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粘稠的墨,死死糊在眼皮上。阿繡醒了,不是從睡夢中,
而是從一種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冰冷里。四周堅硬、狹窄,壓迫著她的每一寸身體,
一股濃重刺鼻的泥土和朽木的腥氣直沖鼻腔,嗆得她幾乎嘔吐。
煙葉臭味的大手;族長陳守業(yè)那張平日里威嚴、此刻卻扭曲如鬼的臉;還有那些圍觀的村民,
他們的眼神渾濁,像蒙了塵的珠子,空洞地映著她徒勞的掙扎,沒有一絲波瀾。她想起來了。
村里那條咆哮了百年的黑水河,今年格外暴戾,沖垮了舊橋,卷走了牲口和人。
族長陳守業(yè)從泛黃發(fā)脆的祖宗手札里翻出了“打生樁”的法子——要修新橋,
得在橋基下埋一個“新娘”,用她的血肉和怨氣去平息河神的怒火,
用她的魂魄去“釘”住橋墩,永保安穩(wěn)。而阿繡,這個父母早亡、寄人籬下的孤女,
就是被選中的祭品?!皶r辰到!送新娘過門!”那一聲蒼老而高亢的吆喝,
是陳守業(yè)發(fā)出的最后通牒。幾個粗壯如牛的村漢立刻撲上來,他們的手像鐵箍,
死死鉗住她瘦弱的胳膊和雙腿。粗糙的麻繩勒進皮肉,帶來火辣辣的疼。
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抬了起來,雙腳懸空。視線天旋地轉(zhuǎn),她只看到渾濁的天空,
還有那些圍在四周、密密麻麻的村民面孔。那些臉孔模糊不清,像蒙了一層濕透的灰布,
只有眼睛,一雙雙眼睛,木然地追隨著她被抬起的身體,里面盛滿了某種令人心寒的漠然,
以及一種隱秘的、近乎貪婪的期待。沒有憤怒,沒有憐憫,
只有一種看祭品被擺上供臺的平靜?!安弧砰_我!求求你們!
放開我啊——”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喉嚨里涌上腥甜的鐵銹味。
但她的哭喊聲被淹沒在河水的咆哮和人群死水般的寂靜里,微弱得像秋蟲最后的哀鳴。
她被抬到了橋基旁那個新挖好的深坑邊。坑底黑黢黢的,散發(fā)著泥土深處潮濕陰冷的寒氣,
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口。一口薄皮松木棺材就放在坑邊,
新刷的劣質(zhì)紅漆在陰沉的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如同凝固的血塊。棺材蓋敞開著,
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茬。她被狠狠摔進了棺材。冰冷的木頭硌著她的骨頭,撞得她眼前發(fā)黑。
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徒勞地彈動著。
可更多的粗糲手掌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地壓了下來,將她死死地按在冰冷的棺底。
棺材蓋帶著沉重的陰影,轟然落下,隔絕了最后一點灰蒙蒙的天光,也隔絕了生的希望。
棺材板擠壓著她,幾乎將她的肺里最后一點空氣都擠了出去。絕望像冰冷的毒蛇,
瞬間纏緊了心臟。她瘋了一樣用指甲摳著棺蓋內(nèi)壁,指甲在粗糙的木頭上刮擦,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指尖很快磨破了皮肉,鉆心的疼痛傳來,
粘稠溫熱的液體順著指尖流淌。她不管不顧,只是拼命地摳著,撓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仿佛那薄薄的木板是她和地獄之間唯一的屏障?!昂由窭蠣旈_眼!保我陳家渡百年安穩(wěn)!
