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博主林晚舟穿成靖王府棄妃時,正跪在雪地里替白月光試毒。
>她反手將毒湯潑進花盆,轉(zhuǎn)身燉了盅佛跳墻。
>當晚王爺踹開冷院門:“誰準你用本王的鮑魚?”>后來他日日來蹭飯,
甚至為她廢了整個后院。>直到太醫(yī)診出喜脈那日,她聽見屏風后低語:>“等她生下世子,
那味‘歸西’就下進參湯里?!保玖滞碇坌χ滔录偎浪帯#救旰蠼峡蜅V胤?,
王爺紅著眼拽她手腕:>“跟本王回家。
”>灶臺后突然鉆出個小團子抱住他腿:“不準兇我娘親!
”>男人盯著孩子眉間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朱砂痣,
手中藥包砰然落地——>那正是當年他預(yù)備毒殺她的“歸西”。
---庭院里積著昨夜新落的雪,白茫茫一片,映得灰蒙蒙的天都亮堂了幾分。
寒氣無孔不入,鉆進林晚舟單薄的粗布舊襖,凍得她骨頭縫里都透著冰碴子。膝蓋早已麻木,
深深陷在冰冷刺骨的雪窩子里,那點可憐的熱氣也快被身下這片無情的地吸干了。她,
或者說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已經(jīng)在這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兩個時辰。罪名?
大約是沖撞了王爺心尖尖上的那位柳側(cè)妃。柳如煙病了,病得纏綿,太醫(yī)開了方子,
其中有一味藥性極烈,需得有人“先行嘗過”,確保萬無一失。于是,
“失寵多年、卑微如塵”的正妃林晚舟,就成了那個現(xiàn)成的“試藥人”。
一個穿著水紅綾襖、外罩銀鼠皮坎肩的俏麗丫鬟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過來,裙裾掃過雪地,
發(fā)出簌簌的輕響。托盤上放著一個白玉碗,碗里是半碗黑乎乎的藥汁,
散發(fā)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混著某種腥氣的味道,隨著熱氣裊裊升騰?!巴蹂锬?,
”丫鬟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屈膝行了個敷衍的禮,
“側(cè)妃的藥熬好了,勞您嘗嘗?!绷滞碇厶饍龅冒l(fā)僵的頭。眼前的丫鬟叫碧桃,
柳如煙身邊最得臉的丫頭。原主的記憶碎片紛至沓來:過往每一次“試藥”,
都伴隨著劇烈的腹痛和嘔吐,有時甚至要在床上躺好幾天。那藥,
從來就不只是“藥性烈”那么簡單。一股不屬于這具身體的、屬于現(xiàn)代靈魂的怒火,
混合著原主殘存的悲涼與恐懼,猛地竄了上來,燒得她心口發(fā)燙。
一個靠美食治愈千萬粉絲的美食博主,居然要跪在這里試毒?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碧桃見她不動,有些不耐煩,又往前遞了遞托盤,催促道:“王妃娘娘,您快些吧,
側(cè)妃那邊還等著呢,藥涼了可就不濟事了?!绷滞碇鄣哪抗饴舆^那碗漆黑的藥汁,
落在旁邊一株被積雪壓彎了枝頭的臘梅上。那梅樹虬枝盤結(jié),枝頭零星綴著幾朵明黃的小花,
在肅殺的白雪世界里頑強地吐露著生機。她沒有去接那碗藥。在碧桃驚愕的目光注視下,
林晚舟撐著凍僵麻木的膝蓋,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動作僵硬遲緩,
膝蓋骨像是生了銹的門軸,每挪動一下都牽扯著刺骨的痛。
雪粉簌簌地從她破舊的裙裾上落下。她伸出手,不是去接碗,
而是直接端起了那碗熱氣騰騰的藥?!巴蹂∧北烫殷@呼,以為她要使性子打翻藥碗。
林晚舟看也沒看她,端著藥碗,一步一挪,極其艱難地走到那株臘梅樹下。然后,
在碧桃和遠處幾個探頭探腦的冷院仆婦驚恐的注視下,手腕一傾——嘩啦!漆黑粘稠的藥汁,
盡數(shù)潑灑在臘梅根部覆蓋著薄雪的泥土上。雪白的積雪瞬間被染污,
泥土貪婪地吸收著這詭異的液體,冒起幾縷若有似無的怪異白煙,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響。
“?。 北烫沂暭饨?,臉色煞白,“你…你竟敢!這是側(cè)妃救命的藥!
”林晚舟隨手將空了的白玉碗丟回托盤里,發(fā)出清脆的磕碰聲。她沒理會碧桃的尖叫,
只是低頭看著自己凍得通紅、微微顫抖的雙手,骨節(jié)分明,
掌心帶著薄繭——那是屬于一個現(xiàn)代美食博主,長期顛鍋握刀留下的痕跡。她慢慢抬起頭,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那雙因為寒冷和疲憊而顯得黯淡的眼睛深處,
卻有什么東西在悄然復蘇,像冰層下開始流動的水。“藥?”她的聲音沙啞干澀,
像是砂紙摩擦過木頭,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穿透了寒風,“這東西,只配澆花。
” 語氣平淡,卻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在碧桃的心上。
碧桃被這突如其來的反抗和那雙眼睛里的寒意懾住了,一時竟忘了言語,
端著空托盤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林晚舟不再看她,轉(zhuǎn)身,拖著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雙腿,
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向身后那座破敗冷清、如同巨大墳?zāi)沟脑郝洹^的“家”,
靖王府的冷院。厚重的院門在她身后吱呀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風雪,
也隔絕了碧桃氣急敗壞的叫嚷。冷院,名副其實。院子不大,荒草叢生,
幾間廂房的門窗都顯得破舊不堪,在寒風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唯一的活氣,
是角落里一個瘦弱的小丫頭,正費力地提著一桶水,臉凍得通紅,手上滿是凍瘡。
“王妃娘娘!”小丫頭青杏看到她,立刻放下水桶,小跑過來,聲音里帶著哭腔和驚惶,
一邊趕緊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邊急切地問,“您怎么樣?他們又逼您喝藥了?
