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風(fēng)裹著腥氣鉆進(jìn)褲襠時,我正趴在蘆葦蕩里數(shù)對岸曬谷場上的麻雀。
春妮的指尖突然戳中我后背,她總愛學(xué)母鴨叫似的“嘎嘎”笑,
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野哥,你看那魚漂子動了!”她赤著的腳丫踩過泥地,
小腿肚沾著水草,比我家養(yǎng)的小母鴨還靈活。我們今早把自制的魚鉤甩進(jìn)淺灘,
鉤子上串著從茅廁撈的蛆蟲,此刻浮標(biāo)正像喝醉了酒似的左搖右晃。春妮伸手要拽竹篙,
我按住她手背——那上面爬著三只花腳蚊子,正貪婪地吸她的血?!笆菞l大家伙。
”我把食指豎在唇邊,眼睛盯著水面裂開的細(xì)紋。昨兒剛下過暴雨,河水漲得漫過了蘆葦茬,
此刻在正午的日頭下泛著油光,像外婆熬的豬油。春妮的祖父老艄公說過,
這種時候水里的“鐵頭龍王”最容易冒頭,那是種比牛犢還大的水獺,
專拖妄言征服河流的孩子下水。但我不怕。
上個月我剛在村西的野塘里徒手抓過一條斤把重的鯽魚,
現(xiàn)在脖子上還掛著用魚叉頭磨尖的魚骨項鏈。春妮說那魚骨沾過血,能避水鬼。
浮標(biāo)猛地往下一沉,春妮驚呼著往前撲,竹篙差點戳進(jìn)水里。我攥住她的手腕往后拽,
她跌進(jìn)我懷里,辮子上的野菊蹭過我鼻尖。魚線在掌心勒出火燎般的疼,
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滾出野獸般的低吼,像去年看見蛇吞蛋時沖上去砸石頭的野狗?!胺€(wěn)??!
”老艄公沙啞的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上個月我偷劃他的小木船去對岸掏鳥窩,
回來時差點被漩渦卷走,是他用竹篙敲開纏在船舵上的水草,救了我一命。此刻我屏住呼吸,
像他教的那樣順著水流的勁道往左帶,水面“嘩啦”炸開銀白的浪花,
一條黑黢黢的脊背翻了起來?!笆呛隰~!”春妮的指甲掐進(jìn)我胳膊,“野哥,
是噬人的黑老婆!”這魚至少有五斤重,遍體鱗甲像裹了層啞光的鐵衣,
下頜兩張尖牙床咧開著,露出暗紅的口腔。去年鄰村有個娃子被黑魚咬掉半只手,
此刻它甩動尾巴拍起的水花濺進(jìn)我眼里,咸腥中帶著鐵銹味。我松開魚線,
從腰后拔出藏著的魚叉——那是用自行車輻條磨的,尖端還沾著前天捅馬蜂窩時的蜂蜜。
“躲遠(yuǎn)點。”我把春妮推到蘆葦叢里,赤腳踩上滑膩的石頭。黑魚察覺到危險,
擺尾想往深水區(qū)鉆,我瞅準(zhǔn)它側(cè)翻的瞬間撲上去,魚叉狠狠扎進(jìn)它脊背。它劇烈扭動起來,
尾巴掃得水花四濺,我膝蓋磕在石頭上,卻死死攥住叉柄,像騎上了一頭瘋狂的野牛。
春妮不知道,我昨晚夢見了父親。他走那年我才三歲,
只記得他出海前塞給我一塊曬干的魚干,說“乖乖等爹回來”。
后來母親從供銷社換糧票的路上撿回個鐵盒,里面裝著半枚魚叉頭,
說是在入海口的礁石縫里找到的。此刻我騎在黑魚背上,聞著它身上散發(fā)的泥腥味,
突然覺得這畜生就是父親變成的,在考驗我有沒有資格做“水上大王”。
魚叉頭終于捅進(jìn)它的心臟時,我的白背心已經(jīng)被血浸透。春妮從蘆葦里鉆出來,
手里攥著我掉在泥里的魚骨項鏈,眼睛亮得像偷喝了老艄公的雄黃酒:“野哥,
你真像老艄公說的‘水猴子轉(zhuǎn)世’!”我們把黑魚拖到蘆葦深處,用碎瓷片剖開它的肚子。
春妮捏著鼻子往后躲,我卻盯著它胃里翻出的東西發(fā)愣——那是半枚染著血的銅錢,
中間有個菱形的孔洞,像極了母親梳妝匣里那張舊船票上的錨鏈圖案。“給你。
”我扯下脖子上的魚骨,用黑魚血在春妮手背上畫了條歪歪扭扭的魚,
“以后你就是壓寨夫人,這是信物?!彼┛┬ζ饋恚雁~錢塞進(jìn)我褲兜:“等攢夠十枚,
就能換老艄公的銅哨子,聽說吹一下能引來水獺幫忙撈魚!
