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時分，石盤村被一層稀薄的、帶著砭骨寒意的灰白色霧氣籠罩。昨夜的暴雨洗刷過天空，留下一種近乎殘酷的澄澈，卻洗不掉這片土地的貧瘠與沉重。濕漉漉的泥地尚未干透，踩上去依舊黏膩冰冷。林濤推開村部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比屋內(nèi)更凜冽的寒氣撲面而來，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裹緊了身上那件半濕的舊軍大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清冽的空氣帶著泥土和草木腐敗的氣息，灌入肺腑，瞬間驅(qū)散了殘存的睡意，也讓他肩頭那份沉甸甸的責(zé)任感變得無比清晰。昨夜破屋燈下那只風(fēng)雨飄搖中奮力向上的蜘蛛，煤油燈昏黃光暈里力透紙背寫下的決心，都化作了此刻胸腔里一股滾燙的、亟待行動的力量。他腋下緊緊夾著那本被泥水浸透又被體溫烘得半干的《規(guī)劃》筆記本，還有一本嶄新的、封面印著“石盤村精準(zhǔn)幫扶入戶調(diào)查表”的冊子。這冊子，就是他今天戰(zhàn)斗的武器，是他叩開這扇名為“貧困”的厚重之門的鑰匙。
目標(biāo)明確——村西頭，張桂蘭家。那個在風(fēng)雨飄搖中呻吟、隨時可能吞噬一條生命的危房，如同插在石盤村貧瘠心臟上的一根毒刺，也如同懸在他林濤心頭的一把利劍。拔掉這根刺，移開這把劍，刻不容緩！
他踏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地向村西走去。村道上幾乎不見人影，只有幾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夾著尾巴，警惕而麻木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縮回低矮的柴垛陰影里。幾縷慘淡的炊煙，從幾戶人家的屋頂有氣無力地升起，很快被冰冷的霧氣吞噬。整個村子，依舊沉浸在一種近乎凝滯的、帶著宿命般疲憊的沉寂里。昨夜的喧囂與驚險(xiǎn)，仿佛只是一場短暫的噩夢，醒來后，一切又歸于令人窒息的“常態(tài)”。
張桂蘭家的輪廓在稀薄的晨霧中漸漸清晰。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村西邊緣，緊挨著濕漉漉、沉默如巨獸的山體。那一道昨夜被雨水沖刷得更加猙獰的巨大裂縫，像一道丑陋的、永不愈合的傷疤，斜斜地貫穿了房屋的后墻。墻體向外鼓脹的弧度觸目驚心，仿佛一個飽受折磨的巨人痛苦地弓起了脊背，下一刻就要轟然倒塌。幾塊松動的土坯搖搖欲墜，隨時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低矮的院墻早已坍塌大半，只剩下幾段殘?jiān)珨啾?，如同被啃噬過的骨架。院內(nèi)，泥濘混雜著枯枝敗葉，散發(fā)著腐敗的氣息。
林濤的心猛地揪緊了。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隨時可能崩塌的墻體，來到那扇朽爛不堪的門板前。門板上油漆剝落殆盡，露出灰白腐朽的木紋，布滿蟲蛀的小孔。他抬起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粗糙的木面，猶豫了一下。是直接推門？還是先敲門？萬一驚動了里面脆弱的平衡……
“咳咳…咳咳咳……”一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聲音，驟然從門板后傳來！聲音嘶啞、氣短，充滿了無法排遣的痛苦和一種瀕臨油盡燈枯的虛弱。
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破了林濤的猶豫！他不再遲疑，用力推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板。
“吱嘎——嘎——”刺耳腐朽的摩擦聲，在死寂的清晨里異常瘆人。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潮濕霉味、陳年塵土、草藥苦澀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衰老和病痛的渾濁氣息，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冷的裹尸布，猛地?fù)涿娑鴣恚莺莸乩p住了林濤的口鼻！他眼前一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窒息。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扶住同樣朽爛的門框，才勉強(qiáng)穩(wěn)住身形。