您怎么站起來了?碧桃她……”“無事?!绷滞碇鄞驍嗨?,借著青杏的攙扶站穩(wěn)。
身體里屬于原主的記憶和屬于她自己的意識正在飛速融合,混亂又清晰。
她掃視著這個破敗的院子,目光最終落在院子角落那個用幾塊破石頭簡單壘砌的露天土灶上。
灶旁散亂地堆著一些柴火,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甕里,似乎泡著點東西。“青杏,
”她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去,把灶火生起來。
越大越好?!鼻嘈鱼蹲×?,以為自己聽錯了:“生…生火?王妃娘娘,您要做什么?
您身子凍壞了,快進屋歇著,奴婢給您燒點熱水暖暖……”“生火?!绷滞碇壑貜土艘槐?,
目光轉(zhuǎn)向那個陶甕,“把那里面的東西撈出來,洗干凈?!鼻嘈禹樦哪抗饪慈?,
更茫然了:“那是…那是前些天廚房扔出來的發(fā)臭的海貨殼子,還有幾根爛菜幫子,
奴婢瞧著…瞧著實在沒別的,就撿回來想…想……”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窘迫。
這冷院里,連正經(jīng)的米糧都時常短缺,更別提其他了。林晚舟卻徑直走了過去。
她挽起同樣破舊的袖子,露出凍得發(fā)紅的小臂,不顧那甕里渾濁的水和刺鼻的腥腐氣,
伸手進去,利落地撈出里面幾樣東西。幾只干癟發(fā)黑的鮑魚,幾片硬邦邦的干貝,
一小撮干癟發(fā)黃的香菇,還有幾塊不知是什么禽類的骨頭。東西品質(zhì)低劣,
甚至帶著腐敗邊緣的氣息。但林晚舟的眼睛卻亮了起來。那是屬于頂級廚師看到食材時,
本能的光芒?!熬瓦@些了?!彼嗔恐掷镞@些被王府視為垃圾的“食材”,
語氣里竟透出一絲奇異的興奮,“青杏,生火!再去找找,有沒有酒,什么酒都行!
還有生姜,大蔥,不拘好壞,只要沒爛透的!
”青杏被她眼中那陌生的、近乎灼熱的光芒鎮(zhèn)住了,下意識地應(yīng)了聲“是”,也顧不上疑惑,
趕緊跑去抱柴火,費力地吹燃火折子。破敗的冷院里,久違的濃煙升騰起來。
青杏被嗆得直咳嗽,手忙腳亂。林晚舟卻毫不在意。她找到一把豁了口的舊菜刀,
在冰冷的井水里簡單沖洗了一下那些干癟的海貨和蔫巴巴的蔬菜。
動作生疏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演練過千百遍。
她把那些禽骨丟進唯一一口還算完好的舊鐵鍋里,添上冷水,放在灶上慢慢燒著,撇去浮沫。
將干癟的鮑魚、干貝、香菇仔細清洗,用溫水小心地泡發(fā)起來。生姜拍裂,大蔥切段。
沒有砂鍋,就用那口舊鐵鍋。鍋底薄,她讓青杏控制著灶膛里的火,時大時小。沒有高湯,
就用那鍋撇清了浮沫的禽骨湯打底。油脂幾乎沒有,她就將泡發(fā)好的香菇蒂小心地撕碎,
擠出里面那一點點可憐的鮮味物質(zhì)丟進去。酒?青杏翻箱倒柜,
只從一個犄角旮旯里找出半壇子渾濁的、不知放了多久的劣質(zhì)黃酒。
林晚舟毫不猶豫地倒了小半碗進去。當鍋里的湯水開始翻滾,
她將泡發(fā)好的鮑魚、干貝、香菇,連同擠出的汁水,一股腦兒倒了進去。沒有密封的材料,
她就讓青杏找來一塊破舊的、還算干凈的蒸籠布,浸濕了水,嚴嚴實實地蓋在鍋沿上,
又找了幾塊沉重的石頭壓住布的四角,盡力鎖住那微薄的水汽和香氣。剩下的,
就是漫長的等待和極其精密的火候控制。青杏蹲在灶膛邊,小心翼翼地添著柴火,
看著自家王妃娘娘專注地盯著那口破鍋,鼻翼微動,似乎在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微妙的變化,
時而讓她加一把細柴,時而讓她撤掉幾根。那神情,
是青杏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平靜、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光彩。
時間一點點流逝。冷院之外,靖王府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鍋蓋縫隙里,
開始有極其微弱、卻異常誘人的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出來。那是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醇香。
是海味在時間與溫度下釋放的深沉鮮甜,是禽骨熬煮出的油潤底味,
是酒氣蒸騰后留下的醉人余韻,是香菇特有的山林氣息……它們交織在一起,
極其霸道地驅(qū)散了冷院里的霉味和寒氣,甚至穿透了那破敗的門窗,向著更遠處飄散。
青杏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起來,她用力吸著鼻子,眼睛瞪得溜圓,
難以置信地看著那口破鍋,仿佛里面燉煮的不是一堆“垃圾”,而是天上的瓊漿玉液。
林晚舟緊繃的嘴角,也終于勾起一絲極淡的、疲憊卻滿足的弧度。這具身體太虛弱了,
這番勞作幾乎耗盡了她最后一點力氣。但靈魂深處屬于美食的火焰,卻被重新點燃了。
哪怕只有一堆破爛食材,一口破鍋,她依然是那個能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林晚舟。
就在這縷奇香固執(zhí)地在冷院里盤旋,甚至開始試探著向院墻外蔓延時——“砰!!