”遠(yuǎn)處傳來母親喊我回家吃飯的聲音。春妮蹦起來往岸上跑,麻花辮掃過我手背,
留下一道淡紅的血痕。我摸著褲兜里的銅錢,忽然想起老艄公說過,
河底沉睡著無數(shù)“水猴子”的寶藏,只有真正屬水的孩子才能找到。那天傍晚,
我把黑魚骨用野蒿煮了三遍,晾在窗臺上。母親摸著我膝蓋上的淤青嘆氣,
往我碗里添了塊咸肉:“過幾日你表舅來,帶你去城里學(xué)修汽車。
”我差點被飯粒嗆著:“我不去!我要當(dāng)水上大王!”母親放下筷子,
從樟木箱底翻出個紅綢包,里面是枚綠瑩瑩帶金斑的孔雀石,和春妮腕上戴的那塊是一對。
她把石頭塞進(jìn)我手心:“你爹出海前說,等攢夠錢就帶我們?nèi)コ抢镒欠?。可河壩要修了?/p>
咱們的地……”她聲音突然哽住,窗外的蟬鳴忽然變得震耳欲聾。
我盯著梳妝匣里那張泛黃的船票,上面印著“滬航17號”,右下角的日期被水漬暈開,
像團(tuán)永遠(yuǎn)化不開的霧。夜里我偷偷溜出門,春妮蹲在曬谷場上等我,手里舉著個油紙包。
“給你的?!彼覒牙锶藟K硬邦邦的米糕,“我聽見我爹說,河壩下個月就動工,
以后再也不能在蘆葦蕩里掏鴨蛋了?!蔽覀冄刂影蹲叩嚼萧构闹衽铮?/p>
他正坐在門檻上用鰻魚血涂竹篙。春妮躲在我身后,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小子,
今日殺黑魚時可看見它鰓后有三道疤?”我點點頭,想起那魚鰓開合時露出的暗紅色傷痕,
像被指甲抓出來的?!澳鞘氰F頭龍王的記號?!崩萧构厣贤铝丝跓熛?,
“三十年前我見過它拖走一條七尺長的鱷魚,去年你落水時,它叼著你褲腳往淺灘送,
你娘給它磕了三個響頭呢?!贝耗菝偷刈倚渥樱铱匆娝劾镉持用嫔细拥牧坠?,
像撒了把碎金子??衫萧构f那是水獺的皮毛,在月光下會反光。我摸了摸褲兜里的銅錢,
想起黑魚肚子里的半枚,突然覺得整條河都在輕輕搖晃,像母親哄我睡覺時的搖籃?!坝涀?,
水里的債要水里還?!崩萧构沂掷锶祟w鵝卵石,光滑的表面刻著模糊的波紋,
“這是河神給你的印子,別丟了。”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黑魚,
在蘆葦蕩里游啊游,突然被一張巨大的網(wǎng)兜住。網(wǎng)眼間漏下的光里,
我看見春妮舉著孔雀石朝我喊,可她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最后變成老艄公竹篙上滴落的水珠,
“啪嗒”砸在我鱗片上,碎成無數(shù)個戴著魚尾白裙的女人。醒來時,
母親正在往我行李里塞那雙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解放鞋,梳妝匣里的孔雀石不見了,
換成了半塊硬得硌牙的高粱餅。窗外傳來推土機(jī)的轟鳴,遠(yuǎn)遠(yuǎn)望去,
曬谷場已經(jīng)被鏟平了一半,露出底下暗紅色的土,像被剖開的黑魚腹。
春妮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油紙傘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她往我手里塞了個油紙包就跑,
