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寒意更重。李小滿揣著那幾張帶著體溫的毛票和分幣,還有口袋里剩下的最后一小截油香馓子,腳步輕快地往家走。心里那點小火爐驅散了深秋的寒意。她盤算著,下次用什么借口……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的、混雜著糊火柴盒的糨糊味和羊肉臊子面的香氣撲面而來。母親王秀英正把熱騰騰的面條往碗里挑,臊子是羊肉丁、豆腐丁、土豆丁、胡蘿卜丁用胡麻油和辣面子炒的,油汪汪,紅亮亮,香氣四溢。弟弟小軍已經坐在桌邊,吸溜著鼻子。
“回來啦?凍壞了吧?快洗手吃飯!”王秀英招呼著。
“嗯?!崩钚M應著,心虛地不敢看母親,洗了手坐到桌邊。
父親李建國也下班回來了,坐在他那張小馬扎上,就著燈光看廠里發(fā)的《工人日報》,臉上帶著一絲疲憊。
一家人默默地吃著面。李小滿心里揣著秘密,有點食不知味。那截油香馓子藏在口袋里,像個定時炸彈。
“小滿,”王秀英忽然開口,夾了一筷子羊肉臊子放到李小滿碗里,“下午……張大媽看見你在東頭晾曬場那兒跟趙南星在一塊兒?還……拿著東西?”
李小滿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筷子差點掉桌上。她強裝鎮(zhèn)定:“???哦……是……是南星哥,他舅媽讓他給我家送了點油香馓子,說是鄉(xiāng)下親戚捎來的?!彼掩w南星應付保衛(wèi)科的那套說辭搬了出來。
“油香馓子?”李建國放下報紙,抬起頭,濃眉微皺,“他家……還有富余東西送人?”
“就……就一點……”李小滿聲音越來越小。
王秀英嘆了口氣:“唉,那孩子……也不容易。馓子呢?給媽看看?”
李小滿硬著頭皮,慢吞吞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半截壓扁了的馓子。
王秀英接過去,看了看,聞了聞:“這……涼透了吧?不像剛送的啊?”她狐疑地看向李小滿,“還有,張大媽說……看見有小孩給你錢?”
轟!李小滿腦子里像炸了個雷!臉瞬間煞白!張大媽!
“沒……沒有!媽你別聽張大媽瞎說!”李小滿急得聲音都變了調,“是……是那小孩非要塞給我?guī)追皱X買糖!我沒要!后來保衛(wèi)科的劉干事來了,我都還給他們了!”
“劉干事?!”李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像炸雷一樣在小小的屋子里響起!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著巨大的壓迫感,臉色鐵青,“保衛(wèi)科劉干事?!他找你們干什么?!”
李小滿被父親暴怒的樣子嚇傻了,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說話!”李建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叮當亂跳!羊肉臊子面的湯濺出來不少。弟弟小軍嚇得“哇”一聲哭了起來。
王秀英也慌了,趕緊去拉丈夫:“建國!你嚇著孩子了!小滿,你快說?。〉降自趺椿厥??”
李小滿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又怕又委屈,抽噎著把下午在晾曬場被劉干事抓住、趙南星出來打圓場的事情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一遍。當然,她省略了糧票的來源和黑市交易的部分,只說馓子是趙南星舅媽送的,吃不完才想著分給小孩換點零錢。
“換點零錢?換點零錢?!”李建國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李小滿的鼻子,手指都在顫,“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投機倒把!這是犯法的!是要蹲局子的!丟人現(xiàn)眼!我李建國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不安心上學!不幫家里好好干活!凈琢磨這些歪門邪道!跟趙南星那個沒爹沒娘的野小子混在一起!他能教你什么好?!?。?!”