”冷院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舊院門,被人從外面用一股極其粗暴的力量猛地踹開了!
門板撞在旁邊的土墻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震落下簌簌的灰塵。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裹挾著外面的風雪寒氣,如同煞神般出現(xiàn)在門口。
墨色織金的親王蟒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更襯得他面如寒玉,眉宇間積壓著雷霆般的怒意。
正是這座王府的主人,靖王蕭執(zhí)。他身后跟著幾個噤若寒蟬的侍衛(wèi),
還有剛剛告完狀、此刻正一臉得意與怨毒交織的碧桃。蕭執(zhí)的目光銳利如刀,
瞬間就鎖定了院子角落里那個冒著青煙、散發(fā)著奇異濃香的土灶,以及站在灶邊的林晚舟。
他大步流星地走進院子,每一步都帶著千鈞之力,踩碎了地上的積雪,徑直走到林晚舟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她完全籠罩。一股迫人的威壓混合著風雪的氣息撲面而來。
“林晚舟!”蕭執(zhí)的聲音冰冷刺骨,蘊含著壓抑的暴怒,
他伸手指著那口依舊被濕布捂得嚴嚴實實、卻阻擋不住香氣四溢的鐵鍋,厲聲質(zhì)問,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動本王庫房里的極品鮑魚!誰給你的狗膽?!”極品鮑魚?
林晚舟微微抬眸,對上那雙燃燒著怒火、深不見底的寒眸。她的臉色依舊蒼白,
唇色凍得發(fā)青,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瑟縮,但眼神卻異常平靜,
甚至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荒謬和嘲諷。她指了指灶臺旁邊那個破陶甕,
甕里還殘留著渾濁的污水和幾片腐敗的菜葉?!巴鯛斦f的鮑魚,”她的聲音依舊沙啞,
卻清晰地穿透了寒風,“是這些嗎?廚房昨日丟出來的垃圾。”她的語氣平淡無波,
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蕭執(zhí)的目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掃過那個污穢的陶甕,
又猛地轉(zhuǎn)回林晚舟臉上。他顯然不信,或者說,
他根本不愿去信一個早已被他厭棄至塵埃里的女人。
那霸道的香氣是如此真實地彌漫在空氣里,
除了他珍藏的、為柳如煙滋補身體準備的貢品鮑魚,這破落冷院,
怎么可能有東西能散發(fā)出如此濃郁醇厚的香氣?“狡辯!”蕭執(zhí)怒極,猛地一揮手,厲喝道,
“給本王掀開!”他身后的侍衛(wèi)立刻上前,粗暴地推開試圖阻攔的青杏。
青杏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侍衛(wèi)一把扯開蓋在鍋沿上沉重的石頭和濕布。
“嗤——”濃郁到極致的、混合了所有食材精華的醇厚香氣,如同被禁錮了許久的猛獸,
瞬間失去了束縛,轟然爆發(fā)出來!白茫茫的熱氣蒸騰而起,彌漫了整個冷院,
甚至蓋過了蕭執(zhí)身上帶來的風雪寒意。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那香氣仿佛帶著魔力,能瞬間喚醒沉睡的味蕾,勾動最原始的食欲。連蕭執(zhí)身后那幾個侍衛(wèi),
喉頭都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霧氣稍散,鍋中的景象呈現(xiàn)出來。
一口邊緣坑洼、布滿銹跡的舊鐵鍋。鍋里是濃稠的、呈現(xiàn)漂亮琥珀色的湯汁,
顏色暗淡的干貝;幾朵泡發(fā)后依舊顯得有些單薄的香菇;還有一些煮得幾乎化掉的禽骨殘渣。
沒有山珍海味的華麗,只有一堆被精心料理過的“垃圾”。空氣中一片死寂。
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聲,和湯汁在鍋里微微翻滾的咕嘟聲。
蕭執(zhí)臉上的怒容僵住了。他看著鍋里那幾樣寒酸到可憐的“食材”,
再對比那霸道得令人失神的香氣,強烈的反差讓他一時竟有些失語。他認得出來,
那鮑魚干癟發(fā)黑,絕非他庫中的貢品。
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一絲被那香氣勾起的、他極力想壓下的好奇,
在他心頭交織翻滾。碧桃也傻眼了,她張著嘴,看看鍋,又看看王爺鐵青的臉色,
一時不知該如何再煽風點火?!巴鯛斎舨恍?,”林晚舟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她甚至往前走了半步,靠近那口鍋,拿起旁邊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舀起小半碗濃湯。
湯汁粘稠,掛壁生輝。她將碗遞向蕭執(zhí),動作坦然,“不妨親自嘗嘗,
這‘極品鮑魚’燉出來的湯,可還入得了您的口?”她的眼神平靜無波,
甚至帶著一絲近乎挑釁的坦然。仿佛在說:看吧,這就是你王府棄妃的“珍饈”。
蕭執(zhí)死死地盯著那碗遞到面前的湯。琥珀色的湯汁在破碗里輕輕晃動,誘人的香氣近在咫尺,
霸道地鉆入他的鼻腔。他胃里空了一整日,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傳來一陣清晰的饑餓鳴叫,
在這詭異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突兀。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如同被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羞惱、憤怒,還有那該死的、被食物香氣勾起的本能欲望,在他胸腔里激烈沖撞。
