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棠喉頭發(fā)哽,蹲下身把阿灼抱起來。
他的小胳膊圈住她脖子,滾燙的眼淚滲進她衣領:"娘親,我疼......"
"不疼不疼。"她抹掉他臉上的淚和血,腳步發(fā)虛地往家走。
路過豆腐攤時,張嬸塞給她塊干凈布,她道了謝,把布按在阿灼膝蓋上。
阿灼抽抽搭搭的,突然把藏在袖口里的糖畫塞進她手心——是只歪歪扭扭的蝴蝶,糖絲都快化了。
"娘親笑一下,"他吸著鼻子說,"我就原諒那些人了。"
蘇念棠低頭,糖畫的甜香裹著阿灼身上的奶味涌進鼻腔。
她扯出個笑,阿灼立刻破涕為笑,小拇指勾住她的:"拉鉤,娘親不許難過。"
暮色漫進破木門時,蘇念棠正蹲在灶前熬棗泥。
阿灼趴在炕邊補她的舊衣裳,針腳歪得像小蜈蚣,倒比新衣裳還珍貴。
忽然,門外傳來"咚"的一聲響,阿灼"啊"地叫起來:"娘親,來了來了!"
她擦著手出去,見兩個挑夫正放下個紅漆木筐,筐里碼著整整齊齊的麥芽糖,在暮色里泛著琥珀色的光。
挑夫撓撓頭:"老趙頭讓我們送的,說這是'手藝人該有的好料'。"
蘇念棠指尖發(fā)顫。
今早出攤時,老趙頭在她攤前站了半刻,盯著她用碎糖渣熬糖漿看了許久,說"這糖熬得苦"。
原來他是去尋了好麥芽糖......
"娘親!"阿灼扒著筐沿,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們明天可以做大龍了!
像'糖畫爹爹'夢里教我的那樣!"
蘇念棠喉嚨發(fā)緊。
她蹲下來,阿灼熱乎乎的小手捧住她的臉:"娘親你看,糖畫爹爹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他肯定在說,阿灼和娘親最厲害!"
月光從破門縫漏進來,落在阿灼沾著棗泥的小臉上。
蘇念棠抱住他,眼淚砸在他后頸:"會的......都會有的。"
夜很深了,阿灼蜷在她懷里睡得正香。
蘇念棠摸著木筐里的麥芽糖,突然想起巷口新掛的"醉仙樓"招牌——那是京都最氣派的酒樓,聽張嬸說,過兩日要辦什么"珍饈宴",連定北侯府的人都要去。
她替阿灼掖了掖被角,輕聲道:"明早我們?nèi)ゼ袚Q些紅棗,路過醉仙樓時......"
阿灼翻了個身,夢囈般呢喃:"糖畫爹爹......龍......"
蘇念棠笑了,把麥芽糖筐往屋里挪了挪。
月光下,筐沿壓著張紙條,是老趙頭的字跡:"莫怕,日子甜著呢。"
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
這一響,像是敲開了什么。
晨霧未散時,蘇念棠已將阿灼的小布衫洗得泛白,又用碎布片在袖口補了朵歪歪扭扭的海棠。
阿灼蹲在門檻上啃冷饅頭,小腦袋跟著她的動作轉(zhuǎn):"娘親,今日我要背糖畫模子!"
"小胳膊才多粗?"蘇念棠笑著捏了捏他細瘦的手腕,把裝麥芽糖的瓦罐塞進自己布包。
布包邊角磨得發(fā)毛,卻洗得極干凈——這是她七年前被逐時唯一帶走的物件。
阿灼立刻顛顛跑過來,踮腳替她系緊布帶:"我?guī)湍镉H拿棗泥罐!"
兩人出巷口時,東邊剛泛起魚肚白。
醉仙樓的朱漆門匾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雕梁上"京都第一樓"五個金漆大字刺得人眼疼。
阿灼仰著脖子數(shù)屋檐下的銅鈴:"娘親,這個比咱們的破木門好看多啦!"
話音未落,巷尾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蘇念棠心尖一緊,本能拽著阿灼往墻根靠。
可那馬跑得太急,鐵蹄濺起的泥點劈頭蓋臉砸過來,更糟的是,馬背上的人正勒著韁繩嘶吼:"畜生!
莫要驚了侯爺?shù)难渤顷牎?
"阿灼!"蘇念棠只來得及把兒子往墻縫里一推,自己卻被馬首撞得踉蹌。
泥水混著碎磚的腥氣涌進鼻腔,她重重摔在青石板上,懷里的糖畫模子"嘩啦"散了一地。
蝴蝶、鯉魚、蓮花的糖畫碎片沾著泥,像被踩碎的彩虹。
"吁——"
馬嘶聲震得耳鼓發(fā)疼。
蘇念棠瞇眼抬頭,只見騎在馬上的男人穿著玄色甲胄,肩披猩紅披風,甲葉在晨光里泛著冷硬的光。
他單手拽緊韁繩,另一只手按在劍柄上,眉峰緊擰如刀:"何人當街縱馬?"
隨從跌跌撞撞跑來,聲音發(fā)顫:"回侯爺,是醉仙樓的伙計喂馬時驚了它......"
"侯爺?"蘇念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七年前那道冷硬的背影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那時她跪在侯府祠堂外,他站在廊下,甲胄上的金線比今日更亮,說的話卻比這泥水更涼:"蘇姑娘既貪慕侯府榮光,便莫要裝這副委屈模樣。"
"娘親!"阿灼從墻縫里鉆出來,小臟手忙不迭去扶她,"疼不疼?