屋內(nèi)光線極其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屋頂幾處破洞漏下的幾束慘淡的灰白光線，如同探照燈般斜斜地刺入濃稠的黑暗，照亮空氣中無數(shù)瘋狂舞動的、冰冷的塵埃。這些光柱，非但沒有帶來光明，反而將屋內(nèi)的破敗與絕望映照得更加觸目驚心。
林濤花了足足十幾秒鐘，才勉強(qiáng)適應(yīng)了屋內(nèi)的昏暗。目光所及，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揉搓，然后沉入了冰冷的深淵。
“家徒四壁”——這個成語，此刻在他眼前展現(xiàn)出了最殘酷、最直觀的詮釋。
墻角堆著幾捆干枯的、散發(fā)著霉味的柴草。一張三條腿的破木桌，第四條腿用幾塊歪歪扭扭的石頭墊著，桌面布滿油污和裂紋。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孤零零地放在桌上，里面殘留著一點(diǎn)灰褐色的、糊狀的、冰冷的東西——大概是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糊？除此之外，再無長物！沒有柜子，沒有凳子，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床！
林濤的目光最終凝固在屋子最深處、靠近那堵危墻的角落。那里，地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同樣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一床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破棉絮，像一堆被隨意丟棄的垃圾，胡亂地堆在干草上。而棉絮之下，蜷縮著一個幾乎被黑暗完全吞噬的瘦小身影。
張桂蘭。
她整個人幾乎埋在那堆破絮里，只露出一個花白、稀疏、如同被風(fēng)吹亂的枯草般的頭頂，和半張深陷在破絮中的側(cè)臉。那張臉，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灰敗和枯槁。皮膚松弛下垂，布滿深如溝壑的皺紋，緊緊包裹著嶙峋的顴骨。嘴唇干裂起皮，毫無血色。她緊閉著雙眼，眉頭因劇烈的咳嗽而痛苦地緊鎖著，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全身，讓那具枯瘦的身體在破絮下劇烈地顫抖、起伏，仿佛隨時會散架。
一陣寒風(fēng)，不知從墻體的哪道裂縫里鉆了進(jìn)來，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浮塵，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屋內(nèi)本就刺骨的寒氣，瞬間又加重了幾分，帶著獠牙，啃噬著林濤暴露在外的皮膚。他下意識地裹緊大衣，目光卻死死地盯在張桂蘭身上那堆單薄的破絮——那根本不足以稱之為“被褥”的東西！她是怎么熬過昨夜那場透骨寒雨的？又是怎么在這冰窟般的屋子里，熬過無數(shù)個比昨夜更冷的寒冬？！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憤怒，如同沸騰的巖漿，猛地沖上林濤的喉嚨，堵得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曾在文件上看到過“極端貧困”、“危房戶”、“五保老人”這些冰冷的詞匯，也曾自認(rèn)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但眼前這活生生的、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shí)，比任何數(shù)據(jù)和描述都更具沖擊力，都更殘酷百倍！這哪里是 “2不愁.3保障”政策覆蓋下的角落？這分明是被遺忘在時代洪流之外的、絕望的深淵！
“張奶奶？”林濤的聲音干澀嘶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腳步，生怕驚擾了這位在生死邊緣掙扎的老人，也生怕自己沉重的腳步震動了這棟危如累卵的房子。
蜷縮的身影似乎動了一下，隨即又是一陣更加猛烈的咳嗽爆發(fā)出來，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半晌，咳嗽才漸漸平息，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張桂蘭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那堆破絮里抬起了頭。