“爸!南星哥不是……”李小滿哭著反駁。
“閉嘴!”李建國怒不可遏,抓起桌上李小滿那半碗沒吃完的臊子面,“哐當”一聲狠狠摔在地上!粗瓷碗摔得粉碎,面條、湯汁和紅亮的臊子濺得到處都是!濃郁的面香混合著胡麻油和羊肉的膻氣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屋。
“從今天起!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哪也不許去!再讓我看見你跟那小子鬼混!看我不打斷你的腿!”李建國吼完,胸口劇烈起伏著,狠狠瞪了李小滿一眼,轉身大步走進里屋,“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巨大的關門聲震得墻壁嗡嗡作響。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弟弟小軍壓抑的抽泣聲和地上狼藉的面條、碎瓷片、四溢的湯汁。
王秀英看著臉色慘白、渾身發(fā)抖、淚流滿面的女兒,又看看里屋緊閉的房門,長長地、重重地嘆了口氣。她眼圈也紅了,默默地拿起墻角的掃帚和簸箕,開始清理地上的狼藉。羊肉臊子的油漬沾在地上,格外難清理。她蹲下身,用抹布用力地擦著,動作沉重而緩慢,肩膀微微塌著,像承受著無形的重壓。
李小滿僵在原地,眼淚無聲地往下淌。心里的那點小火爐,被父親暴怒的冰水徹底澆滅了。委屈、不甘、憤怒、還有一絲對趙南星的愧疚,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父親那些“野小子”、“歪門邪道”、“丟人現(xiàn)眼”的話,像刀子一樣扎在她心上。地上那攤紅亮的羊肉臊子,像潑灑開的屈辱和失敗。
王秀英默默地掃干凈地,又仔細擦掉油漬。她走到李小滿身邊,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女兒冰涼的手臂,聲音嘶?。骸跋取热ハ窗涯槹?。鍋里……鍋里還有點熱湯,媽給你盛碗……”
李小滿猛地甩開母親的手,像受傷的小獸,沖進了自己那間狹小的里屋,“砰”地關上了門。她撲倒在冰冷的床上,把臉深深埋進帶著陳舊棉花味的枕頭里,壓抑著聲音痛哭起來。門外,傳來母親低低的、壓抑的嘆息和哄弟弟的聲音,還有那揮之不去的羊肉臊子面的氣味。
不知哭了多久,眼淚似乎流干了,只剩下心口一陣陣發(fā)冷的抽痛。窗外的家屬院徹底安靜下來,只有風聲呼嘯著掠過窗欞,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她坐起身,走到窗邊。窗戶糊著舊報紙,只留下一個小小的破洞。她把眼睛湊上去。
外面一片漆黑,寒風凜冽。冰冷的月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灑在寂靜的院子里,照著光禿禿的樹枝投下猙獰抖動的影子。她家窗戶正對著一條狹窄的夾道,堆滿了破籮筐、舊木柴之類的雜物。
就在那片雜物的陰影里,一個模糊的、清瘦的身影,像生了根一樣,靜靜地佇立在那里。寒風吹動著他單薄的衣角,發(fā)出獵獵的聲響,他卻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對抗著寒夜的雕塑。黯淡的月光勾勒出他模糊的輪廓,看不清表情,只有一雙眼睛,在濃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風中,像兩點幽深的、不肯熄滅的寒星,穿過冰冷的空氣,穿透窗紙的破洞,固執(zhí)地、一瞬不瞬地望向她這扇緊閉的窗戶。
是趙南星。
他一直在那里。聽著屋里的爭吵,父親的怒吼,碗碟的破碎,還有她壓抑的哭聲。
李小滿的心猛地一縮,像是被那兩道在寒夜中固執(zhí)守望的目光狠狠攥住了。剛剛止住的眼淚又洶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隔著冰冷的玻璃、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和呼嘯肆虐的寒風,她與那雙沉默的眼睛對視著。
那目光里沒有責備,沒有退縮,只有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陪伴,和一種無聲的、沉甸甸的承諾。像是在說:路沒鎖著。風再大,我還在。
寒風嗚咽著穿過夾道,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發(fā)出凄厲的嘶鳴。趙南星的身影在陰影里微微晃動了一下,卻依舊沒有離開。李小滿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抱著膝蓋,將臉埋了進去。單薄的肩膀在寂靜的房間里無聲地聳動著。窗外的寒冷仿佛透過墻壁滲了進來,但心底深處,似乎又有什么東西,在那道于寒風中固執(zhí)守望的目光里,艱難地、頑強地,重新燃起了一星微弱的火苗。