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葬禮上，所有人都回避我的視線。棺材里沒有尸體，只有一張字條：“別找我。
”叔叔攥著字條的手在抖：“靈靈，聽爺爺話，回去吧。
”我卻在爺爺書房發(fā)現(xiàn)他寫滿“祂要來了”的日記。最后一頁是我的名字，墨跡未干。深夜，
叔叔突然敲響我的門：“快走！輪到你了！”他身后站著的，是穿著壽衣的爺爺。
---靈堂里的空氣是凝固的。沉重的檀香混著百合過于甜膩的腐敗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卻壓不住那股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死寂。沒有哀樂，沒有哭聲，
甚至連一聲壓抑的咳嗽都沒有。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床巨大、濕透的棉被，
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捂住了整個空間。我穿著臨時買來的、不太合身的黑色裙子，站在靈堂入口，
像一枚格格不入的釘子楔進(jìn)了這塊壓抑的幕布。眼淚早就干了，只剩下眼底一片澀痛。
心口那里是空的，被硬生生剜掉了一塊，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爺爺走了，
那個會偷偷塞給我桂花糖、用粗糙大手笨拙地給我扎小辮、教我認(rèn)天上每一顆星星的老頭，
徹底離開了?？蛇@靈堂，這送他最后一程的地方，為什么是這樣？整個靈堂安靜無比，
“爺爺生前明明做過那么多件大事，他死了應(yīng)該會有很多人感慨才對，為什么會如此的安靜。
”沒有一個人出聲，所有人都挺直著脊梁，面色淡漠地看待這件事，我十分郁悶，
“就算外人不傷心就算了，可是他們都是爺爺?shù)挠H人啊，都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
”我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坐在最前排的叔叔江承志，背挺得筆直，
像一尊被釘在椅子上的石雕，側(cè)臉線條繃得死緊，下頜骨咬得凸起。嬸嬸緊挨著他，
頭幾乎垂到胸口，雙手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一塊素白的手帕，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住?/p>
后排坐著幾位遠(yuǎn)房親戚，目光躲躲閃閃，一旦與我的視線有片刻交匯，
便像被烙鐵燙到般迅速移開，投向墻壁上冰冷的挽聯(lián)，投向腳下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地磚，
投向任何一個沒有我的角落。那種回避，不是悲傷的閃躲，而是……一種近乎恐懼的躲避。
這感覺太陌生了。我是爺爺唯一的孫女，是他捧在手心里長大的江靈。從小到大，
在這個老宅，在這個家族里，我得到的從來都是最溫柔的注視和最無保留的寵愛?？涩F(xiàn)在，
我像一個突然闖入的瘟疫源頭，一個不該出現(xiàn)在此處的污點(diǎn)?！笆迨澹?/p>
”我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干澀沙啞，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叔叔江承志的身體猛地一顫，
仿佛我的聲音是根無形的針，刺破了他緊繃的表皮。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轉(zhuǎn)過頭。
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血絲，但那里面翻涌的情緒，
濃烈得幾乎要溢出來——是恐懼，是痛苦，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哀求？
那目光像沉重的石頭，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他嘴唇翕動了幾下，
最終卻只是極其輕微地、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地?fù)u了搖頭。那動作里充滿了無力感，
像在哀求我：別問，什么都別問。嬸嬸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微微抖動。
司儀，一個穿著黑色西裝、表情職業(yè)而刻板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他的聲音平板無波，
像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guān)的公文：“……江德昌老先生，因病醫(yī)治無效，
于公元二零二五年六月三日凌晨三時十五分，不幸逝世，享年七十五歲。
江老先生一生……”他念著那些千篇一律的悼詞，
描述著一個我既熟悉又無比陌生的“江德昌”。
那些“勤懇踏實(shí)”、“樂善好施”、“德高望重”的詞匯，空洞地懸浮在凝固的空氣里，
與我記憶中那個會偷喝我的汽水、被我抓到后嘿嘿笑著耍賴的鮮活老頭，沒有半分重疊。
這悼詞，像一層薄薄的油，虛假地浮在沉沉的死水之上?！啊旅妫堉劣H好友，
瞻仰遺容，做最后的告別。”司儀的聲音落下，如同一個儀式性的休止符。
人群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開始緩慢地、沉默地移動。一個，兩個，
三個……他們依次走向那口沉重的、黑得發(fā)亮的實(shí)木棺材，微微低頭，目光快速地掃過棺內(nèi)，
然后立刻移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麻木的空白。沒有嘆息，沒有眼淚，
甚至連一絲應(yīng)有的悲傷漣漪都看不見。整個瞻仰過程，
快得像是在完成一道必須盡快結(jié)束的工序，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匆忙和敷衍。輪到我時，
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樣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喉嚨口那股酸澀的硬塊。我一步步挪到棺材邊，深吸一口氣，
帶著訣別的勇氣和撕裂的痛楚，向棺內(nèi)望去——我的呼吸，連同時間，在那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