當(dāng)她的臉完全轉(zhuǎn)向林濤時，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
那是一張?jiān)鯓拥哪槹?！深陷的眼窩如同兩個無底的、干涸的枯井，渾濁的眼珠蒙著一層灰翳，茫然地、毫無焦距地在昏暗的光線中徒勞地搜尋著。她的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于活人的生氣，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虛無的茫然和一種被漫長苦難徹底磨平了棱角的麻木。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塊石頭，一陣風(fēng)，一件與她的世界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物品。
林濤在她面前蹲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他清晰地看到了老人臉上每一道刀刻般的皺紋里深藏的污垢，看到了她枯瘦脖頸上松弛下垂的皮膚，看到了她單薄衣衫下嶙峋凸起的肩胛骨。寒意，如同毒蛇，順著他的脊椎蜿蜒而上。
“張奶奶，我是林濤，黨派來的，新來的第一書記。”他盡量放柔聲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來看您了。”
“黨……？”張桂蘭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個極其微弱、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如同枯葉在風(fēng)中摩擦。她的眼神依舊空洞，仿佛這個字眼對她而言，遙遠(yuǎn)得如同天際的星辰。
林濤的心猛地一沉。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目光落在老人露在破絮外的一只手上。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膚如同揉皺后又被風(fēng)干的褐色紙張，緊緊包裹著細(xì)小的骨節(jié)。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在手背上猙獰地凸起。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泥垢。此刻，這只手正無意識地、微微地顫抖著，不知是因?yàn)楹?，還是因?yàn)椴⊥吹恼勰ァ?/p>
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驅(qū)使著林濤。他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溫?zé)岬氖终?，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覆蓋在了老人那只冰冷、枯槁、顫抖的手上！
指尖觸碰的剎那！
一股刺骨的冰涼，如同電流般瞬間從林濤的指尖竄遍全身！那不是普通的寒冷，那是深埋骨髓、仿佛來自墳?zāi)股钐幍年幚洌∈巧鸺磳⑾缜皻埓娴淖詈笠唤z微溫都無法抵御的酷寒！是幾十年貧病交加、孤苦無依所沉淀下來的絕望溫度！
林濤的手猛地一顫，但他沒有退縮！反而更加堅(jiān)定地握緊了那只枯手！用自己的體溫，笨拙而執(zhí)拗地，試圖去溫暖那塊冰冷的“石頭”！他清晰地感受到那枯瘦手背上嶙峋的骨節(jié)，感受到皮膚下微弱得幾乎難以捕捉的脈搏跳動。這微弱的跳動，是生命最后的倔強(qiáng)！
“張奶奶！”林濤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和一種近乎承諾的沉重，在冰冷死寂的屋子里響起，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試圖激起一絲微瀾，“您受苦了！黨和政府，沒有忘記您！我們駐村工作隊(duì)來了，就是要幫大家伙兒過上好日子！‘小康路上，一個都不能少！’這是中央的方針！是黨的承諾！您放心，您這房子，不能再住了！太危險(xiǎn)！‘住房安全有保障’，是脫貧攻堅(jiān)的硬杠杠！我林濤向您保證，一定盡快讓您搬進(jìn)安全、暖和的新房子！一定！”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狹小破敗的空間里回蕩，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這吼聲，既是對老人的承諾，也是對自己初來乍到所遭遇的冷漠、敷衍和巨大困境的宣戰(zhàn)！他要打破這死寂！要喚醒這麻木！要用最直接、最滾燙的行動，告訴這位被遺忘在角落的老人：黨和政府的陽光，終將照進(jìn)這最深的寒窯！