他猛地抬手,像是要打翻那碗湯。林晚舟卻在他抬手的同時,手腕微微一轉(zhuǎn),
極其自然地將那碗湯收了回來。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低下頭,湊近碗沿,
輕輕地吹了吹熱氣,然后,無比自然地,自己喝了一口。湯汁入口的瞬間,
她微微閉上了眼睛。濃、醇、鮮、香……復雜的味道在口腔里爆炸開來,
帶著劣質(zhì)黃酒殘留的獨特風味,雖然材料粗劣,
但那份經(jīng)由時間、火候和極致技巧催生出的醇厚本味,依舊帶來了巨大的慰藉。
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下,驅(qū)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讓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
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她滿足地、極輕地喟嘆了一聲,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再睜開眼時,
里面仿佛蘊著水光,疲憊中透出一種奇異的光彩。她甚至沒看蕭執(zhí),只是低頭看著碗里的湯,
仿佛那是世間唯一的珍寶?!巴鯛斍Ы鹬|,”她這才抬起眼,看向臉色鐵青的蕭執(zhí),
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想必看不上這等粗鄙之物。慢走,不送?!?說完,
竟真的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小口小口地、專注地喝起碗里的湯來。那姿態(tài),全然當他是空氣。
寒風卷著雪花,打著旋兒灌進冷院。蕭執(zhí)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看著那個背對著他、在破灶邊小口喝湯的瘦弱身影,破舊的棉襖裹著她單薄的肩背,
風雪似乎隨時能將她吹倒。然而她站得那么穩(wěn),喝得那么專注,
仿佛那破碗里盛的不是一碗湯,而是足以對抗整個世界的暖意和力量。
他身后的侍衛(wèi)和碧桃大氣都不敢出,垂著頭,恨不得縮進地縫里。王爺此刻散發(fā)出的低氣壓,
比外面的風雪還要凍人。他死死盯著林晚舟的背影,下頜線繃得死緊,眼神變幻不定,
有未消的怒火,有被忤逆的暴戾,有被那香氣勾起的難以啟齒的渴望,
還有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困惑——眼前這個女人,似乎有什么東西,
徹底不一樣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為一聲極冷的、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哼聲。他一甩袍袖,
裹挾著未散的怒意和滿身的寒氣,轉(zhuǎn)身大步離去。沉重的腳步聲踩在雪地上,
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刺耳聲響。侍衛(wèi)們?nèi)缑纱笊?,趕緊跟上。碧桃恨恨地瞪了林晚舟的背影一眼,
也慌忙追了出去。破敗的院門再次被甩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雪,
也隔絕了那道令人心悸的身影。冷院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聲,
和湯汁在鍋里溫柔翻滾的咕嘟聲。青杏這才敢從地上爬起來,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身上的雪,
湊到林晚舟身邊,聲音還帶著顫抖:“娘…娘娘,您…您剛才嚇死奴婢了!那可是王爺啊!
”林晚舟喝完了最后一口湯,暖意從胃里蔓延開來,四肢百骸的僵冷似乎都被驅(qū)散了一些。
她放下那個豁口的粗碗,看著鍋里依舊翻滾著的琥珀色濃湯,伸出手,用一根洗干凈的樹枝,
輕輕撥弄了一下里面沉浮的鮑魚。“青杏,”她的聲音帶著湯水滋潤后的微啞,卻異常平靜,
“你餓了嗎?”青杏一愣,隨即肚子很誠實地又叫了一聲,她臉一紅。
林晚舟拿起另一個破碗,舀了滿滿一碗濃湯,塞進青杏冰涼的手里,
碗里有一只小小的鮑魚和幾片干貝、香菇?!俺脽岷?。”她淡淡地說,
然后自己也重新舀了一碗。主仆二人,就在這破敗冷清的院子里,在風雪欲來的昏沉天光下,
守著那口破灶,沉默地喝著這碗用“垃圾”燉煮出的、足以溫暖靈魂的湯。寒風依舊在呼嘯,
但冷院的這一角,似乎被那濃湯的香氣和暖意,短暫地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墻。
蕭執(zhí)帶著一身凜冽的寒氣回到他那溫暖如春、鋪陳奢華的書房。
名貴的銀霜炭在巨大的鎏金獸首銅爐里燒得正旺,空氣里浮動著清雅的沉水香。
可他卻煩躁莫名。脫下沾染了寒氣的大氅扔給侍從,他徑直走到書案后坐下,
案上堆著亟待處理的公文,他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碗湯的香氣,仿佛有生命一般,
頑固地纏繞在他的鼻端。那濃稠的琥珀色,那女人低頭啜飲時微微顫動的睫毛,
還有那平靜到近乎挑釁的“慢走,不送”……一幕幕在他腦海里反復閃現(xiàn),攪得他心神不寧。
更讓他惱怒的是,腹中那陣清晰的饑餓感非但沒有平息,反而因為那香氣的勾引,
越發(fā)洶涌起來。他煩躁地推開面前精致的點心——那是小廚房特意為柳如煙準備的軟糯糕點,
此刻卻顯得甜膩得令人作嘔?!皝砣?!”蕭執(zhí)猛地出聲。
候在門外的貼身侍衛(wèi)長凌風立刻推門進來,躬身道:“王爺有何吩咐?