里面是半塊米糕和那張舊船票,船票背面用鉛筆寫著:河要漲了。我攥著船票追上她,
她的布鞋陷在泥里,露出后跟上的補(bǔ)丁?!耙案纾彼鋈晦D(zhuǎn)身,辮子上的野菊沾著露水,
“你說城里的河,也有水獺嗎?”遠(yuǎn)處傳來母親的呼喚,我望著她腕間晃動的孔雀石,
想起老艄公說水獺每年春天都會順著河道遷徙?!暗任覕€夠十枚銅錢,
”我扯下脖子上的魚骨掛在她脖子上,“就帶你去看最大的水獺群。”她笑著跑開,
傘面翻卷如折斷的翅膀。我忽然想起父親出海前那晚,也是這樣的暴雨天,
他摸著我的頭說:“林野,野路子生,將來野路子闖?!贝丝掏仆翙C(jī)的轟鳴越來越近,
我把鵝卵石和銅錢一起塞進(jìn)褲兜,聽見春妮在風(fēng)里喊:“別忘了你的魚叉頭!”我回頭望去,
她站在即將被淹沒的河灘上,手里舉著我落在蘆葦叢里的魚叉。那叉頭在晨光中閃著冷光,
像極了黑魚眼睛里最后的兇光。汽修廠的機(jī)油味像塊破抹布,堵在嗓子眼里怎么都咳不干凈。
我蹲在車間角落啃冷饅頭,
看王老板叼著煙指導(dǎo)小工往一輛黑色轎車的發(fā)動機(jī)里塞白粉——說是“私改”,
其實就是幫毒販子做移動藏毒倉。“林野,過來搭把手。”王老板踢了踢腳邊的扳手,
油污在他锃亮的皮鞋尖上洇開小塊陰影。我咬完最后一口饅頭,
用袖口蹭了蹭手——這雙手上個月剛給春妮編過螞蚱籠子,現(xiàn)在指甲縫里全是黑油泥。
“這活我不干?!蔽野寻馐痔呋厮_邊。昨兒半夜看見他老婆來查崗,
這孫子把藏白粉的夾層蓋得嚴(yán)絲合縫,像在給親娘蓋棺材板。
王老板的臉拉得比變速箱還長:“不想干滾蛋,老子這兒不養(yǎng)廢物?!彼碌魺燁^,
火星子濺在我工裝褲上,燙出個焦洞。我盯著那點紅光,忽然想起童年燒蘆葦時竄起的火苗,
熱辣辣舔著褲腿的觸感?!皾L就滾。”我扯下工牌摔在他腳邊,鐵牌砸中他锃亮的皮鞋,
彈起來劃破他的手背。血珠滲出來時,我聽見自己喉嚨里滾出笑聲——這孫子終于知道疼了,
就像當(dāng)年我被他誣陷偷零件時,他眼里閃過的那種得意。出了廠門才發(fā)現(xiàn)下雨,
水泥路上的積水映著霓虹燈,像撒了把碎玻璃。
我摸了摸衣領(lǐng)里的孔雀石——母親縫進(jìn)去時說“貼身帶著辟邪”,
此刻隔著粗布摩挲著它的棱角,忽然想起老艄公說過,孔雀石是河神的眼淚凝成的。
碼頭的夜比水鄉(xiāng)的黑更濃稠,起重機(jī)的吊臂像機(jī)械恐龍的爪子,在集裝箱間來回游弋。
我跟著疤臉哥往貨艙里搬鋼材時,
聽見隔壁艙傳來含混的嗚咽——是那個總沖我比手語的聾啞水手,
被工頭按在銹跡斑斑的鐵架上搜身?!皨尩?,老子讓你藏錢!”工頭的橡膠棍揮下去時,
我看見水手藏在舌根下的紙幣被甩出來,沾著血沫貼在我腳邊。那是張皺巴巴的五元鈔票,
邊角磨得發(fā)毛,像春妮從前用來包野莓的油紙。橡膠棍第二次落下時,
我手里的槽鋼已經(jīng)砸在工頭后頸上。他悶哼一聲往前栽,
我抄起靠在墻上的鐵撬——那玩意比我童年的魚叉頭沉多了,