張桂蘭那空洞麻木的眼中，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如同死寂的深潭被投入一顆微小的石子，漾開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漣漪。她的嘴唇又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氣音，渾濁的目光似乎第一次有了聚焦的跡象，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挪動，最終落在了林濤那張年輕、急切、寫滿真誠和決絕的臉上。
那目光，不再僅僅是茫然和麻木。里面似乎混雜了一絲難以置信的、極其微弱的疑惑，還有一絲……被冰封了太久太久、幾乎連她自己都已遺忘的、名為“希望”的火種，正被那只緊握著她冰冷枯手的熱掌，笨拙而執(zhí)拗地，試圖重新點(diǎn)燃！
林濤捕捉到了這微弱的變化！心頭一陣狂跳！他立刻從腋下拿出那本嶄新的《精準(zhǔn)幫扶入戶調(diào)查表》，翻開，又掏出筆。動作因?yàn)榧佣行┍孔尽?/p>
“張奶奶，您別怕！現(xiàn)在，您跟我說說家里的情況，咱們登記一下?！珳?zhǔn)到戶，精準(zhǔn)到人’！您的情況，國家有政策！有五保供養(yǎng)金！有危房改造補(bǔ)助！有醫(yī)療救助！我們幫您申請！”他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仿佛那些政策的光和熱，已經(jīng)穿透了這冰冷的墻壁。
他一邊詢問，一邊飛快地在調(diào)查表上記錄：
“姓名：張桂蘭。年齡：約78歲（老人記不清）。”
“家庭人口：1人。五保戶。”
“住房情況：極度危險(xiǎn)D級危房！墻體開裂嚴(yán)重，結(jié)構(gòu)失穩(wěn)，隨時有倒塌風(fēng)險(xiǎn)！無任何安全設(shè)施！”
“健康狀況：極差！嚴(yán)重慢性支氣管炎？營養(yǎng)不良？需緊急送醫(yī)檢查！”
“收入來源：無勞動能力。僅靠微薄五保金（疑似未足額發(fā)放？需核查！）”
“主要困難：生命安全隱患！基本醫(yī)療保障缺失！生活起居無人照料！取暖御寒嚴(yán)重不足！”
每一個字落筆，都像刻在石頭上一樣用力！每一個問號后面，都燃燒著他急迫的焦灼和必須解決的決心！他詳細(xì)記錄著屋內(nèi)的景象：地上的破草堆，那堆無法御寒的破絮，桌上那只豁口的碗和冰冷的殘糊……他用筆尖，為這令人窒息的貧困，做最原始、最直接的畫像！
“張奶奶，您放心！這房子，絕不能住了！我馬上聯(lián)系鄉(xiāng)里，爭取危房改造或者易地搬遷指標(biāo)！您這身體，必須去醫(yī)院看看！‘基本醫(yī)療有保障’！費(fèi)用您不用擔(dān)心，有醫(yī)保兜底！”林濤合上調(diào)查表，語氣斬釘截鐵。他感到自己握著的枯手，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那微弱的脈搏，仿佛也跳動得有力了一絲。
就在他心中剛剛?cè)计鹨唤z希望的暖意時——
“喲！林書記！這么早就來體察民情啦？辛苦辛苦！”
一個帶著明顯夸張、油滑腔調(diào)的聲音，突兀地在門口響起，打破了屋內(nèi)的凝重。
林濤心頭一凜，猛地回頭。
只見王會計(jì)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他裹著一件半新的藏藍(lán)色棉襖，雙手?jǐn)n在袖子里，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皮笑肉不笑的“熱情”。那雙渾濁的眼睛，卻像藏在暗處的老鼠，滴溜溜地掃過屋內(nèi)的一片狼藉，掃過林濤緊握著張桂蘭的手，最后定格在林濤手中那本攤開的調(diào)查表上。那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警惕、審視和不以為然的復(fù)雜光芒。
“張老婆子，林書記來看你，這可是天大的福氣??！”王會計(jì)踱著方步走進(jìn)來，語氣輕飄飄的，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熟稔，“林書記，您別太擔(dān)心。這老婆子命硬著呢！這房子，看著是嚇人，可多少年了，不也這么過來了？危房改造？唉，指標(biāo)緊??！年年都排隊(duì)！鄉(xiāng)里也有鄉(xiāng)里的難處，僧多粥少嘛！您剛來，不了解情況，這事啊，急不得，得慢慢‘研究研究’……”
又是“研究研究”！