”“去……”蕭執(zhí)話到嘴邊,又頓住了。去干什么?去把那女人抓來?
還是去把那鍋“垃圾”端來?哪一種都顯得荒謬至極!他堂堂靖王,
難道還要為一個棄妃的粗鄙食物費神?他強迫自己壓下那股莫名的躁動,硬生生改了口,
“去問問柳側(cè)妃,藥喝了沒有?身子可好些了?”凌風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詫異,
隨即垂首:“是,屬下這就去?!睍坷镌俅沃皇O率拡?zhí)一人。他靠在寬大的紫檀木椅背上,
閉上眼,試圖凝神處理政務(wù)。然而,那縷奇異的醇香,如同無孔不入的幽靈,
總在他放松警惕時悄然鉆入他的感官,勾起他胃袋深處最原始的渴望。他猛地睜開眼,
眼中戾氣翻涌。這女人,到底在搞什么鬼?那鍋東西,究竟是什么?就在這時,凌風回來了,
神色有些古怪:“回稟王爺,柳側(cè)妃那邊…藥…沒喝成?!笔拡?zhí)眉心一擰:“嗯?
”凌風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稟報:“碧桃說…藥被王妃…潑了。側(cè)妃知道后,又驚又氣,
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剛服了安神湯睡下?!睗娏??
蕭執(zhí)的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紫檀木桌面。
他想起了林晚舟將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傾倒在臘梅根下的決然動作,
還有那句冰冷的“只配澆花”。心頭那股被壓下的邪火,似乎又有了復燃的跡象。這女人,
膽子是真的大了。“知道了?!彼麚]揮手,語氣聽不出喜怒。凌風退下了。書房里重歸寂靜。
然而,那揮之不去的香氣和腹中越來越清晰的饑餓感,像兩只無形的手,
反復撕扯著蕭執(zhí)的理智。他坐立難安,眼前攤開的公文如同鬼畫符。時間一點點流逝,
窗外的天色徹底暗沉下來,風雪似乎更大了。終于,在銀霜炭燃盡第三塊,
腹中傳來一陣清晰的絞痛時(不知是餓的還是氣的),蕭執(zhí)猛地站起身。他陰沉著臉,
一言不發(fā),大步流星地再次出了書房,沒有帶任何隨從,獨自一人,踏著越來越厚的積雪,
朝著王府最偏僻、最冷寂的那個角落走去。冷院里,早已沒了火光。
只有正屋那扇破舊的窗戶里,透出一點微弱搖曳的燭光。蕭執(zhí)走到院門前,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風雪里,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雕塑。院門緊閉著,里面靜悄悄的,
只有風雪掠過枯枝的嗚咽聲。他站了許久,似乎在和自己較勁。最終,
那該死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饑餓感占了上風。他伸出手,沒有踹門,
而是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近乎屈辱的心情,屈起指節(jié),在那扇破舊的門板上,
輕輕地、遲疑地敲了三下。篤,篤,篤。聲音不大,卻在這寂靜的風雪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院內(nèi)沒有立刻回應(yīng)。蕭執(zhí)站在門外,風雪撲打在他華貴的蟒袍上,留下濕冷的痕跡。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堂堂靖王,竟然深夜站在棄妃的冷院門外敲門,像個討食的乞丐!
這念頭讓他渾身不自在,一股煩躁和羞惱直沖頭頂,幾乎想立刻轉(zhuǎn)身離開。就在這時,
門內(nèi)傳來細微的響動。吱呀一聲,那扇破舊的院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隙。
青杏那張凍得通紅、帶著驚懼和疑惑的小臉探了出來。當她看清門外站著的人是誰時,
嚇得差點尖叫出聲,猛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身體下意識地就想縮回去關(guān)門。
“王…王爺?!”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蕭執(zhí)的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陰沉,
他強行壓下轉(zhuǎn)身就走的沖動,聲音冷硬得像冰:“她呢?”青杏嚇得一個哆嗦,
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娘…娘娘她…她歇下了……”她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門縫,
仿佛里面藏著什么不能見人的秘密。蕭執(zhí)根本沒理會她的阻擋,目光越過她瘦小的肩膀,
徑直投向院內(nèi)。借著門縫透出的微光和地上積雪的反光,他看到院角的土灶早已冰冷,
鍋也被刷洗干凈倒扣在一旁。唯一的光源來自正屋那扇破窗,
窗紙上映著一個模糊的、倚在炕上的側(cè)影,似乎在看書,又似乎在發(fā)呆。
一股混合著食物香氣和淡淡藥草味的暖意,從那門縫里幽幽地飄散出來,
固執(zhí)地鉆進他的鼻腔,與他身上的寒氣形成鮮明對比。這氣味,
比下午那霸道的濃香淡了許多,卻更添了一絲溫潤的暖意,像一只無形的手,
輕輕撫慰著他因寒冷和饑餓而絞痛的胃腹。“本王餓了?!笔拡?zhí)幾乎是脫口而出,