我吹吹!"
蕭承煜的目光這才從狂奔的馬背上收回來。
他低頭,正撞進一雙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杏眼——那孩子臉上沾著泥點,卻仰得高高的,像只護崽的小獸:"你嚇到我娘親了!"
有什么東西"咔嗒"撞開了記憶的鎖。
蕭承煜喉結(jié)動了動,突然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糖畫。
其中一片蝴蝶翅膀的糖絲雖然斷裂,卻還能看出精心勾勒的脈絡,和七年前他在偏院看到的那幅......
"姑娘可傷著?"他翻身下馬,玄色披風掃過滿地狼藉。
蘇念棠卻像被燙到似的往后縮,沾泥的手死死攥住阿灼的手腕:"侯爺金貴,莫要臟了甲胄。"
蕭承煜的手懸在半空,看著她沾泥的鬢角、泛白的布衫,還有那雙眼——七年前這雙眼睛里是怯生生的光,如今卻像被淬了冰。
他忽然想起那日祠堂外的雨,她抱著襁褓跪在青石板上,雨水順著發(fā)梢滴在孩子襁褓上,他卻只當那是苦肉計。
"你見過'糖畫爹爹'嗎?"阿灼突然扯了扯蕭承煜的披風。
蕭承煜一怔,孩子仰著臉,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娘親說,糖畫爹爹在天上教我畫大龍。
你騎大馬,肯定去過天上!"
蘇念棠心頭一緊,忙去捂阿灼的嘴:"莫要胡說——"
"我沒胡說!"阿灼掰開她的手,從懷里掏出塊用粗紙包著的棗泥酥,"你嘗嘗這個!
娘親做的,比糖畫還甜!"
蕭承煜鬼使神差接過。
酥皮在齒間碎成細沙,棗泥甜而不膩,混著點桂花香——和他幼時在母親院里吃的點心味道像極了。
他望向蘇念棠的眼神多了絲探究:"這是......"
"侯爺!"隨從突然小跑過來,壓低聲音,"侯夫人說今日要試新制的冬衣,正差人來催......"
蕭承煜的眉峰又擰成了刀。
他望著蘇念棠,張了張嘴,最終只把披風解下來搭在馬鞍上:"這馬驚了人,是本侯的錯。"說罷翻身上馬,卻在經(jīng)過糖畫攤時,指尖輕輕一彈——一枚羊脂玉佩落在碎糖畫旁,刻著個"承"字。
夕陽把巷口染成蜜色時,蘇念棠正蹲在地上撿糖畫碎片。
阿灼舉著那枚玉佩,小拇指在"承"字上劃來劃去:"娘親,這個像咱們灶臺上的'棠'字!"
"小祖宗快收起來。"蘇念棠剛要把玉佩塞進布包,老趙頭扛著半袋紅棗湊過來,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念棠啊,我剛聽碼頭老張頭說,定北侯今日親自下了令——要在碼頭蓋間'棠梨齋',說是給手藝人的鋪子,官家出銀錢!"
蘇念棠的手頓在半空。
遠處侯府的飛檐在夕陽里泛著金光,像頭蟄伏的巨獸。
阿灼卻晃著她的胳膊:"娘親娘親,那咱們明天是不是能支新攤子啦?"
她低頭,見阿灼的眼睛里盛著整片晚霞。
蘇念棠摸了摸他的小腦袋,把碎糖畫收進瓦罐。
罐底還沉著老趙頭送的麥芽糖,在暮色里泛著溫潤的光。
"明早啊......"她輕聲說,把瓦罐抱得更緊些,"咱們得把糖畫模子擦得锃亮。"
晨霧再次漫進巷口時,蘇念棠系緊了阿灼的小圍兜。
新置的棗木柜臺靠在碼頭最顯眼的位置,"棠梨齋"三個紅字被她擦了又擦。
阿灼踮腳把最大的糖畫模子擺到最前面——是條張牙舞爪的大龍,糖絲在晨光里泛著琥珀色的光。
"娘親,"阿灼拽了拽她的衣袖,"今日會有好多人來買糖畫嗎?"
蘇念棠望著遠處粼粼的波光,那里飄來若有若無的馬蹄聲。
她笑著替阿灼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會的。"
風掀起柜臺前的紅布,露出下面壓著的羊脂玉佩。"承"字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像顆埋在土里的種子,正等著抽芽。
晨霧未散時,蘇念棠已在新置的棗木柜臺后站定。
她特意起了個大早,將"棠梨齋"的紅漆招牌擦了三遍,指腹蹭過"棠"字凹痕時,喉間泛起一絲酸——這招牌是她用賣糖畫攢了三年的銀錢打的,每道漆都是自己刷的,比侯府平白無故遞來的鋪子實在百倍。
"姐!"小翠提著竹籃跑過來,發(fā)辮上沾著露水,"我?guī)Я诵码绲奶撬?,配你今早蒸的桂花糕正好?她邊說邊把竹籃往柜臺下塞,眼尖瞥見壓在紅布下的羊脂玉佩,"這是...昨日那馬驚了時掉的?"
蘇念棠手一抖,趕緊把紅布拉嚴。
昨日老趙頭說侯府要蓋"棠梨齋"的話還在耳邊響,她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阿灼暖呼呼的小身子蜷在腳邊,倒讓她想起七年前被趕出侯府那晚——也是這樣的春寒,她抱著襁褓里的阿灼,聽著身后關(guān)門聲像砸在骨頭里。"官家的銀錢燙手。"她把一摞桂花糕碼進木格,"我賣糖畫能養(yǎng)得活阿灼,要什么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