這四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針，瞬間刺穿了林濤心頭剛剛升起的那點(diǎn)暖意！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緊握著的那只枯手，在聽到王會計(jì)聲音的瞬間，又變得僵硬冰冷起來。張桂蘭眼中那剛剛?cè)计鸬囊唤z微弱光亮，如同被寒風(fēng)吹過的燭火，劇烈地?fù)u曳了一下，隨即迅速地暗淡下去，重新被更深的麻木和一種認(rèn)命般的沉寂所覆蓋。
林濤霍然站起身！
清晨慘淡的光線，穿過屋頂?shù)钠贫?，斜斜地打在他身上。他緊握著那本承載著張桂蘭最后希望的調(diào)查表，身體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軍大衣下擺沾滿了地上的泥污。他挺直脊梁，像一桿標(biāo)槍般立在昏暗破敗的屋子中央，目光如炬，直視著王會計(jì)那張寫滿世故和頹诪的臉！
“研究研究？！”林濤的聲音不高，卻像悶雷般在狹小的空間里滾動，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即將爆發(fā)的力量，每一個字都砸得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王會計(jì)！張奶奶這房子，是‘看著嚇人’嗎？！是‘慢慢研究’的事嗎？！這是人命關(guān)天！是隨時可能發(fā)生的血淋淋的事故！是‘住房安全有保障’這條鐵底線的失守！”
他猛地?fù)P起手中的調(diào)查表，紙張?jiān)诨璋档墓饩€中發(fā)出嘩啦的聲響：“這上面每一個字，都是現(xiàn)狀！都是刻不容緩必須解決的問題！‘精準(zhǔn)到戶，精準(zhǔn)到人’！張奶奶的情況，符合最高優(yōu)先級的危房改造或易地搬遷政策！指標(biāo)緊？我去跑！鄉(xiāng)里有難處？我去溝通！但‘研究研究’這種話，絕不能再成為漠視群眾生命安全的擋箭牌！”
他的目光掃過墻角蜷縮在破絮中、眼神重歸死寂的張桂蘭，胸口劇烈起伏：“今天，現(xiàn)在，我以石盤村第一書記的名義要求：第一，立刻安排人員，協(xié)助張奶奶暫時轉(zhuǎn)移到安全的住所，哪怕先搬到村部我那間破屋！第二，立刻聯(lián)系鄉(xiāng)衛(wèi)生院，派醫(yī)生下來給張奶奶做全面檢查！費(fèi)用問題，按政策走，我負(fù)責(zé)協(xié)調(diào)！第三，這份調(diào)查報(bào)告，我會立刻上報(bào)縣脫貧攻堅(jiān)指揮部，同時親自去跑危房改造指標(biāo)！三天！給我三天時間，我拿不到初步解決方案，我林濤，自動辭職！”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如同戰(zhàn)鼓擂響，震得整個破屋嗡嗡作響！王會計(jì)臉上那點(diǎn)虛偽的笑容徹底僵住了，攏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驚愕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慌亂。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什么，但在林濤那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目光逼視下，最終只擠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林書記，這…這…”
林濤不再看他。他重新蹲下身，再次緊緊握住張桂蘭那只冰冷枯槁的手。這一次，他的掌心更加滾燙，傳遞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溫度。
“張奶奶，”他直視著老人那雙重新變得茫然的枯井般的眼睛，聲音低沉而堅(jiān)定，如同磐石，“您聽到了嗎？黨沒有忘記您！政策沒有忘記您！我林濤，更沒有忘記您！‘一個都不能少’！您這新房子，我給您立下軍令狀！您這病，咱一定治好！這冷炕頭，咱一定讓它暖和起來！您，信我一次！”
話音落下，死寂的屋子里，只剩下林濤粗重的喘息聲和王會計(jì)尷尬僵立的身影。
蜷縮在破絮中的張桂蘭，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她那枯井般死寂的眼窩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極其艱難地……閃爍了一下。像一顆沉入深淵億萬年的冰冷石子，終于被投入了滾燙的熔巖，裂開了一道細(xì)微的、通往光明的縫隙。一滴渾濁的老淚，無聲地、緩慢地，順著她溝壑縱橫的枯槁臉頰，滑落下來，砸在身下冰冷腐朽的干草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