聲音依舊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在發(fā)布一道軍令。說完,
他自己都覺得這借口拙劣得可笑,耳根竟有些不易察覺地發(fā)熱。青杏徹底傻了,張著嘴,
呆若木雞地看著他,仿佛聽不懂人話。蕭執(zhí)被她這呆愣的模樣看得更加煩躁,
索性一把推開門,高大的身軀帶著風雪寒氣,不由分說地擠進了這小小的冷院。
寒風卷著雪花灌入屋內(nèi)。林晚舟正裹著一床半舊的薄被,靠在冰冷的炕上,
借著油燈微弱的光翻看一本破舊的、似乎是講地方風物的雜書。聽到門響和青杏的驚呼,
她抬起頭。昏黃的燈光下,她臉色依舊蒼白,但雙頰似乎因屋內(nèi)的暖意和下午那碗湯的滋養(yǎng),
染上了一層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紅暈??吹焦鼟吨L雪闖入的蕭執(zhí),她眼中沒有驚訝,
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靜,仿佛早已料到他會來。她放下手中的破書,
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蕭執(zhí)被她這平靜的目光看得心頭火起,又莫名地有些狼狽。他環(huán)顧這間破敗的屋子,
家徒四壁,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破桌、兩條瘸腿凳子和這張冰冷的炕。
空氣里彌漫著那股奇特的暖香,
源頭似乎在炕頭那個小小的泥爐上——爐子上坐著一個粗陶罐,
蓋子縫隙里正絲絲縷縷地溢出熱氣?!氨就跽f,餓了?!笔拡?zhí)再次重復,聲音拔高了些,
像是在掩飾什么,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鎖定了那個冒著熱氣的陶罐。
林晚舟的目光順著他的視線也落在陶罐上,然后,又緩緩移回到他臉上。
她的唇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她沒有起身行禮,也沒有惶恐告罪。只是慢條斯理地掀開薄被,
動作從容地下了炕。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走到那個小小的泥爐邊。
拿起一塊破布墊著手,她揭開了陶罐的蓋子。
一股更加濃郁的、帶著奇異暖意的香氣瞬間充滿了整個小屋。那不是下午那種霸道的濃鮮,
而是一種溫和醇厚的米香,混合著某種根莖植物的清甜,
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姜的辛辣和酒的醇和。陶罐里,是粘稠的、如同上好羊脂玉般的米粥。
米粒已經(jīng)被熬煮得幾乎化開,呈現(xiàn)出一種誘人的膠質(zhì)狀態(tài)。
粥里沉著一些切成小丁的、金黃色的東西(像是某種薯類),幾粒紅色的枸杞點綴其間,
幾片薄薄的、近乎透明的嫩姜片浮在粥面上。林晚舟拿起一個同樣豁口的粗瓷碗,
舀了滿滿一碗粥。那粥濃稠得幾乎能拉絲,在昏黃的油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她端著碗,
走到蕭執(zhí)面前,遞給他。沒有言語,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任務(wù)。蕭執(zhí)看著遞到面前的粗瓷碗,
碗沿甚至有個明顯的缺口。碗里的粥散發(fā)著致命的香氣,溫暖的熱氣撲在他的臉上。
他胃里的絞痛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驕傲。他堂堂靖王,
竟要在棄妃的破屋里,用這破碗,吃這等粗鄙不堪的粥?!他猛地抬手,
似乎又想打翻這碗粥。然而,就在他抬手的瞬間,林晚舟的手腕極快地往回一收,
穩(wěn)穩(wěn)地端著那碗粥,避開了他的手。她終于抬眼看向他,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里,
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狽、憤怒和強撐的傲慢。她的眼神里沒有畏懼,
只有一絲極淡的、仿佛看透一切的憐憫和……厭倦?蕭執(zhí)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他所有的虛張聲勢。腹中的絞痛和那碗粥溫暖的誘惑,
最終擊潰了他最后的防線。他幾乎是粗暴地一把奪過林晚舟手中的破碗,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冰涼的手背。那冰冷的觸感讓他微微一怔,
隨即心頭涌起一股更復雜的煩躁。他端著碗,背過身去,面對著冰冷的墻壁,
仿佛這樣就能隔絕身后那道平靜得讓他心慌的目光。他低下頭,
帶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狠勁,也不用勺子(屋里似乎也沒有像樣的勺子),直接湊到碗邊,
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喝了起來。粥很燙,燙得他舌尖發(fā)麻。但那溫熱粘稠的液體滑入食道,
瞬間撫平了胃里的翻江倒海。
粥的甘甜、薯丁的粉糯清甜、姜片的微辛、黃酒的醇香……各種溫和熨帖的味道交織在一起,
奇異地安撫了他緊繃的神經(jīng)和冰冷的四肢。他吃得很快,很急,甚至發(fā)出了輕微的吞咽聲,
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笨拙和狼狽。一碗粥很快見了底,