掄起來時帶起的風(fēng)割得耳尖生疼。第三下砸在他肋骨上時,我聽見自己喊了句什么,
像野塘里受驚的水鳥。“夠了!”疤臉哥抱住我時,工頭的臉已經(jīng)腫得像河豚。
他踢開我手里的鐵撬,暗紅的血珠濺在我工裝褲的焦洞上,和機(jī)油混在一起,
像塊發(fā)臭的補(bǔ)丁。那天晚上疤臉哥帶我去見“刀哥”,在地下車庫的通風(fēng)管道里鉆了半小時。
刀哥坐在一堆走私輪胎上,手里轉(zhuǎn)著枚舊銀元,月光從氣窗漏進(jìn)來,
在他鼻環(huán)上晃出冷光:“聽說你會水?”我想起排污渠里的沼氣,想起黑魚肚子里的銅錢。
他把銀元拍在我掌心:“撈上來,這就是你的?!蹦敲躲y元沾著腥氣,
邊緣刻著模糊的水波紋,像老艄公竹篙上的雕花。第一次下水是在城西的排污渠,
水面漂著死老鼠和 condoms,比漁村的茅廁還臭。疤臉哥遞來副潛水鏡,
鏡片上有道裂痕,像條永遠(yuǎn)合不上的魚嘴。我脫光上衣,把孔雀石塞進(jìn)褲兜,
聽見他笑:“挺講究,下水還戴石頭?!彼碌哪芤姸炔坏桨朊?,
手電筒照過去像照進(jìn)墨汁缸。我憋著氣摸到沉箱時,
手背突然被什么東西劃開——是根銹鋼筋,上面還纏著半截紅繩,像春妮扎辮子的頭繩。
沉箱里的包裹用防水布裹著,解開時露出一角青銅器,饕餮紋在手電光下泛著青灰,
像條冬眠的蛇。沼氣從裂縫里冒出來,氣泡擦過我下巴時,
我看見水里浮動著暗紅的絮狀物——不是血,是經(jīng)年累月的油污和鐵銹。
包裹底下壓著個鐵盒,打開時里面滾出幾枚舊銀元,和刀哥給我的那枚一模一樣,
其中一枚邊緣刻著“滬航17”,像被牙齒咬出來的凹痕?!靶邪。靶∽?。
”疤臉哥數(shù)錢時,銀元在他滿是煙漬的指尖打滑,“刀哥說你是條鯰魚,
擱哪兒都能攪和出動靜?!蔽覜]說話,盯著自己被污水泡得發(fā)白的指尖,
想起春妮說過鯰魚專吃腐尸,是河底的清道夫。母親住院的第八天,
我在重癥監(jiān)護(hù)儀的滴答聲里數(shù)她手上的吊針管。她瘦得像根蘆葦,
手背青紫色的血管突突跳著,像隨時會繃斷的魚線?!澳葑觼磉^……”她忽然抓住我的手,
指甲摳進(jìn)我虎口的舊疤,“她說河壩……”心電監(jiān)護(hù)儀的警報聲蓋過了她的話。
我跑出去喊醫(yī)生時,看見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映著自己——頭發(fā)長過耳朵,胡茬里沾著機(jī)油,
活像從下水道里爬出來的水猴子。護(hù)士推著急救車撞開我時,我摸到口袋里的銀元,
冰涼的金屬貼著皮膚,像塊浸過冰水的鵝卵石。凌晨三點,我蹲在醫(yī)院后巷抽疤臉哥給的煙。
煙頭明滅間,我看見春妮的油紙傘從雨幕里飄過來——她竟真的來了,傘骨斷了兩根,
用鐵絲纏著,像條被人踩過的魚。“野哥。”她的褲腳卷到膝蓋,露出被泥水泡白的小腿,
“他們要推平蘆葦蕩,連老艄公的竹棚都要拆……”我猛地站起來,煙蒂燙進(jìn)掌心。
母親臨終前縫進(jìn)我衣領(lǐng)的孔雀石突然硌得鎖骨生疼,那是春妮送我的石頭,
此刻隔著布料抵著皮膚,像塊燒紅的烙鐵。遠(yuǎn)處傳來推土機(jī)的轟鳴,比記憶中更刺耳,