新娘上路——”陳守業(yè)蒼老而洪亮的聲音穿透了棺材板,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莊嚴,
如同冰冷的鐵錘砸在阿繡的耳膜上。緊接著,第一捧泥土重重地砸落在棺蓋上,
發(fā)出沉悶的“噗”聲,如同喪鐘敲響。緊接著,第二捧、第三捧……泥土如同密集的冰雹,
無情地傾瀉下來,砸在棺蓋上,發(fā)出連綿不斷的、令人窒息的悶響。那聲音越來越密,
越來越沉,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要將她徹底活埋在這永恒的黑暗里。
塵土透過棺材板微不可察的縫隙,嗆入她的口鼻。她無法呼吸,無法喊叫,肺里火燒火燎。
指甲在木板上刮出的“嘎吱”聲越來越微弱,每一次摳抓,都帶走一片指甲下的皮肉,
留下粘膩的濕痕。絕望的淚水混著泥土的腥氣,無聲地滑落。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活埋過程中,
棺材外,族長陳守業(yè)正肅立坑邊,親自監(jiān)督著這神圣而殘酷的儀式。
他雙手緊握著腰間那條象征族長身份的、油亮光滑的熟牛皮腰帶,
腰帶上嵌著一枚古舊的銅制帶扣。他神情莊嚴肅穆,口中念念有詞,祈禱著河神接納新娘,
護佑村莊。然而,就在一個漢子奮力將一大鍬泥土狠狠拍向棺材板頂端的瞬間——“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泥土傾倒聲掩蓋的脆響,清晰地在陳守業(yè)自己耳邊響起。
他只覺得腰間陡然一松!那條束得緊緊的牛皮腰帶,竟毫無征兆地自己滑開了!
沉重的銅帶扣失去了束縛,猛地向下墜去,沉甸甸地砸在他的腳面上,帶來一陣鈍痛。
而那條油亮的腰帶,像一條突然失去骨頭的蛇,軟塌塌地從他肥碩的腰間滑落,
無聲地掉落在沾滿新泥的地上。陳守業(yè)整個人僵住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寒意,
毫無征兆地順著他的脊椎骨猛地竄了上來,讓他頭皮瞬間發(fā)麻。他下意識地低頭,
死死盯著地上那條散開的腰帶,
又猛地抬頭看向那口已經(jīng)被泥土覆蓋了大半、只剩下一個暗紅色頂蓋的棺材。棺材里,
那微弱而絕望的指甲刮擦聲,似乎有那么一瞬間,詭異地停頓了一下。
旁邊的村民也注意到了族長的失態(tài),動作不由得一滯,疑惑地看向他。陳守業(yè)猛地一個激靈,
瞬間從那股莫名的寒意中掙脫出來,臉上迅速恢復了慣常的嚴厲與威嚴,
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僵硬從未發(fā)生?!翱词裁纯?!”他厲聲呵斥,彎腰一把抄起地上的腰帶,
手忙腳亂地重新束緊,銅帶扣被他用力地按在腰間,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聲音比之前更加高亢,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張聲勢:“動作麻利點!別誤了吉時!填土!快填土!
”泥土再次傾瀉而下,更加猛烈,迅速將那抹刺眼的暗紅徹底吞沒??颖惶钇健⒑粚?。
一塊沉重的、刻著粗糙符咒的青石橋樁基被抬了過來,重重地壓在了新土之上。
那塊石頭冰冷而巨大,像一座鎮(zhèn)壓著怨魂的小山。儀式終于結(jié)束。
陳守業(yè)站在新壓好的橋基上,環(huán)視著周圍的村民,高聲宣布:“河神收了新娘!新橋必成!