連碗壁上掛著的最后一點粥糊都被他舔舐干凈。腹中的饑餓感終于被填滿,
一股久違的暖意和飽足感從胃里擴散開來,驅(qū)散了風雪帶來的寒意,
甚至讓他緊繃了一整天的精神都奇異地松弛了些許。他端著空碗,僵在原地。
碗壁上殘留的余溫和那股暖融融的滿足感,
與他此刻內(nèi)心的羞恥和巨大的落差感形成了尖銳的諷刺。他不敢回頭,
不敢去看身后那個女人此刻是什么表情。屋子里陷入一種死寂般的沉默。
只有泥爐里炭火的微弱噼啪聲,和窗外愈發(fā)凄厲的風雪呼嘯。良久,蕭執(zhí)才僵硬地轉(zhuǎn)過身。
他將那個空碗重重地、幾乎是砸在旁邊的破桌子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他沒有看林晚舟,
目光陰沉地盯著地面,聲音帶著一種強行維持的冰冷和命令:“明晚,本王還要用膳。
” 丟下這句話,他像是逃離瘟疫現(xiàn)場一般,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撞開了房門,
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更加猛烈的風雪之中。寒風裹挾著雪花再次灌入小屋,
吹得油燈火苗劇烈搖晃,幾乎熄滅。青杏趕緊跑過去關(guān)上門,插上門栓,
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看著自家王妃。林晚舟站在原地,
目光落在桌上那個空空如也、邊緣還帶著缺口的粗瓷碗上。油燈昏黃的光在她臉上跳躍,
映照出她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了然,以及那抹揮之不去的、深深的倦意。她沒有說話,
只是走過去,拿起那個空碗,走到屋角的木盆邊,舀起冰冷的井水,沉默地清洗起來。從此,
靖王府最偏僻的冷院,成了靖王蕭執(zhí)夜晚必然踏足之地。初時,
他只在夜深人靜、腹中饑餓難耐時,帶著一身寒氣闖入。
依舊是那副高高在上、理所當然的姿態(tài),冷著臉命令:“備膳?!?林晚舟便沉默地起身,
在青杏驚懼的幫助下,
那些王府廚房丟棄的、或是青杏偷偷摸摸花極少的月例從后門小販那里買來的最廉價的食材,
變著花樣地做出足以撫慰轆轆饑腸的食物。有時是一碗簡簡單單卻湯清味醇的陽春面,
幾滴香油、一小撮蔥花便勾魂奪魄;有時是用蘿卜纓子、豆腐渣和少許碎米熬煮的咸粥,
撒上一點碾碎的干蝦皮,
鮮得人掉眉毛;有時甚至是幾個烤得外皮焦脆、內(nèi)里軟糯香甜的紅薯……簡陋到極致,
卻總能精準地熨帖蕭執(zhí)被繁雜政務(wù)和王府傾軋耗空的脾胃。他從不道謝,吃完便走,
留下一個冰冷的背影和桌上空空的碗碟。仿佛她只是王府里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廚娘。
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到來的時間悄然提前了。不再是夜深人靜,有時天色剛擦黑,
他處理完緊急公務(wù),便會踏著暮色而來。甚至,來的次數(shù)也越發(fā)頻繁。偶爾,
他會在林晚舟做飯時,沉默地站在那個破敗的小院里,
看著她用那雙曾經(jīng)只會執(zhí)筆拈花、如今卻布滿薄繭的手,熟練地處理著那些粗陋的食材。
昏黃的燈光或熹微的晨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cè)影,鼻尖沁出細小的汗珠,神情平靜得近乎肅穆。
他依舊沉默,但眼神里那種純粹的審視和命令,漸漸染上了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
食物的香氣,成了冷院與靖王之間一條無形又堅韌的紐帶。這消息如同長了翅膀,
在王府深宅的角落里悄然流傳。最先坐不住的,自然是倚梅苑那位。
柳如煙斜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雪白的狐裘,
一張精心描畫過的芙蓉面此刻卻籠著一層陰云。
聽著碧桃添油加醋的稟報——王爺如何夜夜去那冷院,
如何被那棄妃用些“下賤吃食”勾住了魂,
甚至連她精心燉煮、送去書房的滋補湯品都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啪!
”一只上好的定窯白瓷茶盞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瓷四濺,滾燙的茶水洇濕了名貴的波斯地毯。
“賤人!”柳如煙胸口劇烈起伏,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倒是好本事!
用些豬狗都不吃的東西,就敢來迷惑王爺?shù)男闹牵 彼壑虚W過怨毒的光,
“那冷院里不是缺吃少穿嗎?好,本妃就讓她徹底‘清凈清凈’!”倚梅苑的雷霆之怒,
很快化作了冷院頭頂?shù)年幵啤K蛠淼姆堇准Z,從本就少得可憐變成了摻著沙礫的陳年霉米。
冬日里取暖的炭,徹底斷絕。青杏幾次三番去領(lǐng),
都被管事太監(jiān)皮笑肉不笑地擋了回來:“喲,青杏姑娘,真是不巧,炭火緊俏,
先緊著主子們用呢。你們冷院那位……身子骨硬朗,想必凍一凍也無妨?!弊詈荻镜氖?,
連每日那兩桶維系生命的井水,也被人故意在井口潑了油污,渾濁不堪,根本無法入口食用。
冷院的處境,瞬間從清苦跌入了絕境。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破敗的窗欞,發(fā)出嗚嗚的鬼哭。
屋子里冷得如同冰窖,呵氣成霜。青杏裹著所有能找到的破布舊衣,依舊凍得牙齒咯咯打顫,
