還要清朗。"你會說我們的話？"阿朵驚喜地用苗語問道。李瑾笑了，
眼角泛起細(xì)紋："略懂一二。我常來黔東南收藥材。"他說苗語時帶著古怪的口音，
卻讓阿朵覺得分外有趣。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阿朵每天都會去柴房給李瑾換藥。
他給她講山外的世界——漢人的城池里有用糯米灰漿砌成的高墻，
有能同時煮二十鍋飯的大灶，還有在夜里會亮如白晝的花燈。作為回報，
阿朵教他辨認(rèn)各種草藥，帶他去后山看野生杜鵑。"你們漢人女子都裹小腳嗎？
"有天阿朵忍不住問道，眼睛盯著李瑾修長的手指。那雙手正在幫她整理曬干的黃精。
李瑾的手頓了頓："現(xiàn)在城里也不興這個了。我妹妹就在新式學(xué)堂讀書，還說要當(dāng)女醫(yī)生呢。
"阿朵想象不出女子當(dāng)大夫的樣子。在她生活的世界里，
女人生來就該會唱古歌、繡花帶、釀米酒。她低頭看著自己因為常年勞作而粗糙的手掌，
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端午節(jié)那天，寨子里舉行跳花會。
阿朵穿著母親留下的繡滿蝴蝶的盛裝，銀冠上的月牙飾片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她偷偷把李瑾帶到寨子邊緣的老楓樹下，從這里能看到廣場上載歌載舞的人群。
"你應(yīng)該找個苗家姑娘跳舞。"阿朵故意說，手指繞著垂在胸前的銀鏈打轉(zhuǎn)。
李瑾的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她臉上："可我只會跳漢人的舞。""騙人！你連我們的話都會說。
"月光下，李瑾突然握住她的手："阿朵，跟我學(xué)一首漢人的詩好不好？"他的手心很燙，
那顆朱砂痣正好貼在她的脈搏上。阿朵感到心臟跳得比祭鼓還要急促，卻舍不得抽回手。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李瑾輕聲念道，氣息拂過她的耳際。阿朵跟著他念，
卻總是記不住那些拗口的句子。最后兩人都笑了起來，笑聲驚飛了樹上的夜鶯。第二天清晨，
寨子里的"蠱女"婆婆攔住去溪邊打水的阿朵。老人渾濁的眼睛盯著她："漢人的心像竹子，
表面一節(jié)一節(jié)，里面卻是空的。"阿朵的水桶哐當(dāng)?shù)粼诘厣希?婆婆，
我...""你額頭上有桃花的影子。"婆婆用枯枝般的手指點了點她的眉心，
"桃花開時滿山紅，花謝只剩一樹空。"阿朵逃也似的跑開了，
卻在山路上撞見了父親和阿巖。父親臉色陰沉："阿朵，全寨子都在傳你和那漢人的事。
他已經(jīng)能走路了，明天就送他下山。"那天夜里，阿朵溜進(jìn)柴房時發(fā)現(xiàn)李瑾正在收拾行囊。
月光從窗欞間漏進(jìn)來，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你要走了？"阿朵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李瑾轉(zhuǎn)過身，突然單膝跪地握住她的雙手："阿朵，跟我走吧。我可以帶你去長沙，去漢口，
去看洞庭湖上的帆船。"阿朵的銀飾在黑暗中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她想說自己還沒學(xué)會那首漢詩，想說父親已經(jīng)給她相中了阿巖，
更想說蠱女婆婆的預(yù)言讓她害怕。但最終，她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給我三個月時間。
"李瑾從行囊里取出一根銀簪，小心地插在她的發(fā)髻上，"我要回老家準(zhǔn)備聘禮，
用你們苗家最看重的銀器來娶你。
"阿朵解下腰間繡了整整一年的花帶："這是我們定情的信物。
若你三個月不回來...""我一定會回來。"李瑾吻了吻她的指尖，
"以我掌心的朱砂痣起誓。"第二天李瑾離開時，全寨子的人都站在吊腳樓上冷眼旁觀。
只有阿朵堅持送他到山口。分別時，李瑾突然用苗語唱起了他們初遇那天阿朵哼的歌謠，
跑調(diào)得厲害，卻讓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等待的日子比阿朵想象中難熬。
她每天都會去山口張望，從杜鵑花開到稻穗低垂。寨子里的人起初還嘲笑她，
后來索性視而不見。只有阿巖偶爾會在她家門前放一捆新采的草藥。"漢人不會回來了。
"立秋那天，父親終于忍不住說，"明天是阿巖家來提親的日子，你把那根銀簪扔了吧。
"阿朵摸著發(fā)間的銀簪不說話。當(dāng)晚她做了個夢，夢見李瑾滿身是血地站在溪邊，
掌心的朱砂痣變成了一個黑洞。三個月期限過去后的第七天，阿朵背著干糧偷偷下山了。
她走了整整兩天才到縣城，打聽到李瑾所在的商號。當(dāng)她說出李瑾的名字時，
柜臺后的伙計神色變得古怪。"李掌柜？他今天辦喜事啊。
"阿朵的銀簪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不可能，
他說過..."伙計壓低聲音："娶的是鹽商周老爺?shù)那Ы?。那迎親隊伍排了半條街呢，
新娘子坐的是八抬大轎..."阿朵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找到那座張燈結(jié)彩的大宅院的。