春妮的傘面又破了個洞,雨水漏下來,在她睫毛上凝成水珠,像她十六歲那年偷喝雄黃酒時,
眼里晃的淚?!昂右獫q了。”她把半塊硬餅塞進(jìn)我口袋,轉(zhuǎn)身時辮子掃過我手背,
還是當(dāng)年偷鴨蛋被蚊蟲咬的粗糙觸感。我望著她消失在雨幕里,突然想起老艄公說過,
水獺遷徙前會發(fā)出類似嬰兒的啼哭聲,那是在和故土告別。械斗發(fā)生在拆遷工地的廢墟里。
小弟被吊在銹跡斑斑的鋼架上,嘴角淌著血,看見我時突然笑了,
缺了顆牙的豁口像極了春妮。工頭的鐵棍擦著我耳際揮過去時,
我聞到他身上有和王老板一樣的古龍水味,混著汗臭,熏得人作嘔。
鋼管敲碎對方顱骨的聲音,像極了童年剖開黑魚肚子的悶響。血濺在我臉上時,
我聽見有人喊“警察來了”,抬頭看見警戒線外的春妮——她的油紙傘已經(jīng)破得只剩骨架,
整個人像被風(fēng)吹散的紙鷂,卻死死盯著我,眼里有光在跳,不是恐懼,
是我殺黑魚時見過的那種亮。護(hù)城河的水比排污渠還臟,漂著用過的安全套和方便面盒。
我扒掉染血的上衣,躍進(jìn)水里的瞬間,城市霓虹碎成萬千片鱗光——原來不是神仙,
是鋼筋水泥的倒影,是無數(shù)個像我這樣的野種,在文明的夾縫里撲騰時,撞碎的月光。
水下忽然有東西纏住我的腳踝,我揮拳砸過去,摸到團(tuán)軟趴趴的布料。借著路燈反光,
我看見那是個布偶熊,眼睛被摳掉了,嘴角裂著道大口子,像在笑。
疤臉哥在橋洞下找到我時,我正對著布偶熊發(fā)愣。他扔來件干襯衫:“刀哥說你惹了硬茬,
得躲躲?!蔽页兜粢骂I(lǐng)里的孔雀石,石頭滾進(jìn)臟水里,蕩起圈極小的漣漪,
很快被車流聲蓋過?!叭ツ模俊蔽覇??!爸槿??!彼c著煙,火光映出他眼角的刀疤,
“那兒的水比護(hù)城河深,野路子能闖出名堂。”我摸了摸褲兜里的銀元,
指尖觸到刻著的“滬航17”。遠(yuǎn)處的暴雨正在逼近,春妮的傘應(yīng)該又要被吹翻了,
可我連替她扶傘的機(jī)會都沒有——城市的河沒有蘆葦蕩,水獺不會在這里安家,
而我這條野路子的魚,終將游進(jìn)更渾濁的海。疤臉哥遞來個防水袋,
里面裝著半塊硬餅和張皺巴巴的紙條,
是春妮的字跡:“老艄公的竹篙在蘆葦蕩第三棵歪脖子樹下?!蔽疫o紙條,指甲嵌進(jìn)掌心,
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沒說完的話——她說春妮留了句話,或許不是“河要漲了”,
而是“河壩要漲了”,是故土被淹沒前最后的嗚咽。跳進(jìn)卡車后車廂時,
我聽見護(hù)城河的水在漲。那具布偶熊漂過我眼前,張開的嘴巴里卡著枚銅錢,
菱形的孔洞對著天空,像在吸食最后的星光??ㄜ囖Z鳴著駛?cè)胗暌梗?/p>
我摸向貼肉藏著的魚叉頭——那是母親從老房子廢墟里扒出來的,半枚斷茬還沾著泥,
此刻抵著心臟,像塊永遠(yuǎn)化不開的冰。珠三角的咸水味像把鈍刀,日日割著咽喉。
我站在改裝快艇的船頭,望著紅樹林在退潮后露出的黑色根系,
像無數(shù)只泡爛的手從泥里伸出來。阿龍嚼著檳榔遞來夜視儀:“野哥,今晚走3號水道?