嘴唇發(fā)紫,手上的凍瘡裂開,滲出膿血。她絕望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水缸和米甕,
聲音帶著哭腔:“娘娘…我們…我們怎么辦啊……”林晚舟坐在冰冷的炕沿,
身上只蓋著那床薄被。她的臉色比外面的雪還要白,嘴唇凍得失去了血色,
長長的睫毛上甚至凝了一層細小的白霜。饑餓和寒冷像兩條毒蛇,啃噬著她的體力。然而,
她的眼神卻異常沉靜,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底下是洶涌的暗流。她沒有看哭泣的青杏,
目光落在墻角那個早已熄滅、冰冷刺骨的泥爐上。良久,她緩緩站起身,
動作因寒冷而有些僵硬。她走到屋角,拿起那個空空的、邊緣布滿缺口的粗陶水甕?!扒嘈樱?/p>
”她的聲音帶著寒氣,卻異常清晰,“拿上筐,跟我走。
”主仆二人頂著能將人骨頭都凍透的寒風,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王府最偏僻的西角門。
那里靠近堆放雜物的后罩房,墻根下堆積著厚厚的、尚未被踐踏過的干凈積雪。
林晚舟放下陶甕,開始用雙手,一捧一捧地將干凈的積雪挖進甕里。她的手凍得通紅,
很快就麻木失去了知覺,但動作卻一絲不茍。青杏也學著她的樣子,咬著牙,
用凍裂流血的手拼命挖雪。雪甕很快裝滿。她們又走向后園一片早已枯萎、無人打理的竹林。
林晚舟找到幾根被積雪壓斷的枯竹,費力地拖出來,用一塊撿來的、邊緣鋒利的碎石片,
一下一下地切割著。竹屑紛飛,她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手指被鋒利的竹片邊緣割破,
鮮血滴落在雪地上,綻開刺目的紅梅。青杏看得心驚肉跳:“娘娘!您的手!”“無妨。
”林晚舟的聲音很輕,帶著喘息,卻沒有停下。她將砍下的幾節(jié)竹筒仔細清理干凈,
又用雪水反復沖洗?;氐侥情g冰窟般的屋子,林晚舟將裝滿雪的陶甕架在幾塊撿來的石頭上。
沒有柴火,她將那些枯竹劈成的細柴小心翼翼地堆在甕底,
又翻找出之前存下的幾塊干燥的引火樹皮?;鹫圩硬亮撕脦状危?/p>
才在寒風中艱難地燃起一點微弱的火星。她小心地護著那點火光,湊近引火樹皮。
樹皮發(fā)出滋滋的輕響,冒起青煙,卻遲遲不肯燃起火焰。屋內(nèi)的寒氣仿佛能吞噬一切熱量。
林晚舟的指尖凍得發(fā)木,幾乎握不住火折子。她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將臉湊近那堆細柴,
用盡力氣,輕輕地、持續(xù)地吹著氣。一下,又一下。青杏緊張地看著,大氣不敢出,
只覺自己的心也隨著那微弱的火星忽明忽暗。終于,一縷微弱的、橘黃色的小火苗,
顫顫巍巍地從樹皮下鉆了出來,舔舐到一根細柴的邊緣。細柴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
火苗頑強地向上蔓延開來,漸漸連成一小簇溫暖的火光?;鸸庥沉亮肆滞碇凵n白的臉,
她額角有汗,鼻尖沾著一點黑灰,眼底卻跳躍著比火焰更亮的光芒。雪在陶甕里慢慢融化,
變成冰冷的水。林晚舟將水倒進洗凈的竹筒里,架在火上慢慢燒著。
她又從角落里翻出僅剩的、一小包被凍得硬邦邦的糙米,
還有一小塊同樣凍得梆硬的咸菜疙瘩。竹筒里的水開始翻滾,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林晚舟小心地將糙米撒進去,用一根洗干凈的細樹枝慢慢攪動。米粒在清澈的水中沉浮。
咸菜疙瘩被她用凍僵的手仔細切成極細的絲,等到米粥開始變得粘稠,才撒入其中。沒有油,
沒有其他佐料。只有竹筒的清冽氣息、糙米原始的谷物香,
和咸菜絲帶來的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咸鮮味。竹筒里的粥漸漸變得粘稠,
咕嘟咕嘟地冒著細小的氣泡。那是最簡單、最原始的食物氣息,卻在這冰寒徹骨的絕境里,
散發(fā)著一種令人鼻酸的生命力。就在這時——砰!冷院那扇搖搖欲墜的院門,
再次被人從外面粗暴地踹開了!蕭執(zhí)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更凜冽的風雪,出現(xiàn)在門口。
他顯然是帶著怒氣而來,下午柳如煙又在他面前“心疾發(fā)作”,
哭訴冷院那位如何跋扈、如何克扣倚梅苑的份例(倒打一耙),
加上他在書房等了許久不見往日熟悉的食物香氣(管事太監(jiān)自然隱去了斷糧斷水斷炭之事),
心中積壓的煩躁和一種被忽視的莫名怒火達到了頂點。然而,當他踹開門,
看清院內(nèi)的景象時,所有的怒火和質(zhì)問,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扼在了喉嚨里。
院子里積著厚厚的雪,沒有腳印,
只有主仆二人從角門拖回竹子和雪甕留下的一道深深淺淺的痕跡。正屋的破門敞開著,
昏黃的油燈光芒從里面透出。他看到了屋內(nèi)的情景:冰冷的屋子,
墻壁上甚至結(jié)著薄薄的冰霜。那個瘦弱的小丫頭青杏蜷縮在角落的草堆里,凍得瑟瑟發(fā)抖,
臉上淚痕未干。而林晚舟……她正蹲在那個小小的、用枯枝勉強維持著的火堆旁。
火光照亮了她半邊臉頰,蒼白得近乎透明,鼻尖和臉頰上沾著黑灰,
額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她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舊襖,凍得嘴唇發(fā)紫,
露出的手腕纖細得仿佛一折就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