陳家渡永享太平!”他的聲音洪亮,試圖驅(qū)散自己心頭那縷莫名的陰影。
村民們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些許松動,低聲附和著,
一種如釋重負卻又混雜著隱秘不安的氣氛在人群中彌漫開來。大家開始散去,
沒有人再去多看那塊壓著新娘的石頭一眼,仿佛那下面埋著的,只是一件完成了的祭品,
而非一個剛剛消逝的、活生生的年輕生命。然而,河神似乎并不滿意這份“聘禮”。入夜,
毫無預兆地,天空像被一只無形巨手撕裂。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猛地劈開濃稠的黑暗,
瞬間將整個陳家渡照得一片死白。緊接著,炸雷轟然而至,震得地面都在顫抖,
連祠堂那厚重的瓦頂都簌簌作響。隨即,天河仿佛決了堤,瓢潑大雨以傾覆之勢砸落下來,
密集得讓人喘不過氣。雨水瘋狂地抽打著屋頂、地面、河面,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黑水河被徹底激怒了!白天還只是渾濁的河水,此刻在閃電的映照下,
翻滾著可怖的、如同墨汁般的巨浪,
挾帶著上游沖下來的斷裂樹干、整捆的秸稈和不知是什么動物的殘骸,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咆哮。
河水瘋狂地沖擊著新筑的橋基?!稗Z——嘩啦!”一聲沉悶而巨大的斷裂聲,
壓過了暴雨的喧囂和河水的怒吼,清晰地傳入了所有被驚醒的村民耳中。
剛剛壓下去不到一天的那塊沉重的橋樁基青石,連同它下面新填的泥土,
在暴怒的河水和暴雨的合力沖刷下,竟生生被從河床里掀了起來!巨大的石塊翻滾著,
被渾濁的浪頭瞬間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新橋的基址處,
只剩下一個被水流瘋狂掏挖、不斷擴大著的巨大豁口,像一個被撕開的、猙獰的傷口,
暴露在慘白的電光之下。整個陳家渡都被這驚雷般的斷裂聲和隨之而來的河水咆哮驚醒了。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白天的僥幸。無數(shù)盞昏黃的油燈在黑暗的雨夜中亮起,
窗戶后一張張慘白的臉驚恐地望著河的方向。竊竊私語聲在暴雨的間隙里瘋狂滋長,
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皹颉瓨驑痘粵_跑了!”“老天爺?。『由癜l(fā)怒了!
”“新娘…新娘沒送成?”“我就說,下午族長那腰帶掉得邪乎……”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陳守業(yè)也被驚雷和巨響從睡夢中震醒。
當他聽到外面混亂的喊叫和那令人心悸的河水咆哮聲時,一種冰冷徹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他披上外衣,顧不上撐傘,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出家門,直奔祠堂。
那里供奉著陳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是此刻他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尋求一絲渺茫庇護的地方。
他需要祖宗的力量來鎮(zhèn)壓這突如其來的邪異。祠堂厚重的木門被他用力推開,
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一股陳年香燭和木頭腐朽的混合氣味撲面而來。祠堂里沒有點燈,
只有外面閃電偶爾劃過時,慘白的光會短暫地照亮那些層層疊疊、沉默矗立的祖宗牌位,
牌位上模糊的字跡在電光中顯得格外陰森。他反手關(guān)上沉重的祠堂大門,
試圖將外面那令人心膽俱裂的雷雨聲和河水咆哮隔絕在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他大口喘著氣,雨水順著他的頭發(fā)和臉頰往下淌,在腳下積了一小灘水漬。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就在他喘息稍定,
摸索著想去神龕邊找火鐮點燃供桌上的油燈時,
一道格外刺眼、慘白如骨的閃電猛地撕裂了祠堂的黑暗!整個空間被瞬間照得亮如白晝!
就在這白得瘆人的光線里,陳守業(yè)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剎那凍結(jié)成了冰。在祠堂冰冷、布滿灰塵的青磚地面上,
清晰地印著一行濕漉漉的腳?。∧悄_印不大,像是女子的尺寸。
從祠堂那扇被他剛剛關(guān)上的大門門檻處開始,一步,一步,濕痕清晰得刺眼,
帶著剛從外面泥水里踩踏過的痕跡,徑直朝著——祠堂最深處,
那口擺在角落的備用薄皮松木棺材走去!那口棺材,
和他下午親眼看著阿繡被活埋進去的那口,幾乎一模一樣!那是備用的壽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