棺材里是空的。鋪著厚厚的、嶄新的白色綢緞襯里，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本該躺在那里的爺爺，消失了。綢緞的中心，
平整地放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有些毛糙的普通白紙。一股冰冷的寒意，
瞬間從腳底板竄起，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全部倒流回心臟，
又在下一秒凍成了冰碴子。眼前猛地一黑，我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棺木邊緣，
指尖傳來的寒意刺骨。“爺爺呢？”我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像砂紙刮過玻璃，
猛地撕裂了靈堂里那層虛假的平靜薄冰?！盃敔斈兀?！”我猛地轉(zhuǎn)向離我最近的叔叔，
失控地喊了出來，聲音里充滿了驚駭和無法置信的顫抖。所有動作都停了下來。
那些麻木移動的身影僵在原地。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驚慌、恐懼、還有一絲被戳破秘密的狼狽，
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目光不再是躲避，而是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刺得我皮膚生疼。
叔叔江承志的 臉，在那一瞬間褪盡了最后一點(diǎn)血色，慘白得如同棺木里的襯布。
他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過來，動作快得帶倒了一把椅子，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他沖到棺材邊，
目光死死地盯住那張孤零零的白紙，眼神里的恐懼瞬間暴漲，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噬。
他的嘴唇哆嗦著，下頜的肌肉劇烈地抽搐?！办`靈……”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cái)D出來，帶著濃重的、無法抑制的顫音，“別……別看了！
”他猛地伸出手，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一把抓向棺中的白紙。
我的動作比他更快。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驅(qū)使著我，在他指尖觸碰到紙張的前一瞬，
我搶先一步，探身進(jìn)去，抓住了那張紙。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給我！
”叔叔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惶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他伸手就要搶奪。
我猛地后退一步，背死死抵住了冰冷的墻壁，將那折疊的紙緊緊攥在手心，
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我不管不顧，在叔叔撲過來的瞬間，手指顫抖著，
近乎粗暴地展開了那張紙。紙上只有三個字。是用毛筆寫的，墨跡濃黑，力透紙背，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決絕，像一道斬?cái)嗨新?lián)系的閘刀：別找我。
這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燙在我的心上?！鞍 ?/p>
”嬸嬸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尖叫，猛地捂住了嘴，身體搖搖欲墜。
叔叔搶奪的動作徹底僵住了。他看著那張被我展開的紙條，看著那三個字，眼神徹底渙散了。
那里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恐懼。他伸出的手，
那只剛才還帶著力量想要搶奪的手，此刻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幅度大得驚人，
帶動著他整個身體都在篩糠般抖動。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和壓力。
“靈靈……”他看著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音節(jié)都破碎不堪，充滿了絕望的哀求，
“聽……聽話，聽爺爺?shù)脑挕厝グ伞旎厝ィ【彤?dāng)……就當(dāng)沒來過這里！
求你……” 最后那個“求你”，輕得像一聲瀕死的喘息，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卑微?；厝ィ?/p>
當(dāng)沒來過？爺爺躺在空棺材里，留下一句冰冷的“別找我”，而我的親叔叔，
此刻像看一個索命的惡鬼一樣看著我，渾身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絕望地哀求我離開？
荒謬！冰冷！恐懼！憤怒！無數(shù)種尖銳的情緒在我身體里瘋狂沖撞、爆炸。
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痛得我?guī)缀鯊澫卵?。視線瞬間被洶涌而上的淚水模糊，
但那淚水不是悲傷，是滾燙的、被欺騙和背叛灼燒出來的憤怒之火！“為什么？！
”我嘶吼出聲，聲音因?yàn)闃O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撕裂，帶著哭腔，像受傷野獸的悲鳴，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爺爺在哪里？！你們到底瞞著我什么？！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叔叔慘白的臉，掃過捂著臉哭泣的嬸嬸，
掃過那些低著頭、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的親戚。靈堂里死寂一片，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嬸嬸壓抑的啜泣聲在回蕩。沒有人回答。他們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