”我接過儀器掃過水面,鏡中映出自己曬得黝黑的臉,胡茬里嵌著鹽粒,
比二十歲在碼頭扛包時更像塊生鐵?!白呃闲窞?。
”我吐掉嘴里的草根——這東西嚼起來像母親腌的酸筍,“潮汐表顯示后半夜?jié)q潮,
紅樹林中間那條夾縫能過?!卑垞现觳采系拇糖嘈Γ骸耙案缒氵@本事,
該去當(dāng)水文站站長?!蔽覜]搭話,
摸著褲兜里的孔雀石——這是上個月回漁村廢墟時扒出來的,母親的梳妝匣已經(jīng)爛成泥,
石頭卻還泛著光,像春妮十六歲那年在河灘上的眼睛??焱_蘆葦蕩時,驚起一群夜鷺。
我想起老艄公的竹篙——當(dāng)年在蘆葦蕩第三棵歪脖子樹下找到它時,
篙頭還沾著暗紅的鰻魚血。此刻它被改造成船上的探路桿,在月光下投出彎曲的影子,
像條隨時會鉆進(jìn)水里的蛇?!坝写?!”阿龍突然壓低聲音。我關(guān)掉引擎,
任由快艇漂進(jìn)紅樹林的陰影里。遠(yuǎn)處傳來馬達(dá)聲,三艘涂著迷彩的快艇正沿著主航道巡邏,
探照燈掃過水面時,我看見船頭的警徽——不是海關(guān),是海警。“媽的,線人說今晚沒動靜。
”阿龍往水里吐口水,檳榔汁在月光下像攤血。
我摸出褲兜的銀元——那包舊銀元里有七枚刻著“滬航17”,
現(xiàn)在全被我串成手鏈戴在手上,“走蟹洞,繞到他們屁股后面。
”蟹洞是條僅容一艘快艇通過的狹窄水道,兩邊的紅樹林根系交錯如網(wǎng)。
我趴在船頭用竹篙撥開藤蔓,忽然摸到塊凸起的樹皮——上面刻著個歪歪扭扭的“林”字,
像春妮小時候?qū)W寫字時畫的蚯蚓。貨船在凌晨三點準(zhǔn)時出現(xiàn),船老大是個獨眼龍,
見面就往我手里塞了塊魚干:“刀哥說你救過他命?!蹦囚~干咸得發(fā)苦,
咬開時里面藏著張紙條:“陳司長的女兒下周去游艇會?!蔽姨ь^望向貨船甲板,
月光正照在集裝箱的鎖扣上,泛著冷光,像極了陳雨晴后來舉著望遠(yuǎn)鏡看我的眼神。
游艇派對那天,我穿了生平第一套西裝。陳雨晴的魚尾白裙掃過甲板時,
我正靠在欄桿上抽煙,腕間的銀元手鏈撞在金屬扶手上,發(fā)出清脆的響。她停下來,
目光落在我手上:“這些銀元,是‘滬航’系列的舊船幣?!蔽姨裘迹骸靶〗銓Υ瑤庞醒芯浚?/p>
”她摘下墨鏡,鏡片上倒映著我的影子——寸頭,曬脫皮的脖頸,西裝袖口磨得發(fā)白。
“我父親常說,當(dāng)年滬航17號沉船里,有批失蹤的文物?!彼瘟嘶瓮箝g的孔雀石手鏈,
和春妮的那塊紋路一模一樣,“不過現(xiàn)在,沉船都成了房地產(chǎn)的地基。
”音樂聲突然蓋過浪濤,她轉(zhuǎn)身時,裙擺掃過我手背,像條滑膩的魚。
我摸出老艄公的銅哨子——那是用十枚銅錢從他徒弟那兒換的,對著水面吹了聲,
遠(yuǎn)處紅樹林里驚起幾只水鳥。陳雨晴回頭看我,眼里閃過一絲驚訝:“你懂河語?
”“只懂野路子的?!蔽野焉谧尤M(jìn)她手里,觸到她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