她躲在對面茶樓的二樓，看著李瑾穿著大紅喜服從轎子里扶出新娘子。那女子蓋著紅蓋頭，
走路姿態(tài)裊娜，繡鞋上綴著珍珠。"李瑾！"阿朵突然用苗語大喊一聲，
聲音尖利得劃破長空。街上的喜樂聲戛然而止。李瑾抬頭看見她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阿朵沖下樓，苗裙在漢人街道上顯得格外扎眼。她拔下銀簪舉到李瑾面前，
用官話質(zhì)問："你說過用銀簪娶我！"人群嘩然。新娘子猛地掀開蓋頭，
露出一張敷著厚粉的圓臉。李瑾的眼神從驚慌變成惱怒，
最后凝固成一種阿朵從未見過的冷漠。"哪來的蠻女？"他故意用當(dāng)?shù)胤窖源舐曊f，
"我在苗疆收藥材時被蛇咬了，是這丫頭照顧過我?guī)滋?。沒想到苗女這么不知廉恥，
居然追到城里來。"阿朵的官話不足以理解全部，但那個"蠻"字像刀子一樣捅進(jìn)心里。
她顫抖著舉起銀簪，卻見李瑾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扔在她腳下。"拿去吧，以后別來了。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哄笑。阿朵彎腰撿起銀子，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狠狠砸向李瑾額角。
鮮血立刻從他眉骨流下來，新娘子尖叫著后退。"我用銀簪起誓，
"阿朵用苗語一字一頓地說，"你會為今天的謊言付出代價。"回山的路上突然下起暴雨。
阿朵的銀冠被雨水打濕，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她恍惚間走進(jìn)一片陌生的林子，
直到看見那棵老楓樹才意識到自己繞回了寨子后山。蠱女婆婆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樹下，
干瘦的身影仿佛與樹干融為一體。雨水順著她臉上的溝壑流下："我說過，漢人的心像竹子。
"阿朵跪在泥濘中痛哭失聲。婆婆從懷里掏出一個陶罐，
里面蠕動著幾只血紅色的蟲子："要下情蠱嗎？讓他肝腸寸斷而死。
"阿朵看著罐子里可怖的蟲子，突然想起李瑾教她念詩時溫柔的眼神。她搖搖頭，
將銀簪扔進(jìn)深潭。水面泛起一圈漣漪，很快又恢復(fù)平靜。當(dāng)夜阿朵發(fā)起了高燒。
朦朧中有人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子刮得她生疼——不是那顆柔軟的朱砂痣。
阿朵努力睜開眼，看到阿巖擔(dān)憂的面容。"我采了退熱的草藥。
"阿巖笨拙地用布巾擦她的額頭，"那個漢人...不值得。"窗外的雨停了，
月光照在床前那根繡花帶上——李瑾走時竟然忘了帶走它。阿朵突然想起那首沒學(xué)完的詩，
輕輕念出唯一記得的兩句："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阿巖困惑地看著她，
卻什么也沒問。第二天清晨，寨子里的人發(fā)現(xiàn)深潭邊多了一堆灰燼，
旁邊散落著幾粒融化的銀珠。有人說半夜聽到有女子在唱歌，調(diào)子古怪，
既不是苗歌也不是漢調(diào)。而三百里外的縣城里，李瑾的新婚妻子突然染上怪病，
終日胡言亂語說看到滿屋子的蝴蝶。李瑾請遍名醫(yī)都束手無策，
直到有天他在妻子枕頭下發(fā)現(xiàn)了一根褪色的繡花帶——正是阿朵當(dāng)年送給他的信物。
高燒中的阿朵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只蝴蝶，翅膀被黏在蛛網(wǎng)上動彈不得。她看見李瑾站在遠(yuǎn)處，
手里牽著那個穿紅嫁衣的女子，兩人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片白霧中。"阿朵！
"有人用力搖晃她的肩膀。阿朵艱難地睜開眼，
看到蠱女婆婆布滿皺紋的臉在油燈下忽明忽暗。"要下情蠱嗎？"婆婆的指甲劃過她的臉頰，
冰涼得像蛇鱗，"讓他腸穿肚爛，七竅流血。"阿朵的喉嚨火燒般疼痛。
她想起李瑾教她念詩時溫柔的眼神，想起他掌心的朱砂痣貼在她脈搏上的溫度。
淚水順著太陽穴流進(jìn)鬢發(fā)："不...不要...""傻丫頭。"婆婆嘆了口氣，
往她嘴里灌下一碗苦得讓人發(fā)抖的藥湯，"睡吧，等月亮走到云背后，燒就退了。
"阿朵再次醒來時，看見阿巖趴在她床邊睡著了，粗糙的大手還攥著一塊濕布巾。
窗外傳來女人們春米的聲響，空氣中飄著酸湯魚的香味。她試著動了動手指，
銀鈴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阿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你醒了！
"他笨拙地扶她坐起來，"婆婆說你能活下來是因為山神憐惜。"阿朵看向窗外，
那棵老楓樹已經(jīng)紅得像火焰。她昏迷了整整七天。"這個...給你。
"阿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幾粒沒完全融化的銀珠——那根沉潭銀簪最后的殘骸。
阿朵的指尖剛觸到銀珠，就聽見外面?zhèn)鱽砑贝俚你~鑼聲。"不好，阿牛家的媳婦難產(chǎn)了！
"阿巖跳起來，"我去叫婆婆！"阿朵掙扎著爬起來，扶著墻慢慢走到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